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伍】

東遠集團按時付清了所有供應商的貨款。在盛方庭的提議下,東遠食品飲料公司跟最大的跨國快消零售超市BQC公司簽訂了爲期一年的最低價供貨合同,東遠幾乎以成本價向BQC供應純淨水和奶茶兩種產品,還得承擔各種促銷活動,BQC同意即日支付下一季的鉅額貨款給東遠。然後東遠食品飲料公司又答應給所有原料供應商多加1%的原料進貨價,希望他們在關鍵時期不要拆臺。

除了得罪了整個行業的零售商,除了對BQC損失利潤,其他也沒什麼了,畢竟東遠在最後關頭,拿到BQC的貨款,支付了東遠超市所有供應商的貨款,還讓東遠食品飲料公司的供應商們都高高興興。

最不高興的大約是其他零售商了,東遠此舉除了損失自己的鉅額利潤,還讓他們跟BQC的競爭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很多零售商紛紛給東遠分管市場的副總打來電話訴苦,還有一些規模大的零售商,乾脆把電話直接打給了聶宇晟,說:“聶總,你們這樣搞法,我們還要不要賣東遠的水了?BQC所有的門店,馬上降價到一塊四一瓶,你們給我們的進貨價都是一塊四!”

威脅者有之,訴苦者有之,後來各種各樣的電話多半在韓秘書那裡就被攔下來了,據說還有人揚言要讓“小聶總”好看。聶宇晟最近有了個外號叫“小聶總”,也不知道誰這麼缺德叫起來的。江湖竟然給出這樣的綽號,可見這次他們把零售商得罪得太狠了。

“得罪就得罪吧。”盛方庭遞了一支菸給聶宇晟,說,“逼不得已,我們只好流氓派頭,就欺負他們不能不賣東遠的純淨水和奶茶好了……誰讓東遠的市場佔有率這麼高呢?誰有市場,誰話事。”

聶宇晟跟他兩個人關在辦公室裡吞雲吐霧,都覺得偶爾做做流氓耍耍無賴,其實感覺還挺那什麼的。

聶宇晟說:“給舒琴打個電話,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出來吃飯。”

盛方庭瞥了他一眼:“你約我女朋友吃飯,竟然還叫我打電話,你雖然是老闆,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吧?”

聶宇晟經此一役,早將盛方庭視作自己人——共患難的人才可相信。他說:“我打算把管理層換血,約舒琴出來,挖她來做我們的人力資源總監。”

盛方庭怔了一下,說:“不太好吧,我跟她都在東遠的話。”

“你們還沒結婚呢,再說我相信舒琴,她不會公私不分的。”聶宇晟拿起手機,“你不打我打了啊?”

果然晚上吃飯的時候,舒琴一聽聶宇晟的意思,就直搖頭:“聶總,謝謝您了,這職位很誘人,不過我跟盛方庭都在東遠,不合適。”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朋友不多,能信賴的人也不多。貨款的事一辦完,我就打算安排自己人進管理層。人力資源是很重要的部門,你要麼自己來,要麼介紹信得過的人來,反正我只信得過你,你看着辦吧,你要不來,我就使反間計。你的老闆現在可認得我了,我就說你是我女朋友,你看他能忍得了東遠‘聶總的女朋友’繼續留在他那兒,管他公司的人力資源嗎?”

舒琴聽他這麼說,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說:“聶宇晟,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誰把你教得這麼無賴了?”

聶宇晟說:“爲了最快達到目的,只好偶爾做流氓耍無賴了。”

另一次做流氓耍無賴是對管理層,盛方庭給他出的主意,在付完貨款暫時渡過難關之後,就立刻召開了一次特別股東大會。在股東大會上,聶宇晟提出兩件事:第一件是修改期權獎勵計劃,本來這個計劃是聶東遠制定,專門針對高層管理人員的,一提到修改,管理層自然特別不樂意;第二件事更直接了,聶宇晟提出改選董事會成員。

