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對那小女孩充滿了憐憫之心，也許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緣份，是命裡的註定。
有一次我打了一雙小草鞋，送給丫，她卻遲疑着搖頭，說她娘不讓她隨便要別人的東西，會捱打的。
我微笑着，說道：“不要緊的，是雲二叔送的，你娘不會打你的。”丫又遲疑了一下，便輕輕地問能不能給她娘也打一雙呢？
我說可以，你明天來拿。
丫的眼裡滿是歡樂，然後就穿上小草鞋輕快地跑了。
我想那天也許是她爲數不多的快樂時光內的一日。
十五
第二天，她的娘四姑來了，手上拿着那雙小草鞋，向我眼前一擺，說道：“小孩子不懂事，二爺，不能拿你的。”
我說這是送的，四姑卻堅持不要，因爲她沒法還這個人情。我有些生氣，說這是送她孩子的，不要她還什麼。她沉默了，過一會兒，她看着我，臉色微紅，說：“要不，你要了我……”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明瞭。
我沉默了一陣，然後對四姑說一雙鞋不值得她用身體來還，如果實在要還，就擦一下我房間的地板吧。
十六
第二天，來擦地板的是丫。
丫紅着眼圈，看來是挨她娘打了，我問她，她總是不開口。我有些生氣，說要同四姑說去，要她娘別再打她。丫這才慌了，拖住我說道：“別去呀，雲二叔，求你了，是我不好，娘纔打我的。”她說着哭了，我有些心酸，蹲下來對她說道：“別哭了，二叔不去，喏，看二叔給你這。”說着，我又拿出一雙草鞋，是大人的。
丫看着它，欣喜地目光一閃，說道：“是孃的。”過後，喜悅沒有了，低下頭，她說道：“娘不讓拿的。”我說不會的，只要你明天再擦一次地板，這鞋就可以拿了，而且保證你娘不會打你。
丫想了想，點點頭。我又問她爲什麼不穿我打的鞋，丫說要省着點，怕穿壞了。
我笑了，說穿壞了不要緊，只要你會擦二叔的地阪，二叔就可以再打給你一雙的。
十七
從那以後，我房間的地板就每天有個小女孩來擦。
十八
我每天都給雲二叔擦地板，不但擦地，還打掃他的房間。娘說過，別人的恩情再小，也要涌泉相報。而且，我也很喜歡給雲二叔幹活，正確的說是喜歡二叔這個人。
雲二叔高高的，大大的，說話總是緩慢，一字一字咬着說，象是生怕人家聽不清似的。他的眉頭總是鎖着，滿腹的心事。我知道，雲二叔不快樂。有好幾次，我看見他怔怔的望着北方。也許，在那邊有他的親人吧。
我娘也不快樂，從出生到現在，我就沒見她笑過。
十九
雲二叔總帶着一把劍，空閒的時候經常擦它，擦得亮亮的。但每一次擦完它，就嘆氣，然後就怔怔地，很不開心。
我有次忍不住問他，既然看着它不喜歡，爲什麼還要擦它？二叔說他不是不喜歡，不喜歡的話他早就扔掉了，只是因爲他太寂寞。我說二叔你寂寞嗎？那我陪你玩好了，你就不寂寞了。雲二叔笑了，說我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看見他笑了，知道他心裡高興了，我也很開心。以後，我就常在二叔擦劍的時候跟他說話，問一些不着邊際的事，這樣他就不會寂寞了。
二十
丫不知道一個劍客的寂寞是什麼？她以爲只要有人陪，就不寂寞了。
但這只是一個兒童的純真，在五歲的小孩眼裡不知道寂寞是什麼，只知道孤獨是什麼滋味。丫沒有同齡的玩伴，因爲她娘是風塵女子，沒有小孩會同她玩，所以孤單。而我的寂寞是因爲我的一事無成，白白浪費了光陰，浪費了一把好劍。
因爲劍寂寞，所以我寂寞。
二十一
我以爲我再也沒有拔劍的機會，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我也越來越沒有回去的勇氣。
但是，難道我永久留在此處了麼？
有七年三個月零八天沒有見到你了，阿衡！
想你。
二十二
許多年以後，小鎮上的人還記得那場撕殺。在經過幾百年的沉寂，小鎮終於又死水復瀾，並且石破天驚。
