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記得, 葉子是一點點變了顏色,那些在炎夏纔有的絢爛之景空白的沒剩下一絲印象,顧惠懿的腦海如斷了線一般。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忘記了……
這樣的混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是由三味藥變作五味藥, 還是從最後向文跪在地上, 於心不忍的在自己面前捧着一客大約有百年的山參, 那樣一個珍稀貴重的藥材映在眼瞳中, 她卻覺得這東西遠比山洪猛獸來的恐怖的多, 恨不能立時敬而遠之,甚至她認爲,便是一堆鮮血淋漓的人頭擺在她的眼前, 都沒有這顆小小的山參來的直接慘烈。
山參都是吊着命的,原本尚存的希望被一個小小的藥材擊潰同時, 顧惠懿更自嘲道自己沒有立時瘋魔, 反而還可以很平靜, 還很認真的問他:“大人不必耍這些花槍了,多珍貴的藥材本宮也不稀罕, 你只需要告訴我,拼盡所有太醫院的能力,你們尚可保帝姬活多久?”
她沒有聽到答案,但這時候顧惠懿選擇別過頭去,她不想看作爲一個連外人臉上都掛着控制不住的憐憫, 然後, 屋子裡有一股詭異沉寂的氣息, 顧惠懿沒有催他, 只是雙手捏在一起, 不讓它發抖,良久, 向文保持着也許顧惠懿會大發雷霆的危險,仍然清晰無比的吐露出來五個字:“不過十五日。”
顧惠懿的淚水已經在前一陣救治帝姬的時候流盡了,那時候她吃什麼吐什麼,有的時候會因爲呼吸困難而憋得小臉漲紫。
這時向文擡起頭,驚愕的他發現顧惠懿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顧惠懿蒼涼疲倦的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而後從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向內室,默默不語,神情木訥的抱着帝姬。
如果人一生最珍視的東西破碎了,但你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損壞掉,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旁人無法理解,也沒人知道顧惠懿究竟在想些什麼。
小帝姬躺在搖車裡,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眼已經在皮膚的凹陷下顯得微有猙獰而突兀,嬰兒該有稚嫩和彈性也被青一塊紫一塊的顏色佔有住,望之可怖,若是幸運,帝姬還可以勉強吃下點什麼,以維持苟延殘喘的需求。
以南想起一月前與向太醫的對話,她覺得向太醫根本是個滿口胡話的庸醫,他明明說過:“若是調理尚有完全恢復的可能……”
那是以南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原來‘可能’是這樣微妙的一個詞,輕而易舉的讓你充滿無限的希望,又可以不留餘地的毀滅你這些你所相信的。
這期間,唯一像一盞燈可以稍稍給予點溫暖和光亮的便是黎安無微不至的體諒與關懷,原本聽聞帝姬身體抱恙的時候,黎安便有口諭說要不惜一切代價,用着世間最好的藥材,調理好帝姬的身子,而且黎安竟也終日願意面對顧惠懿灰敗不堪的臉,溫柔無比的對她說:“等帝姬好了,朕一定會給她一個風風光光的百日宴,然會把‘順睦’二字作爲帝姬的封號,不再以簡簡單單的黎思作爲名字。”
這些重要麼?