雖然聶東遠名下的股權被凍結,但投票權仍舊沒有改變。那也是談靜第一次到東遠來開會,因爲孫平名下有5%的股權,而她則是監護人。

談靜已經好幾天沒見過聶宇晟了,自從那天晚上他說了那句話之後,他似乎已經對她徹底死心。他安排醫生護士天天上門給孫平打針,檢查傷口癒合情況,他自己卻再也不曾回去。

東遠的人都對她特別客氣,連韓秘書都以爲她是聶宇晟的太太。聶宇晟從來很低調,東遠的人都不太清楚他結沒結婚。上次股權變更公告的時候,高層才隱約猜到一點什麼,還有流言說孫平是聶東遠的老來得子——畢竟不姓聶。但事出匆忙,聶東遠諱莫如深,誰也沒敢細究深問,而韓秘書最近天天都在董事長辦公室進進出出,知道聶宇晟每天都要往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小朋友,韓秘書甚至還看到過小朋友的視頻,聶宇晟正在電腦前回郵件,手機卻開着視頻電話,裡面很可愛一個小朋友在玩橡皮泥,小朋友一邊捏着橡皮泥,一邊問:“你看,這個像不像媽媽?”

聶宇晟在百忙中抽空看了眼那小橡皮泥的大頭娃娃,韓秘書覺得他從心眼裡笑出來,她從來沒見聶宇晟笑過,尤其聶東遠出事之後。她進來是送文件,也沒敢多逗留,放下就馬上走了,臨出門還聽見聶宇晟問電話裡的小朋友:“你媽媽睡午覺了嗎?牛奶你喝了嗎?那媽媽的那杯牛奶呢?你讓她也喝了嗎?”

那種溫存的語氣,大約只有提到最愛的人的時候,纔會有的吧。

談靜開會的時候,才發現聶宇晟完全陌生的一面,他做事風格和在醫院完全不同,在這裡,他似乎更冷酷不近人情,講起話來,更是句句鋒芒,暗藏玄機似的。他咄咄逼人,誰的面子也不給,專橫獨斷,就在這次會議中,他乾脆利落地把樸玉成逐出了董事會,增選了另外兩位新的董事。

這一次的特別股東大會,也讓所有人對聶宇晟刮目相看,從前聶東遠行事老辣,後來聶宇晟接手的時候,人人都覺得小聶比起老聶還是和氣多了。到今天看來,從前的和氣也不過是假象,骨子裡他還是跟聶東遠一樣,習慣了大權在握的霸道。

這一次會議是聶宇晟跟現有的管理層正式翻臉,樸玉成明白他想逼自己辭職,在會議中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任由聶宇晟痛批:“個別股東罔顧公司利益,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袖手旁觀。這個時候袖手旁觀,就是落井下石!對於落井下石的人,既然你都不以公司利益爲重,那麼公司爲什麼還要照顧你的利益?”

談靜又見到了盛方庭和舒琴,她覺得既意外又驚喜,舒琴被聶宇晟挖角過來主管人力資源,盛方庭則被增補爲董事,他很認真在聽聶宇晟發脾氣,並沒有阻止他——聶宇晟這團火憋得太久了,就讓他痛快發泄出來吧。

開完會後聶宇晟還要加班,他也沒有跟談靜說話,只是讓司機送談靜回家。在路上的時候,談靜忍不住給盛方庭打了個電話,她還是習慣叫他盛經理,問:“您怎麼到東遠來工作了?”

“正好這邊缺人手,我就過來幫忙聶先生。”

“噢……”談靜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之前盛方庭幫了她不少忙,但事情變化得太快,短短几周時間,盛方庭竟然已經在替聶宇晟工作了。

盛方庭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我這邊還有事……”

“好的,再見。”

“再見。”

舒琴見到談靜之後,卻也不平靜,加完班聶宇晟請吃飯,三個人就在樓下餐廳吃飯,舒琴問聶宇晟:“你跟談靜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

“別裝傻了,你守身如玉這麼多年,不就是爲了等她麼?現在孩子也有了,你們還老拖着,像什麼話啊?”