“先是來一幫刀客，知不知道刀客啊？”鎮上講古的老蒼頭啞着嗓音說着，“刀客就是闖江湖的馬賊，他們沒固定的地，不象江湖上的幫派，有各自的總舵。他們啊，成日裡流到東漂到西，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多久。這回不知是咋的，這幫子刀客來咱這放馬飲水？要知道啊，咱這古鎮年頭長，什麼都經歷了，就是還沒見過打劫的……”
二十三
什麼叫刀客？丫那天問我，我說就是馬賊。
那，什麼是馬賊呢？丫又問。
我說不是好人。
這回丫聽懂了，她有些驚慌，問壞人來這做啥？
我說，不知道。不過不用去理他們，因爲這小鎮沒什麼值得搶的，他們一會兒就走。說完，我自顧走了。那天我還有事，要替金滿樓去鎮外背些鹽，這小鎮沒有鹽，鹽要到十幾裡地外的大鎮購買。
確是沒什麼大事，不就是一幫刀客麼。在江湖上馬賊是最未流的，算不得好漢，叫他們刀客是擡舉他們了。而我心下里是一陣失望，因爲來的不是什麼成名的劍客，我仍舊沒有拔劍的機會。
但是我錯了，這小鎮是沒什麼可搶，除了女人。
二十四
二叔說他們是刀客，我想他說的對，因爲這些人個個都帶着刀。他們也確是壞人，因爲他們進來就搶，搶的只是女人。
小鎮是窮，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
二十五
我回來的時候，金滿樓一片哭聲，裡面的傢什亂七八糟的砸了一地。而女人們年輕一些的都不見了，只剩下幾個打雜的婆子和一個龜公劉三，老鳩金大則被釘死在門樓上，想必是攔阻刀客時被殺。
這些還不要緊，我要找的是丫母子二人。
她們沒有出事，四姑帶着丫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小屋，看見我進來，縮成了一團。我說沒事，是我。說完，我扭頭就又出去了。四姑好象知道我要去幹什麼，喊着讓我回來。我沒有答應她，直截了當就去找那幫馬賊。
我很生氣，並且覺得在道義上我欠了金滿樓的女人們，所以我要拿回他們不應當拿的東西。
二十六
刀客們到死都不明白那天他們爲什麼會死，正確來說，是不明白象這種窮鄉僻壤，怎麼會有一個劍客？
那天天色不錯，他們的心情也很好。因爲他們幾乎人手一個女人，抱在懷裡調戲，聽着她們的尖叫哭鬧，他們粗聲大笑。可是沒笑多久，他們就看見前頭忽然多了一個人，一個帶劍的青年，穿的衣服打了好幾個補丁，但是洗得很乾淨，腳上是一雙草鞋，面容憂鬱，目光卻明亮有神。
刀客們出於本能，推開懷中的女人，立馬起了戒心，每隻手都去拔刀，不過已經晚了。
這個年輕人直衝了過來，拔劍！
刀客們如同遇着一股狂風，在剎那眼前滿是劍影，沒等他們拔出刀，一半人已經躺下，在馬嘶人喊中，血已然飄浮於空氣中，餘下的刀客總算是拔出了刀，可是卻不知怎樣抵擋，到最後只剩一個馬賊，他及時喊了一句：“饒命！”於是就看見一截滴血的劍尖直指着他的鼻子，寒氣逼人，就這麼停住了。那個馬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慢慢的他纔回過神來，手一鬆，刀落下，他雙膝跪地。
雲二就此收手，“蒼朗”一聲劍回鞘，對着滿地屍體，驚呆的女人們，仰天呼了口氣，道：“滾！”
二十七
我放了一個刀客，除了不想趕盡殺絕外，私下裡還有一個打算，就是希望這人會回來報仇。
也許，他會帶給我一個對手。
一個成名的對手。
二十八
我娘在雲二叔回來後，更加不快樂了，眉頭深鎖，似乎心事更重了。
鎮上的人合起來置辦了一桌酒宴，居鎮上講古的老蒼頭說象那樣大的宴會好多好多年沒有過了，許多人都去了，娘卻沒去，雖然連我都去了，二叔帶着我好好地吃了一頓，那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因爲那天我沒餓着肚子上牀睡覺。而且臨了二叔還塞給我一大包食物，讓我帶回去給娘。
我娘卻望也不望我帶回的東西，只是皺着眉從二叔懷裡抱過我，說道：“回來了，睡吧。”說着就讓我上牀。二叔看了這情形，就一聲不吭的轉頭走了。
我問娘怎麼了？她說沒什麼，叫我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