因着禁足的一道口諭,南旋殿原本該肆意盛放的海棠少了別人的悉心照料失去了往日的精緻美麗。偏旁出長着新生錯落的雜草,粘連着夜露的溼痕,如今的蕭瑟之景再不是當時幽月下花影迷離的清秀畫卷。
宦語云靜靜坐在朱窗下,滿園淒涼的景緻落在她的眼裡除了空蕩蕩的還有一種奇異的歸屬感,彷彿得不到盛寵、無人問津的自己纔會再不懼怕得失。
翠柳見主子怔然出神不敢多加打擾,只把藥碗輕輕擱置桌上,藥汁中的草藥成效散發出微微甘苦的味道,宦語云的眉心幾乎是下意識皺起的,她嘴角泛起鄙夷笑意,悠然飄渺的聲音像緩緩滑下手心的沙:“我如今這種處境,還喝安胎藥做什麼?”
翠柳慢慢走到她的身後,溫聲勸道:“貴嬪何必憂心?待貴嬪生下小皇子,重獲聖上喜愛,一切又跟以前沒有分別了。”
宦語云回頭看着一臉天真的翠柳,又看了看紋絲未動的湯藥,目光深深,卻忍不住低聲嗤笑起來:“你以爲我還能生得下這個孩子?”
翠柳面色一變,急道:“貴嬪在說什麼胡話?好端端的……好端端的怎麼會呢?”她快步走到桌前,端起安胎藥,表情變得疑惑驚恐:“難不成是安胎藥被人動了手腳!奴婢馬上去倒掉……”
“安胎藥若是有問題,我早就已經被毒死了,又何須等到現在?”她索性起身挪步,端起藥碗——黑色的汁液中倒映着一張慘白的臉,她緊緊盯着,失神間,她覺得這東西這些難聞的湯藥是一間巨大的黑洞,不斷的把她往裡吸引拉扯……
這副遊離的樣子顯然讓翠柳嚇得不輕,她斷斷續續的道:“貴嬪……娘娘……”
有一種難言的安靜久久縈繞着,宦語云就那樣看着,任憑翠柳在身旁如何反應,她也好似全然不知一般,燈火的燭芯已逐漸燃燒至尾,火苗微弱搖曳着,翠柳咬脣,像是在自言自語:“主子……我去重新添盞燈。”
晴貴嬪慢慢地擡起手掌,溫柔的摸了摸隆起來肚子,像是懷念,亦像是在告別。
突然,她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一碗安胎藥上,表情卻在那一瞬間變得癲狂,她右手用力一揮,打翻了它。
瓷片飛濺四碎,磕在地上發出清晰刺耳的響聲,碗裡的湯藥像是粘附在玉磚之上,弄的這地上方寸大大小小都是粘稠的痕跡,連宦語云的碧色裙襬亦被覆上斑駁,顯得尤爲醒目,但宦語云渾然不知這些,只看着破碎的瓷片‘嗬嗬’冷笑。
翠柳張了張嘴巴,顯然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場景不知所錯,她低頭環顧地面上的支離破碎,一時呆立在當場——大概是因爲晴貴嬪這些不顧禮儀的失常舉動,她從未見過……
察覺到腫脹的感覺,宦語云翻看自己的手掌,只見水嫩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出現一條不深不淺的口子,變得越發鮮紅,她望向如驚弓之鳥的翠柳,幽幽道:“這種日子,我過夠了。”
打翻藥碗的那一刻,她覺得心中無比暢快,但此時,耳邊卻非常不合時宜的多一道溫婉女聲:“姐姐夜裡真是好雅興。”
宦語云沒有想象中的意外,她把身子挺的筆直,與聲音來源的主人彼此對視。
翠柳回過神來,警惕的望着來人:“小主不知南旋殿禁止任何人出入麼?小主深夜來此難道不怕聖上知曉此事?忤逆聖旨是何等大罪,小主應該比我清楚吧。”
佟佳小儀不屑一笑,反問道:“你一口一個小主的叫着,見到我卻不拜不迎,又是何種罪過?”
翠柳一窒,仍不肯挪開半步,倔犟道:“奴婢大不了多挨幾下板子罷了,相較於小主的罪過,還輕的很呢。”
“真是好利的一張小嘴。”佟佳小儀緩步走進,燭火把她的輪廓映照的愈加清晰,一種淡淡的、溫暖的黃色襯着她可人的面龐不勝嬌羞,她眼波似水,看着翠柳,故作一番心疼憐惜的神情。
翠柳呆了一下。
宦語云厭惡的表情不加任何抑制,她向後退了兩步,似想離她遠一點,嫌棄道:“這夜裡沒有旁人,你不用裝成這副樣子來噁心我。”
佟佳小儀‘哈’了一聲笑了出來,像聽到了什麼笑話:“姐姐還以爲自己身懷龍裔的晴貴嬪?要不要我提醒提醒,姐姐不僅男子私通,又是被禁足的不詳之人,而姐姐的護身符——”她伸手指了指宦語云的肚子,搖了搖頭:“他是妖星降世,爲國家帶來諸多災難,我不怕晦氣的肯來看看姐姐,姐姐怎忍心責怪起我來了?”她語氣一轉,又悠然笑道:“恐怕姐姐還不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吧,若是知道,會不會害怕呢?”