聶宇晟似乎挺不在意的:“到時候再說吧,現在哪顧得上這些。”

舒琴卻知道,他其實挺在意的。這麼一說,肯定是跟談靜之間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不過最近確實忙得焦頭爛額,管理層已經有兩位副總被迫辭職,舒琴急着找獵頭物色合適的人選。而聶宇晟因爲跟BQC簽訂了那個不平等條約,導致東遠食品飲料公司的利潤大幅下滑,而東遠地產的資金鍊本來就有問題,現在房子也賣不掉,地也全囤在那裡,銀行又不給貸款,聶宇晟急得上火,天天琢磨怎麼把東遠地產的問題給解決了。

週末的時候聶宇晟稍微有些空閒,臨時決定飛去香港看聶東遠,卻在機場被攔下來了,邊檢沒收了他的護照,說:“聶先生,您的護照有點問題,麻煩您跟我來。”

他被帶到一間屋子裡,沒過多久,來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告訴他,他被限制出境。

聶宇晟錯愕:“什麼?爲什麼?”

“有人舉報您收受賄賂,這個案子正在調查,而且案情重大,所以您暫時不能離境。”

聶宇晟愣了足足半分鐘,才問:“我可以給律師打電話嗎?”

“當然可以。”

聶宇晟被帶回公安局經濟科配合調查,這才知道原來有人舉報他收受CM公司的好處,才選擇這個項目進醫院,而且第一例手術,就造成了病人的死亡。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聶宇晟就忍不住了,他說:“我沒收回扣,而且CM公司的項目,是經過專家組反覆認證,醫院才決定引進的。我是病人的主治醫生,我首先建議過傳統手術方案,是病人家屬選擇CM公司方案,這些都有談話記錄和手術同意書。”

警察卻不理會這些,說:“你說這些都沒有用。醫生哪有不收回扣的?”

聶宇晟一字一頓地說:“我做臨牀醫生這幾年,從來沒有收過藥代的回扣,從來沒有收過病人的紅包,不管你信不信。”

“呵,夠狂的啊!那醫療事故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醫療事故,需要上一級衛生部門派出專業的鑑定組來鑑定。你是警察,你不能亂說話,更不能亂下結論。”

等喬律師趕來,警察也問得差不多了。出了公安局,聶宇晟就臉色陰沉,上車之後他打給方主任,方主任非常詫異,說:“病人家屬這幾天沒來醫院鬧騰了,我還以爲他們罷手了呢,沒想到竟然來這一招。小聶,你不用擔心,我們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沒拿過回扣,而且這臺手術,肯定不是醫療事故。”

方主任是國內一流的心外科權威,他說不是醫療事故,並不是偏袒自己的弟子,更不是因爲這臺手術是他做的前半臺。在方主任眼裡,技術就是技術,如果是自己或聶宇晟在技術上處置不當,導致病人死亡,那纔是醫療事故。如果自己和聶宇晟在技術上沒有任何錯誤,醫院在治療中也沒有任何處置不當,病人死亡,那只是搶救無效。

正因爲如此,所以他說肯定不是醫療事故。問心無愧,哪怕衛生部派一百個專家鑑定組下來,只要把整個治療及手術情況問清楚,就

知道無法構成醫療事故。

聶宇晟跟方主任都沒有想到另外一件事,病人家屬花錢找到了炒作公司,從網上開始熱炒這件事。因爲醫患矛盾突出,上次電視節目播出後,在網上就引發了不少議論,很多人都覺得醫院肯定收黑錢了,不然怎麼慫恿病人做高風險手術?這就是草菅人命,這就是拿病人做實驗。至於病人家屬,人家的親人就這麼被治死了,難道還不許人家去醫院鬧一鬧嗎?

而現在炒作公司更漸漸把線索引到聶宇晟身上,他們在網上到處發聶宇晟的照片和資料,聲稱這就是哄騙病人做手術的黑心主治醫生。一時間滿城風雨,網上說什麼的都有。

事態漸漸走向失控,有人人肉出聶宇晟的家世,說他不太可能收黑錢,因爲他是東遠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子。但另一派人反駁,說有錢人的公子哥難道就不收黑錢了嗎?正吵嚷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人拋出了重磅炸彈:“東遠集團跟CM公司有利益瓜葛,正因爲聶宇晟是東遠集團的太子,所以他替CM公司引進項目纔有最充分的理由!CM的心臟修補材料及心臟起搏器都是由國內著名的醫藥公司慶生藥業代理的,慶生藥業屬於上市公司慶生集團,而慶生集團則是香港上市的東遠公司的第二大股東!”

