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伏在地上誠恐誠惶道:“去莊稼地裡堵水了,望東家老爺恕罪。”
家丁便壞笑着對年幼的黎雪薇叫道:“丫頭,你出來,趕緊去尋你父親回來招待東家老爺,東家老爺難得到你們莊戶上,可是你們家要大喜臨門了。”
佃戶老婆畢竟是鄉下的婦道人家,哪裡知道這些人是不安好心的,於是也信以爲真,趕緊對女兒說道:“快去,叫你爹爹和兄弟趕緊回來……”
小女孩黎雪薇正在被纏足的時候,兩隻腳走幾步就痛不可忍,更兼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中的鄉間路埂根本就是泥濘不可行走。
但是母親的命令又不敢違拗,東家老爺真要怪罪了爹孃確是吃罪不起,黎雪薇跌跌撞撞苦不堪言,暴風雨之中,她根本就不能分辨自己爹爹種的地到底是哪一處?
就在黎雪薇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渾身上下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的時候,纔看見自己渾身雨水的爹爹手裡拎着鐵鍬帶着兄弟大呼小叫的向她跑過來。
父子倆扶着女兒跌跌撞撞回到家裡的時候,看見李老爺正坐在他們家炕上慢條斯理的抽着水煙,黎雪薇的母親則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的跪在一旁伺候着。
佃戶只當自己妻子是鄉下女人沒見識,看見貴人就嚇成這樣,雖然看見自己女人被這麼些男人圍着看見了心裡多少也有些不舒服,但是東家老爺就另當別論了。
因爲東家是萬萬得罪不起的,別說女人,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掌心裡握着,這個啞巴虧也只好吃了。
如今這個世道,得罪了有錢有勢的東家老爺,就意味着全家人不但沒有了溫飽,還極有可能會被趕出田莊,淪於居無定所的逃荒要飯流民之列,連個養兒育女的棲息之處都沒有了。
李老爺謝絕了佃戶殷勤的留餐,雨停之後便告辭回城了。
想不到第二天,便有個李府的二管家帶着一盤雪亮的纏絲白銀來到佃戶家,說李老爺要用紋銀一百兩,某處的良田十畝聘娶佃戶十一歲女兒。
佃戶看着管家手裡那盤白花花的銀子,想着他一輩子也掙不到的那平時他只敢遠遠看一眼的十畝良田,腿一軟,差點一口氣沒有喘過來。
這個小老百姓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生了這麼值錢的一個丫頭。
佃戶樂的得快要了失心瘋,簡直比范進中舉還要惶恐,生怕不過是一場被老爺逗着玩的美夢。
他顧不上去安慰一下悄悄地抹眼淚的妻子,趕緊請莊上教私塾的先生專門的給自己女兒取了一個名字,女兒被貴人看上了,總得有個像模像樣的名氏吧?
就算是他和兒子到如今也沒有個像樣的名字,三五六七八的混叫着,但是女兒總不能成了夫人還被人稱作二丫大妞三妮子的吧?
留着山羊鬍子的先生咬文嚼字了半天,便有了黎雪薇這個有講有道有閨範的名字。
十一歲的黎雪薇進了李府以後才知道自己被親爹賣給了那個東家老爺做了小老婆,李老爺的大老婆比她孃的年紀還要大得多,簡直可以做她祖母了。
不過大太太卻是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這個真正的大家閨秀從來不拿正眼瞧黎雪薇一眼,每次看見黎雪薇不是皺皺眉頭就是譏諷不屑的一笑。
黎雪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的不夠好,即使自己的出生確實很卑賤,確實年齡幼小不懂得什麼,但是將來她們同爲李老爺的牀前人,大太太豈不是欺人太甚?
直到有一天李老爺又走進她的房間對她說:“明天打發人把你娘叫過來。”
天真的黎雪薇立刻奇怪的說道:“老爺,我娘不是前兒纔回去的嗎?怎麼又要叫她過來?我這裡沒有什麼需要她做的針線活了。”
李老爺頓時怒不可遏,竟然擡起手“啪”的一耳光扇在黎雪薇臉上,罵道:“讓你叫你就叫,賤人敢和本老爺說三道四?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黎雪薇被打散了一頭婦人攥,從那以後,黎雪薇才知道這個顯赫李府的齷蹉骯髒,也頓時把自己的親孃恨到了骨子裡。
黎雪薇的整個少年時期一直生活在一個噩夢一般輾轉反側的齷蹉不堪裡。
黎雪薇在李府沉寂無奈而又無人問津的活着,終於沒有包紮成一雙她母親那樣的精緻完美小腳。
後來,有一天李老爺竟然對黎雪薇說道:“這些年叫你白白的替你娘遮蓋着,我就是喜歡你娘,看你也乖巧懂事,這樣吧,我也不想太虧負你,你自己挑個人進來陪你吧。”
李老爺最後冷冷的說道,“不過,你給我聽清楚,不許你們有自己的孩子。”
黎雪薇當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直白的可怕無恥男人,不但幹着不怕天打雷劈的不齒事情,還要自己給自己尋一頂油光光的綠帽子戴?