宦語云的目光飄忽的望向門外,聲音冷淡,沒有起伏:“你們把邰良怎麼處置了?”
佟佳小儀有些怔然的望着她,但下一刻,嘴角就帶着幾許讚賞的笑意:“姐姐不愧在宮裡遊刃有餘的生活了三年,當真與尋常人物不同,連守值護衛被調換了也能不着痕跡的知道。”
宦語云把頭偏過去,也不願意看她:“不用給我戴這些高帽子,我在如何,總不至於替自己的仇人賣命。”
聞言,佟佳小儀眸中的恨色一閃而過,她努力讓自己稍稍平靜點,轉頭對身旁宮人吩咐道:“讓他們進來伺候着吧。”
宮人領命而去,轉眼屋子裡就進來三名太監,躬身請命,其中有一位站在一旁,端着一碗湯藥。
翠柳護在宦語云身前,卻控制不住身體顫抖:“你們想幹什麼!”
佟佳小儀頗爲痛心疾首:“護住的好丫頭,你真的太礙事了。”
隨着這一聲,那兩名太監立馬一左一右的架着翠柳,用布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喊出來。
她怎敢——
她怎敢這樣公然的動手——
她還未能有任何動作,便被佟佳小儀一把扣住了手腕,宦語云被嚇的花容失色,連忙使勁的一甩,卻不想佟佳小儀的力氣越來越大,怎樣都不鬆手,她的指甲齊齊捏進肉裡,似抓似撓,宦語云吃痛,而手背上的傷口被這樣拉扯之下,也慢慢滲出些許血跡。
無論是怎樣見過世面養尊處優的女人,遭遇如此變故也不能在冷靜下來,她顧不得其他,只扯着嗓子瘋狂大喊:“來人,快來人——你們竟敢這樣對我,佟佳曉暢,你不得好死!”
謾罵與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與此同時,另一名太監不由分說,硬生生扳過她纖細的肩膀,而另一隻手緊緊捏着她的下頜,感覺到下頜有一種被生生分離之痛,她拼命的搖頭,不肯張嘴,但還是有不少濃苦的汁液倒入喉嚨,宦語云被嗆得咳嗽不止,掙扎的頭髮也盡數脫落散亂,她臉上紫青色的印子像條醜陋的蟲子,頃刻間,她只剩下了絕望。
佟佳小儀整理整理褶皺的衣裙,發狠的笑了笑:“姐姐你可別怪我,我也是奉命辦事,你也知道宮裡的女人都很可憐,妹妹我孤苦無依,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看着像被□□的宦語云,不緊不慢的道:“姐姐若是聰明,就應該知道這話應該怎麼說,若是你說是自己眷念聖恩主動滑的臺胎,興許還能博得皇上同情,而我,你今夜從沒見過,因爲現在,我還在辛姐姐的那兒促膝長談呢……”
宦語云向後靠去,一下癱坐在牀上,她雙手掩着狼狽的臉,發出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佟佳小儀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柔弱強食,姐姐千萬莫要怪我。”她轉眼,目光鎖在高掛在牆壁上的玉笛:“聽說姐姐的一首《春笛賦》令人流連,甚至於茶飯不思,想必我今生無緣能領略那一曲妙音了。”
宦語云微微擡起頭,面上已斑斑淚痕,還有些含在眼圈裡,喉間斷斷續續的啞音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悲涼酸楚到極致:“我、有……話要、要告訴你……”
佟佳小儀看了一眼隨行內監,朗聲道:“有什麼話就在這說好了。”
宦語云嘴角勾起抹笑意,她定定的看着她,嘴脣張開,輕而緩的描繪出口型:“麗妃。”
佟佳小儀遲疑,將信將疑的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
霎時間,宦語云不知從哪裡摸出短刀,直直的照着佟佳小儀的眼睛剜去。
一剎,刺目的紅色,淋漓鮮血。
在場所有人未能料到此種變故,此刻佟佳曉暢抑在嗓間的慘嗥聲低沉的像野獸一般,她使勁捂着左眼,異常的疼痛使她腳步不穩,毫無預兆的磕在了地上,甚至連頭髮還沾染鮮紅的血液,而血淚也從眼中緩緩流出。
宦語云目光呆滯的看着她像個瘋子一般,獨眼的妃子在本朝不僅是先例,還是個笑話。不過很奇怪的是,這件事明明是件喜事,她其實也想笑來着,但……自己已經笑不出來。
她的人生完了。
佟佳曉暢的人生也完了。
身體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感,像是被掏空了,像是疲憊的身軀終於可以得到解放,她重重的倒在了牀上,再也動不了了。
閉目前,她看見了奕思淼。
很近、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