這條爆料特別專業,後面還有附圖,詳細畫出了CM公司、慶生藥業、慶生集團、東遠公司四者之間的關聯,更截圖了香港東遠公司在聯交所報備的公開資料,股東信息一欄中,慶生集團赫然在列。

這條爆料一出來,網上頓時像炸了鍋似的,一連好幾天都是各大門戶網站的焦點。傳統媒體也開始介入,連續報道,巨大的輿論壓力讓上級主管部門都坐不住了,派了工作組進醫院,立刻開始醫療事故鑑定調查。饒是如此,網上還對此說三道四,因爲公佈專家組成員,帶頭的專家是心外科學術研究會的副會長,而方主任也是這個研究會的副會長。在網民眼裡,這就是事先埋下的伏筆,這個調查不可能公平,輿論在別有用心的煽動下,又開始更憤怒地質疑。

聶宇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返回醫院,工作組要求他說明情況,網上吵嚷得不可開交,不論醫院方面說什麼,就是沒有人肯相信,連病歷上因爲寫錯一個字所以刮過重寫,也被視作爲了掩飾真相所以塗改病歷。方主任哪裡受過這樣的氣,大發雷霆:“老汪是副會長,所以他就會袒護我?這是什麼狗屁邏輯?他們口口聲聲說應該派最好的專家來,現在派來了,又說肯定會徇私枉法。國內數得上號的心外專家全是我們研究會的成員,以他們的混賬邏輯,不論派誰來都是徇私枉法!”

聶宇晟沒辦法安慰主任,只能說:“您別生氣,大部分人肯定還是懂道理的。問心無愧,總有人會相信我們。”

“相信什麼?”方主任怒氣衝衝,“昨天還有一堆人跑到醫院外頭來拉橫幅,說我們醫院跟上市公司勾結,謀財害命。連文革的那一套都出來了,只差沒貼大字報。我可忍不了這些人往我們醫院、往我們心外科頭上這樣潑髒水。”

爲了平息衆怒,以示清白,在方主任的堅持下,院方毅然採取了前所未有的公開聽證。不僅有專家組成員、病人家屬,甚至還有大批媒體記者一起出席。普仁醫院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院辦甚至專門騰出了最大的一個會議室,能容納三百多人,但仍舊被擠得滿滿當當。因爲很多今天不上班的醫生也來了,大家都很關心此事,連走廊裡站的都是人。

聶宇晟這兩天在網上被妖魔化得厲害,病人家屬一看到他就似乎眼中噴火,恨不得能衝上來打人。其他媒體對聶宇晟都有個先入爲主的印象,覺得這位公子哥肯定技術不好,家裡又有錢,所以在醫院混混日子,但聶宇晟一走出來,人人都覺得有點意外。他今天穿着便裝,沒有穿醫生袍,但看上去也跟普通醫生沒什麼兩樣,而且自述履歷的時候,學歷、臨牀經驗、從業經歷,都相當的優秀和出衆。

專家組開始詢問,聶宇晟態度誠懇,技術精湛,他對病人病情和手術情況描述準確,對病情的分析,術前的小結,術中的各種細節,都對答如流,連外行的記者們聽到這裡,也都知道,這個手術八成沒有問題,更遑論主席臺上的那些專家。方主任是第二個被詢問的,專家只問了他一些補充細節的問題,心外科出示了跟病人家屬的兩次談話記錄和手術同意書,兩次談話記錄上面都清楚地記錄,聶宇晟推薦病人採用常規手術方案,但病人家屬表示,他們聽說有CM公司的貼補項目,希望選擇新的手術方案。而聶宇晟向他們詳細解說了新方案的各種風險和意外可能。

基本上整個過程無可挑剔,方主任說:“病人出現排異反應的可能性相當低,在引進CM公司這個項目的時候,美國和加拿大地區已經進行過一千多臺的臨牀手術,排異反應出現的比率不到千分之一,在香港和日本,也進行過類似的臨牀手術,幾乎沒有出現過排異。我們在引進的時候,考慮過這方面的風險,並且在手術之前,詳細告知過病人及其家屬……這些都寫在談話記錄上,各位專家、記者、家屬可以覈查。”

他摘下老花眼鏡,說:“這臺手術,我,問心無愧;心外科,問心無愧;醫院,問心無愧。”

一時間場子裡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主持會議的馮主任咳嗽了一聲,說:“各位專家還有什麼問題嗎?”

