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鳴蟬空飲露,
螳螂執翳搏之食。
小蟲得意忘其形,
黃雀從旁引頸至。
前利相召舍後患,
誰知盡落泥丸底。
存亡得喪本相倚,
驚夢南華玉琴曲。
—牧水道人
姚萇從新平領軍進駐長安,正式登基稱帝,改元建初,定都長安,國號爲秦。
因姚萇自認繼承了蒲剛大漢之統緒,故將蒲剛抓到新平,親自請求他禪位於己。蒲剛卻痛罵不屈,堅稱姚萇爲叛逆,不配比擬古人,行聖賢禪代之事。
姚萇一怒之下,將故主縊殺於佛寺之中。
姚萇入主長安後,提倡上下節儉,大力重興儒學,在城中復建學校,禮遇儒生。倒也頗似一代英主的作風。
陸英偶然聽聞,姚萇之女南安公主府中近日常有胡僧講經。他有心去探風,卻愁形容寒酸,瘸腿爛衣無法混入公主府內。
忽然看到街上有一個道士打扮的漢子,手裡舉着一面布幡,上書“龍虎山張神仙”六字,揹着個大包袱,邊走邊喊:
“龍虎山張真人打卦算命,鐵口神斷!貧道龍虎山張真人,知曉前後五百年之事,料定禍福……”
陸英心頭一喜,上前施個禮,說道:“張神仙!小人是本地大財主毛家管事,我家主人特別崇信道長方士。您要是願意上我們府中去算一卦,保證金銀滿筐相送!”
那道士上下打量陸英,似乎不信這麼個瘸子,能做到財主家管事。
陸英苦笑一聲,道:“張神仙莫看小人是個瘸腿,可不是天生就瘸,都是那天煞的鮮卑人打得呀!小人以前瀟灑英俊,一表人才!就連我們小姐都誇我長得俊嘞!”
張道士捻鬚笑道:“哪裡哪裡!管事先生如今也英俊的很!什麼金銀不金銀的,貧道出家之人,從不看在眼裡!只要你家主人誠心信道,哪怕白算一卦,貧道也無妨!”
陸英大喜,忙請他隨自己往巷子裡走去。那張道士一路走,一路打聽,毛家倒底富到什麼程度,是否在兵亂中遭了劫。
剛纔說白算一卦也無妨,恐怕現在隱隱有點後悔吹得太滿,萬一真不給錢豈不糟糕。
走了一陣,陸英看四下無人,猛地一掌將道士打暈,剝了他道袍,拿着他的幡子,連包裹也順了來。將可憐的張神仙胡亂往柴垛後面一塞,把自己的破衣衫蓋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張神仙今天有沒有給自己算卦,是否知道命裡該有一劫。
於是他扮作一個算命先生,將寶刀重重裹緊,結束得如瑤琴一般,斜斜的背在背上。問明路徑來到南安公主府。
此處原是順陽公主蒲珍所居。想不到蒲珍在時,陸英並未來此一晤,如今換了主人,他卻尋路而來。
陸英在門前大聲吆喝:“龍虎山張神仙初臨長安,善男信女來問吉凶嘍!貧道悉知前後五百年之事,算定禍福,鐵口神斷……”
喊了半日,也沒個人多看他兩眼。日中時,有車駕自宮裡歸來,想必是公主剛巧回府。
陸英扯開嗓子又喊起來:“龍虎山張神仙在此!鐵口神斷,悉知前後五百年之事!龍虎山張神仙……”
車駕在府門前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名侍女,笑着對陸英招招手。
陸英拿足架勢踱步上前,一手將幡子拄在地上,一手立在胸前,問道:“姑娘,有何見教?可是要算命嗎?在下龍虎山張神仙……”
侍女笑着擺手打斷他道:“公主殿下請你入府,
隨我來吧!”