顧惠懿不知道,只是長久壓抑的心情在黎安這番動情的勸慰中漸漸釋放,嚎啕不絕的哭聲中,幾次三番因爲傷心過度,險些昏厥過去。
可惜上天不是對每一個身懷絕望的人都有所救贖,不管用了多重的藥材,多少名世間最好的大夫,小帝姬的身子仍是一點點坍塌下去,她能活到今時今日,完全是因爲過盛的藥力吊着性命。
有一次黎安親眼見證了帝姬的身體因爲想要呼吸急促而產生的劇烈抽搐,見過這樣幼小身軀承受的巨大痛苦,黎安震怒非常。顯些要斬了在場的所有太醫,姑且算氣話和情緒也好,總之黎安的反應,聊勝於無的爲顧惠懿乾旱多時的心,注入一條涓涓細流。
待黎安心境平和下來後,常業與向文二人非常耐心的解釋了帝姬爲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其實這其中顧惠懿也能瞭解幾分,原本吉嬪在世的時候,就總變着法的折磨自己的身子,一來因爲孟雅逸的原因,她心中鬱結未消,總勞神勞力不說,心情更是如處陰雲之下,二來,她幾次想要滑胎,所以吉嬪懷孕的時候有沒有觸碰到有毒藥物也不得而知,最後,便是她月份漸大的時候,被皇帝一道旨意禁了足,連正常的活動都不能,更莫論會有什麼營養的食物。
太醫們不知道前兩點,只輕描淡寫的概括了最後一點,但也絕不足構成小帝姬現在如此痛苦的原因。
黎安始終寒着一張臉,冷聲道:“朕不想聽廢話。”
常業與向文互相對視一眼,最終痛下決心道:“請皇上恕臣等無能,因爲帝姬的脈搏已逐漸漸少,而且比其他出生的皇子帝姬們力度更弱,再綜合帝姬吐奶和現在營養無法涉取得病症,臣等斷定,帝姬很有可能是因爲心肺脾肝等已經在衰竭了。”
“母體羸弱,不適合生育。”
後來常業和向文雙雙叩首,前額重重的磕了下去,倆人作爲宮中資歷最深的太醫,將這幾個字解釋爲帝姬五臟衰竭的罪魁禍首。黎安內心五味陳雜,多多少少也帶着‘造化弄人’的感嘆還有對顧惠懿的憐惜,而顧惠懿此時彷彿預知過這樣的結果,她緊咬住下脣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素日凌厲淡漠的眉宇之間已如萎靡乾枯的葉子,在尋不得半點生氣。
關於宮裡的一切,顧惠懿在沒心情去打探了解,自從帝姬病況愈下之後,每個夜裡她都會點亮一些蠟燭,燭火的光芒把所有的黑暗驅散掉了,她就靜靜的坐在搖車的旁邊,不厭其煩的陪着她一夜又一夜,小帝姬現在很難入睡,她枯瘦如柴的身子和臉頰把原本孩子該有的可愛和稚氣完全剔除掉,彷彿瞪出來的雙眼和快要乾癟的胳膊像是從地獄前來索命的惡靈。
然而每當顧惠懿面對她的時候還是滿心慈愛,一下一下不疾不徐的搖晃着搖車,偶爾小帝姬費力的轉眸看着她,顧惠懿也會爲她低聲哼着歌曲:“凱風自南呦~吹彼棘心曖。棘心夭夭呦,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呦,吹彼棘薪曖。母氏聖善呦,我、無……令……人。”
顧惠懿因爲極力的含淚忍耐,有的音唱的模糊嗚咽,小帝姬卻好似有反應般,蒼白的嘴脣艱難的張張合合,顧惠懿悲痛疼愛的看着她,突然掩面抽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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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顧惠懿親自登門拜訪太醫院。
有生以來顧惠懿第一次施這麼厚重的粉,雖然依稀可見眼底的淤青,但離遠看,仍是那個萬千寵愛於一身,氣度凌人的賢妃娘娘,今日她穿着蜜合色翠紋望仙裙,挽着一個精巧的髮髻,雙眉描的修長,容色淡然,神情一片沉靜。
此時的太醫院正直忙碌的時候,聽的宮外一聲稟報,所有人停下手裡的事情,紛紛跪拜,顧惠懿陵越衆人,朝着向文站着的地方一步步邁進,她走到向身邊,口中這才說了一句:“起身吧。”
見顧惠懿裝束向文不禁心中稱奇,顧惠懿目光澄明,坦然道:“本宮知今日的宮直是你,所以冒昧前來,正是有求於大人。”
向文朝着穩穩一拜,語氣沉重:“娘娘嚴重了,但凡娘娘所求於微臣,微臣一定全力以赴,只是……”
“大人不必驚慌。”顧惠懿此刻鎮定自若的神態令人無端產生錯覺,奈何她心中亦有些不忍心開口:“本宮來此,是想一味藥材。”
“是什麼?”
顧惠懿在那一瞬間有種巨浪淹沒咽喉的窒息感,她壓下幾欲帶給她想不省人事的痛楚,脣畔輕啓,語氣中是一貫的堅定:“鶴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