專家們到醫院來之後,把基本情況一問,相關材料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臺醫療事故,只是輿論壓力之下,不得不鄭重其事。現在所有情況都問完了,他們各自交換了意見,爲首的孫主任就搖搖頭,表示沒什麼問題要再問的了。馮主任於是又問:“病人家屬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病人家屬席位上有個人站起來,聶宇晟不認識那個人,會場卻響起一片輕微的嗡嗡聲,這個人據說是病人的表哥,姓譚,因爲是律師,所以頗厲害。病人家屬也隱隱以他爲首,現在也是由他來提問。他神色陰鬱,站起來之後一直盯着聶宇晟,聶宇晟倒坦然地任由他看着,毫不閃避他的目光。

“聶醫生,你是病人的主治醫生?”

“是。”

“所有談話記錄,都是你跟病人家屬談完,並要求他們簽字的?”

“是。”

“CM公司項目引進之後,一直是你負責前期準備工作?”

“是。”

“據我所知,這個項目原計劃的第一臺手術的病人,並不是我的表弟,而是另有其人。那個病人是誰?”

聶宇晟愣了一下,他說:“對不起,涉及到其他病人的情況,我不能告訴你。”

“是麼?我替你說了吧,原定CM項目第一臺手術的病人,名叫孫平,今年六歲,患有法洛四聯症,也就是一種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這個叫孫平的病人,原來住在你們心外科十一號病房、第三十九牀。可是他沒有做CM項目的這臺手術,而是做了傳統手術,現在已經康復出院。聶醫生,你爲什麼不替孫平做CM項目,反倒替他做了傳統手術?”

“每個病人情況不同,孫平的家屬要求進行傳統手術。”

譚律師反問:“也就是孫平這個病人的家屬也知道,CM項目的風險,遠遠高於傳統手術?”

聶宇晟沉默了半晌,才說:“是。”

“聶醫生,那麼你爲什麼當時建議我的表弟做CM項目手術?”

“我建議過傳統方案……”

譚律師打斷他的話,突然質問:“孫平跟你是什麼關係?”

聶宇晟的心突然一沉,但他還很鎮定,說:“這與此事無關。”

“當然有關!醫者父母心,是什麼意思?當醫生的,應該以父母對待孩子的心情,來對待病人。你爲什麼不替孫平做CM項目的手術?因爲孫平是你的親生兒子!”

全場大譁,後排的記者們“刷”一下子站起來好幾個人,閃光燈此起彼伏,聶宇晟的全身因爲憤怒而微微發抖,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攥緊了拳頭,緊緊盯着譚律師的眼睛,再次一字一頓地重複:“這與此事無關。”

“行。你不願意讓自己兒子做手術的實驗品,於是拿別人的兒子來做手術的實驗品。”譚律師措辭嚴厲,指了指家屬席上的人,“看到沒有!這就是病人的父親,你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敢看他嗎?你敢摸着胸口說醫者父母心嗎?你父親的東遠公司跟慶生集團利益勾結,你就在醫院裡推廣CM項目,我們不懂你那些專業術語,但我們相信你爲了利益,喪失一個醫生的良心!”