陸英計謀得售,心下狂喜,面上卻裝出一副不情不願道:“在下能知前後五百年之事,給人算命向來真金白銀!縱然是王公貴戚也禮遇有加……”
那侍女本已轉身隨車駕往前走,這時突然轉身道:“你來不來?怕沒錢給你不成?”
陸英忙緊走兩步,跟在她身後。待入了府中,陸英被請在前廳暫坐,有侍女奉上茶點,公主卻久久不見蹤影。
過了許久,纔在一片環佩叮鈴中盈盈走來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只見她臉孔纖瘦,眉目如畫,鼻樑高挺,肌膚如玉。
身着雪白錦繡長衫,直垂至腳背。腰間緊束素花圍腰,肩批繡花飄帶。
身後跟着二三十名年輕侍女,各個服色豔麗,錦緞之衫繡花之束,衣上金銀玉飾,頭上翠羽紅璫。
當先着白衫的自然是公主無疑,她身映一團五彩斑斕色中,就似亭亭玉立的白蓮花。陸英起身施禮,那公主打量他幾眼,掩脣一笑,落座在主位之上。
陸英見她不語,只得先開口道:“公主殿下,招貧道入府可是要算上一卦?實不相瞞,貧道來自龍虎山,人稱張神仙,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不待他叫賣完這段辭,廳中自南安公主以下二十多名妙齡少女,一個個笑得花枝亂顫,把個陸英尷尬地不知所措。
南安公主止住笑,臉龐酡紅,望着陸英道:“這位小神仙,我有一事不知,可否請你算上一算?”
陸英道:“公主儘管說來,貧道知無不言。”
公主抿着嘴脣,微笑道:“你說……本宮這府邸原來是前朝天王愛女蒲珍所有,可她遇人不淑,嫁了楊壁那等白眼狼。現在又國破家亡,投奔敵國寄人籬下……你說我將來會招個什麼樣的駙馬,是否能永享富貴呢?”
她說話嬌聲細語,就如喃喃傾訴,若是不豎起耳朵,還真聽不清她究竟在講什麼。
陸英微一頷首,捻指訣斟酌道:“此處府邸殿堂風水是極好的!蒲剛之女福薄,自己鎮不住,卻怨不得公主府……公主殿下面相貴重,福緣深厚,永享富貴自不必提!只是……”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偷瞧了南安公主一眼。南安公主也極爲配合他,忙探身問道:“只是什麼?小神仙直言無妨!”
陸英皺眉道:“貧道掐指一算,恐怕公主殿下婚姻坎坷。遇到的男子都命基不固,似乎都活不長久……”
公主先是一驚,繼而仰起脖子笑道:“我還當本宮命不長久呢,原來是臭男人活不長久,那幹我何事?”
陸英想不到她竟發出如此言論,又勸道:“公主殿下,駙馬命不長久,公主豈不是要寡居,如此也算坎坷!”
南安公主斜睨着他眼眸,幽幽道:“既然駙馬命薄,我再尋一個就是,何必委屈自己!”
陸英摸摸生出短鬚的下巴,乾笑道:“公主所言不假!若是再尋一個駙馬,便不需煩惱……”
公主得意的嫵媚一笑,忽然說道:“小神仙還沒吃午飯吧?本宮上午在父皇那裡多用了些點心,到現在仍不覺飢餓。竟然忘了招待客人用膳,當真失禮!”
陸英辭謝道:“公主殿下無需勞心,貧道雲遊四海,常常辟穀十數日不進水米,一頓不吃無妨的!”
南安公主忽閃着明眸笑道:“飯還是要吃的,正好請你再一併多講講,還算出些什麼事情來……”言罷即示意侍女傳膳。
陸英只得敬陪,就在這廳堂中享用起了許久不曾見過的美味。
席間,公主又讓陸英再算,陸英尋思着言道:“公主受寵於陛下,這些年自然榮光無限。但似乎儲君與殿下情分較淺,等陛下萬年之後,公主還需謹慎小心爲是……”
南安公主輕蹙黛眉,咕囔道:“太子哥哥?我們兄妹素來要好,他怎會難爲我……”
陸英只顧飲酒用膳,權當沒聽見她所言。公主仍不罷休,還要陸英再算。
陸英只得繼續道:“公主殿下命中與三清道祖有緣,卻與佛門僧尼不合。還望公主遠離沙門比丘,免招禍患!”