可是看李老爺臉上的神情卻不似在開玩笑。
那時候的黎雪薇已經沒有了眼淚,因爲她早就知道,她就算是恨死了自己沒有羞恥的母親也沒有多大意義。
母親其實和她一樣,都是任憑東家老爺宰割享用的魚肉。
原來,在屬於李老爺的那些田莊裡,女人其實就和李老爺的田地一樣,只要是李老爺看上的,佃戶們除了拱手奉送,並無多大的選擇。
而李老爺竟然還是有些“良心廉恥”的,多少還有些遮掩,因爲李老爺畢竟是做過官的;就算是齷蹉無恥還做些虛僞噱頭,哪怕是更爲卑劣,還要打着道貌岸然的幌子。
在有些東家老爺那裡,甚至明火執仗的,乾脆連佃戶女兒出嫁前的初夜都必須是東家的。
黎雪薇心裡無窮無盡的恥辱到了她父母那裡已經是一種認命的麻木,只要有飽暖安穩的日子,在這樣一個亂哄哄兵匪遍地的世道,何嘗不是一種很划算的交換呢?
認識黎剛純屬是命運又一次的對黎雪薇的捉弄。
那是烏州城一年一度的清明踏春。
當地有個風俗,在清明的三天,男子可以跟在任何有權有勢人家的女人後面品頭論足觀賞揣摩,只要那家的女人願意拋頭露面走出來。
黎雪薇自從進了李府以後,從來沒有回過孃家,因爲她的母親幾乎就一直住在李府,名爲陪伴着她這個女兒,實則是李老爺夜夜不能捨棄的枕邊人。
黎雪薇簡直不知道怎麼去詮釋李老爺和她母親的那份孽緣,也從來沒有可笑的去問過她母親,在她這個女人的父親和丈夫之間,她這個做孃的,到底更喜歡哪個男人一些。
她知道母親不會回答她,母親心裡的傷痕血淚應該比她深得多。
李老爺也不允許她這樣放肆,在那個絕對權勢的男人心中,小小的黎雪薇不過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醜事的遮羞布。
不知道是不是爲了李府外面不時飛進的杏花,天空撲棱棱的鳥影所撩動,年輕的黎雪薇忽然想回到城外的莊戶上去看看自己的父親。
當時恰是清明踏春時節,那是黎雪薇存心選擇的。
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因爲她知道,李府平時出門,哪怕是妻妾排場都是極大的,但是清明時節卻可以一切從簡,哪怕你只帶來兩個丫頭走着出城的。
所以黎雪薇就帶着翠兒一個人出城的。
當時的翠兒不過和她進李府一般大小的年紀,但是好在對她忠心耿耿,畢竟黎雪薇是她第一個主子。
年輕漂亮的黎雪薇出了烏州城便招來幾個早就候在城門口等着戲耍評論女人的紈絝子弟的尾隨圍觀。
經過李府這幾年風風雨雨的黎雪薇並沒有覺得有多少懼怕,這世上的男人不過都是如此,但見得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便如蠅逐血,營營繞繞個不休,不理便是。
好在此時草長鶯飛陽光明媚的郊野,士子游女往來如織,遠處牧童用紅柳樹嫩枝製作的牧笛吹奏着不成曲調的嗚哩哇啦聲清晰可聞。
從來沒有和年輕男子有過接觸的黎雪薇見自己出的城來就被數位輕浮浪蕩弟子圍觀,心中竟然還有着某種蠢蠢欲動的竊喜。
李府幽深的高宅大院並未能完全的束縛住她心底那種農家女子渴望自由牧放般的野性。
她的內心深處甚至有種扭曲的報復快感。
這些年她名義上身爲李府的女人,循規蹈矩忍氣吞聲,做着李老爺衣冠禽獸行徑的遮羞布。現在她身爲李老爺的女人,也被其他浮浪男人品頭論足指手畫腳着,真是解意啊!
出了烏州城往東是連綿起伏的山嶺,往西沿着一條蜿蜒的小河便是時疏時密的紅柳樹林和莊舍疏落的阡陌莊稼。
黎雪薇帶着翠兒慢慢地順着河岸走進紅柳林,雖然進城幾年,自己的那幾間草房她還是記得在什麼地方的。
年輕的黎雪薇不知道她一個青春貌美的婦道人家出門只帶了一個小丫頭子簡直就是存心要招人犯罪的。
當年的黎雪薇畢竟年少,就算是心裡充滿憤懣屈辱,也只停留在yy上對李老爺的報復,並不真的想給自己招來身體上的羞辱。
那幫子紈絝本來只是想圍觀評頭論足的,但是隨着跟在黎雪薇主僕身後越走越遠,附近再也聽不見其他遊人的說笑了,這幫子壞下水立刻就動起了歪腦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