場子裡一些病人家屬和閒人竟然喝起彩來,紛紛叫“罵得好”,醫生們都沒想到突然會鬧出這麼一件事,都是面面相覷。譚律師連連冷笑,說:“聶醫生,你的履歷聽上去風光得很啊!美國名牌大學,雙博士學位,回到國內,又被最好的醫院視作年輕人才引進,進了心外科。其實你根本沒有資格做一個臨牀醫生,因爲你有嚴重的心理疾病!”他舉着一疊報告摔在桌子上,“聶醫生,在美國期間,短短三年內,你一共看了四十七次心理醫生!你到底有怎麼樣嚴重的問題,才需要每週都去心理醫生那裡報到?而堂堂普仁醫院,竟然在招聘的時候,引進了你這樣一位人才!在座的各位專家,我想請教一下,一個有嚴重心理疾病的人,可以成爲臨牀醫生嗎?你們允許這樣的人在醫院第一線工作嗎?如果他心理疾病發作,突然變身殺人狂怎麼辦?普仁醫院都只看學歷,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招了位神經病嗎?”

聶宇晟臉色煞白,還沒有說話,方主任已經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說話注意一點!不要血口噴人!什麼叫神經病?你這是人身攻擊!”

譚律師反倒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問:“聶醫生,美國相關法律有規定,心理醫生不能泄露病人的情況。所以我沒辦法知道你的心理疾病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也沒辦法拿到你的心理醫生對你的診斷報告。不過我想請教下你,當着這麼多醫生的面,當着這麼多專家的面,當着病人家屬的面,你能不能,敢不敢,以你病重父親的名譽起誓,說我是血口噴人,而你,從來沒有在美國看過心理醫生?”

底下的記者們早就開始紛紛往回打電話,還有人掏出手機飛快地寫簡訊。原本以爲這場聽證會最後就是個發通稿的事,但現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病人家屬的指責似乎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件都令人覺得瞠目結舌,至於這些指責到底是對準醫療事故,還是對準聶宇晟本人,早就沒人顧得上了。

聶宇晟知道自己是落到一個陷阱裡,對方是有備而來,而且這種準備不像是一般人可以辦到的,對方甚至還調查

到自己在美國期間的一些情況。初到美國他經常做噩夢,學臨牀的他也知道這是心理上有問題,所以他積極地跟心理醫生溝通,最後雖然沒有痊癒,可是症狀再也不發作。但現在對方咄咄逼人,甚至搬出了他病重的父親,他簡直沒辦法招架這種攻勢,見他沉默良久,譚律師輕鬆地笑了笑:“聶醫生,看來你是不敢發誓啊。你說得天花亂墜,我們家屬都是外行,挑不出你的毛病,也挑不出你們醫院的什麼毛病,可你也別欺人太甚。要是CM手術沒什麼問題,你爲什麼不給你親生兒子做?這本身已經說明了很大的問題!而且你爲什麼不敢發誓?你在美國看了那麼久的心理醫生,我們也不追究你到底有什麼心理疾病了,可是你這樣一個人,你配做臨牀醫生嗎?你配嗎?”

譚律師趾高氣揚地說:“我們沒有什麼別的要求!我們就要求派心理學的專家來,鑑定這位聶宇晟醫生,他的心理狀態到底適不適合做一位臨牀醫生,他有沒有資格拿執業醫生執照?我的表弟莫名其妙,被這樣一位有着嚴重心理問題的醫生攛掇和誤導,成了CM項目的實驗品!我們會保持追究一切法律責任的權利!我們會起訴普仁醫院,玩忽職守,收受利益,最終導致病人死亡,給我們家屬帶來極大的傷痛!我們絕不會輕易放過此事,我們要求追查到底!”

聶宇晟不知自己是怎麼樣離開的會場。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他,他曾經面對過很多困難,尤其是最近這一段時期。但是即使面對再多的困難,他也從來沒有真正絕望過,只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絕望了。

在中國,談到心理疾病,似乎人人都有一個誤區,包括很多醫生都不甚了了。何況他要怎麼解釋呢?縱然他有一萬個問心無愧,而現在,他百口莫辯。記者們在震驚之後都漸漸反應過來,七嘴八舌地要求提問,場面徹底失控,最後是馮主任匆匆宣佈聽證會結束,然後指引專家首先退場。

聶宇晟最後稍微清醒一些,已經被人拖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還有人遞給他一杯熱茶。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捧着那隻茶杯,全身發冷,真正深切的寒意正從心底涌起。瞭解他在美國時期具體情況的人不多,知道他看過很多次心理醫生的人,就更不多了。病人家屬今天這一場大鬧,幾乎完全是針對他本人,這不像普通的醫鬧,這是蓄謀已久,計劃周密。