南安公主笑道:“本宮倒是不信什麼僧佛,只是父皇一直篤敬禮佛。本宮尋到些高僧大德,便薦入宮去,只是略表孝心罷了……小神仙既如此說,往後我略微收斂就是!”
酒足飯飽,公主看着陸英將面前美饌盡數消滅乾淨,自己卻並未多吃幾口。
等到撤去碗碟,公主又道:“我看小神仙眉清目秀,骨骼不俗,雲遊四海豈不太過辛苦!何如就留在本宮府中,做個教授供奉,也好讓本宮日日請教……小神仙以爲怎樣?”
陸英剛要回絕,想到她說“尋到高僧大德,便薦入宮去”,恐怕那胡僧此刻也已入宮見過了姚萇。若想接觸到胡僧,少不了需要借公主之力。
於是拱手笑道:“多謝公主美意!貧道本也打算在長安居留些時日,那便叨擾公主了!”
南安公主大喜,低頭含羞道:“小神仙姓張?不知名號如何稱呼?你也別一口一個公主了,我小名子衿,你喊我子衿即可。”
陸英窘促道:“這如何使得!上下尊卑不可不守,貧道一介草民,怎敢直呼公主名諱!貧道姓張名安道,微名不足掛齒。”
他雖只見過戴安道一面,但心中甚是仰慕,因而便託名爲張安道。
公主笑道:“我也不叫你張神仙,就叫你安道。其實你不必太在意尊卑,我本來也是平凡女子,又非生來就做公主,哪有那麼多規矩?”
陸英含笑以對,但並不答應稱呼她閨名。公主見他帶的桐琴,便問他是否會彈。陸英謊稱琴是一位故友遺物,不忍打開目睹。
姚子衿不以爲意,令人取來府中名琴,放在陸英面前,非要他撫琴一曲。陸英只得引徵調商,端坐案後奏起琴來。姚子衿雖也會彈琴,但並不精熟。
此刻見陸英抹、挑、勾、剔、摘、打、拂、滾。各種技法行雲流水,弦上空靈雅音清越而出,時如水聲玎玲,時如婉轉歌吟。
突然琴音高亢,陸英右手撫弦,左指如舞蹈般輕點。姚子衿不覺沉醉其中。
接着琴音又漸漸低沉,渾厚圓潤,正氣平和。卻見陸英左手放在膝上,只以右手緩緩抹挑七絃。
一曲終了,姚子衿潸潸淚下,竟將衣袖都打溼一片。
陸英收回心緒,見公主動情飲泣,不由暗暗後悔。這南安公主似乎極爲多愁善感,自己招惹她幹嗎,若是引出不該有的情愫,豈非大大的麻煩。
姚子衿陰得快,晴得倒也快。轉眼間擦乾淚珠,又破涕笑道:“安道果然好琴技!令子衿大開眼界!方纔聞琴音感於心,不由悲從中來,讓安道見笑了!”
陸英施禮謝過她褒獎,並未答言。
姚子衿又道:“拖着安道閒扯了半日,想必你也累了。就請在本宮府中住下,待明日我再來請教學問!”
陸英隨侍女告退,被領到一處別院中,有三四名僕役伺候着。等到靜坐室中時,陸英獨自思量,還得找個機會跟公主打聽胡僧消息,若是能見上一面最好。
也不知這胡僧是不是之前在城中施法惑衆之人,到底與溫法師說的那僧人有何聯繫。爲什麼他要在建鄴城中做那些事情,爲什麼來了長安顯露妖法,卻又遍尋不到人影。
究竟所圖者何,陸英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