他擡頭看了看,方主任就站在他身邊,還有老董和小閔,幾位同事都關切地盯着他,似乎怕他突然會失控幹出什麼傻事似的。見他似乎漸漸地醒悟過來,方主任說:“小聶,到底怎麼回事?病人家屬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不知道……”

老董插了句話:“小聶,我們都相信你。可是外頭那些記者一定會亂寫的,你要當心啊……”

小閔說:“師兄,你到底得罪什麼人了?還是結了什麼仇家?怎麼會有人跟病人家屬串通好了,這麼整你啊!”

不管同事們說什麼,聶宇晟心頭都是一片茫然,今天的事就像一個接一個的晴天霹靂,而且幾乎每一個驚雷,都在自己頭頂響起。記者們會怎麼寫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執業生涯怕是完了。醫院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之下,一定會做出最保守的反應。縱然他沒有錯,縱然他問心無愧,醫院也不能保他了。

他曾經爲之努力十年,並打算爲之驕傲一生的事業。

學醫的動機說起來是很天真可笑的,可是真正踏入醫學院的大門,他卻是真心願意爲之奉獻一生。在臨牀工作,再苦他也沒覺得苦過,手術檯上一站好幾個小時,病人轉危爲安的那一瞬間,他覺得是天下所有財富都難以換來的快樂與成就感。所以即使聶東遠一再想要他回去東遠公司工作,即使醫院的工資在父親眼裡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但他仍舊近乎頑固地堅持了這麼多年。

他是個心眼耿直的人,愛一個人,就可以愛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不會變。同樣,喜歡從事一份職業,也會喜歡十年,二十年,甚至作爲一生的追求。

父親病重之後他被迫臨時接手東遠的工作,但他一直只視作臨時,他想他終究還是有一天會回來的,回到醫院,因爲他喜歡做臨牀醫生。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執業生涯,就要這麼快畫上一個句號。

方主任比他更痛苦,他知道聶宇晟的天分,將他視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手把手地教他,連他自己帶的博士生們都知道,老師最偏愛的人是聶宇晟。但博士生們也都服氣,聶宇晟的技術沒話說,同樣是做手術,他的動作永遠最準確,他的判斷永遠最靈敏。再高的難度似乎都難不倒他,他敢從最刁鑽的角度獲取標本,他能冒風險只爲了搶救病人。

“小聶,我去跟院長說,這事你別急。”

聶宇晟幽幽地回過神來,他要想一想,才明白方主任在說什麼。他幾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幹什麼了,他拉住了方主任的衣服,像小孩子般祈求:“您別去,別再搭上您了!心外科少了我可以,少了您不行。”

方主任說:“胡說!我們心外科是一個集體,集體你知道嗎?集體就是少了誰也不行!你以爲你是一個人嗎?你是心外的一分子!”

聶宇晟對老董說:“師兄,你看着主任,我去見院長。”

老董叫起來:“聶宇晟,你別犯傻!那些人青口白牙的,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總還得有個調查取證的過程……”

聶宇晟苦笑了一下,說:“今天不就已經調查取證了嗎?”

他轉身就往外走,方主任大急,說:“聶宇晟,你給我回來!你見院長幹什麼?要見院長也是我去!臭小子!”

老董見方主任發了急,心一橫就真把門攔上了,說:“老師,您別去了,小聶他能處理!”

“他處理個屁!”方主任說,“他就是心一橫,豁出去這輩子不幹醫生了,也要保我們心外科,也要把我們普仁的牌子保住……”

聶宇晟在院長辦公室交出了自己的胸牌,主管業務的副院長再三挽留,因爲這位副院長也是外科出身,是個老派的技術派,所以說話格外硬氣:“我們醫院沒有錯!就是沒有錯!大不了再申請衛生部派專家組來!普仁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如果我們犯了錯,那我們被罵好了,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現在我們毫無錯處,小聶你的辭職我不能答應!堅決不答應!他們愛怎麼鬧怎麼鬧!大不了起訴到法院,我們應訴!”

聶宇晟等院長髮完了脾氣,才靜靜地說:“院長,算了吧,您教過我們,以大局爲重。再讓他們鬧下去,醫院就沒辦法正常工作了。上次處理醫療事故的時候劉院長說過,知道我們不服氣,他也不服氣。可是我們是醫院,我們必須儘快地處理這些事,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

“可是十年學醫,你今天就這樣放棄……”

聶宇晟突然笑了笑:“院長,記得剛剛到醫院來上班的時候,方主任問過我,十年學醫,學到醫生生涯什麼爲最重了嗎?當時我蒙了,說技術最重。方主任一字一頓地告訴我,病人最重。”

聽到他這樣說,副院長什麼話也沒說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長嘆了一口氣。

從院辦出來,聶宇晟回到心外科,還有一些事情要交接。方主任被新生兒科叫走了,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開聽證會,但婦產科一個產婦剛剛剖腹產一個全身紫紺的新生兒,婦產科會同新生兒科全力搶救之後,發現新生兒有特別複雜的心血管畸形,新生兒科的主任一看不行,馬上又打電話給方主任,立刻就決定會診手術了。

醫院就是這樣,哪怕天塌下來了,該搶救病人的時候,就得先搶救病人。

聶宇晟請了一段時間的事假,他收治進來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所以事情並不多,交接辦得很快。

老董也進了手術室,替方主任當助手。只有小閔眼圈都紅了,尤其聶宇晟交出所有的病人病歷,收拾了個人物品,最後說“我走了”的時候,小閔簡直要哭了,說:“師兄,你等老師回來再走,老師要是回來看不到你怎麼辦……”

聶宇晟倒笑了笑,說:“傻話,我是辭職不幹了,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你們幾時想見我,幾時給我打電話,師兄請你們吃飯。”

聶宇晟辭職的事因爲太突然,所以並沒有傳開。今天醫院的聽證會,很多人都聽到了消息,他走過心外科的走廊,很多醫生護士,都特意停下來跟他打招呼,安慰他兩句。從電梯下來,遇見的每一位同事,都以爲他只是聽證會結束臨時離開,所以都只笑着跟他點頭打招呼,聶宇晟也笑着點點頭,好像平常下班的樣子。一直到了停車場之後,回頭看一看外科大樓,聶宇晟才覺得心底那股酸澀,揮之不去。

有無數次半夜急診電話把他叫醒,他開車停在這裡,走向燈火輝煌的外科大樓。有無數次他結束加班,拖着手術檯上站麻木了的雙腿,走到停車場找尋自己的車子,只是哪一次都沒有這次讓他覺得留戀。他站在停車場裡,久久回望三十八層的外科大樓,也不知過了多久,纔打開車門上車。

停車場出口處的保安一看是他,習慣性地等着他拿出停車卡,但是聶宇晟的停車卡已經連同胸牌等工作證件一起交出去了,他大約記得院外車輛的停車費用是按小時收的,一小時多少錢他倒記不住了,於是打開錢包找出一張一百塊給保安。保安愣了一下,笑着問:“聶醫生,今天忘記帶卡啦?算了算了,您走吧,下次再算到卡上得了。”一邊說一邊就把升降杆打開了。

聶宇晟說:“沒有下次了,這次就算吧。”

保安滿腔疑惑,猶猶豫豫地接過錢,又找了零錢給他。聶宇晟接過零錢,向保安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保安只覺得他今天神情有些特別,倒也沒有多想。

聶宇晟把車開出了醫院,心下還是一片茫然的。今天的事情來得太快,發生得太突然,一直到現在,他才漸漸地反應過來。父親病重,東遠危機,他一直處於一種高度緊繃和忙碌的狀態,雖然很累,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將來會做什麼。他只是在短暫地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他知道危機總有結束的一天,他有回到臨牀的一天。現在這種狀態突然一下子改變了,就像是一生的目標戛然而止,他不再是個醫生了。

就像一腳踏了空,就像大手術結束之後的疲憊,睏意漸漸來襲,餘下的只有一種空落落的難受。他覺得自己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再熟悉不過的城市裡,在幾乎如同血管一般錯綜複雜的街巷裡。他茫然地握着方向盤,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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