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昏,樓船滑入金水河,拉開了今晚的喧囂。
上官月站在最高處俯瞰巡視廳內。
“王同今天沒來?”他問。
吉祥點頭:“沒來,明日陛下祭祀出行,要去聖祖觀,他總不能還在外邊混,回去了。”
上官月哦了聲,鬆口氣:“那太好了。”
王同不在怎麼就太好了?吉祥不解,是說王同的身份會影響樓船?不會啊,樓船裡的人都是非富即貴,王同賭技好總是贏錢?那更不應該,不管贏錢還是輸錢,不影響他們掙錢。
再看上官月環視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麼,臉上滿是期待。
吉祥也跟着環視四周。
“我今晚要歇息。”上官月說,“別讓人打擾我。”
吉祥應聲是,看着上官月進了一扇隱蔽門後的室內。
室內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上官月坐下來,小聲喚:“白籬。”
夜色沒有人影浮現,也沒有人回答。
上官月躺下來,將手枕在頭下,看着安靜的夜色,直到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聲音是從另一邊傳來。
這不是吉祥知道的所在。
上官月起身來到牆邊,輕輕按動一處,牆壁上打開了一個小門。
“公子。”
夜色中一個侍女跪坐在夾道里施禮。
這是金玉公主的人,由他安排在樓船上,好及時通傳消息。
“公主什麼吩咐?”上官月低聲問。
侍女低聲說:“公主讓你明天記得去看陛下的車駕經過,也算是對祖宗們盡了心意。”
先前公主還提議帶他一起去祭天大典,讓他易容混在她的侍從中“你是李家的血脈,還是這一輩中唯一的男丁,應該去祭拜。”
上官月心裡想笑,嚴格來說,祖宗們現在還不認他呢,他拒絕了,解釋說再易容也難免出紕漏,尤其是上官駙馬也在,還是等以後吧。
金玉公主也覺得出了問題是有些麻煩,來日方長,不急一時,便不再強求了。
不過還是派人叮囑他,這也算是長輩的關愛。
上官月在黑暗裡感激一笑:“多謝姑母,我一定去。”
侍女低頭還禮向夾道中退去,上官月關上門,在夜色裡自嘲一笑,再次躺下來。
當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夜色已經褪去,晨光如水般在室內盪漾。
上官月躺在地上,怔怔一刻。
一如先前,他一夜無夢,自然也沒有見到白籬。
到底怎麼樣要再見到她啊。
他不相信世上沒有這個人…應該說鬼。
白天不行,晚上不行,夢裡也沒有,難道只有瀕臨死亡的時候?
上官月忽地想到癡男怨女們之間說的話,你非要我死了才見我是不是?
念頭閃過自己忍不住笑了。
門再次被敲響,這次是真的門,伴着吉祥的低聲“公子,船靠岸了。”
上官月一躍起身,拉開門:“走走,看聖駕去。”
從御街到明德門這條路上,一隊隊兵馬官員從天不亮就在奔走。
隨着日光大亮,當遠遠看到寶象走來時,街邊站着的人羣爆發出歡呼,允許開窗的街邊酒樓茶肆上也響起歡呼聲。
已經很多年未見的皇帝祭天大典,世家大族權貴們都早早訂下可觀摩叩拜的好位置。
東陽侯府也訂了一間。
不過東陽侯夫人沒有來,她已經過了看這種熱鬧的年紀,只想清靜在家,讓家中的晚輩們來玩。
此時看到身披珠寶的大象緩緩走來,周九娘忍不住搖着莊籬的手。
“好大的象,好大的象。”她又問,“嫂嫂以前見過嗎?”
莊籬笑着搖頭:“沒有。”
旁邊的周家小姐們推了推周九娘:“你以前也沒見過,快別說話,再不看大象過去了。”
周九娘嘿嘿笑忙抓着窗櫺用力向外看。
大象雖然走的慢,但也終是走了過去,其後跟着的是宮廷樂師們,各種樂器吹奏。
周九娘對這些沒興趣,轉身跟姐妹們說話,莊籬本也要轉過去,忽地停下向外看。
“怎麼了?”春月在旁察覺,低聲問,見莊籬的視線在樂師的隊伍中掃過。
莊籬覺得,好像有人看她。
但一眼掃去,數百個樂師都在專注奏樂,也看不出什麼。
可能只是視線無意掃過吧,這麼要緊的時候,樂師們也不可能分心,大典上出了差錯,是要掉腦袋的。
而且街上也到處是人,指不定哪裡的視線看過來。
莊籬下意識看向對面,對面斜前方的窗戶邊,也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人正打着哈欠。
雖然衣袖遮擋了半張臉,莊籬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上官月。
自從將他扔在章家醫館後,莊籬就沒有再刻意去打聽過。
不過沒聽到章家醫館關門的消息,也沒聽周景雲說金玉公主和上官駙馬鬧起來,可見這件事就這樣悄無聲息結束了。
人活着就行,不枉她冒險。
還有,要找機會問問他怎麼認出的自己。
莊籬微微出神,怎麼找到機會呢?上一次遇到上官月是通過花小仙的夢境。
如今花小仙和李十郎都已經身消神散了。
對面上官月擡眼,很顯然察覺她的視線。
莊籬心中冒出一個念頭,那就乾脆就這樣街邊一望,一見相吸引,然後刻在他眼裡…
她念頭閃過,便要嘴角彎彎一笑,忽見本要看過來的上官月身子一轉,背對她向裡去了。
這…
與此同時上官月似乎說了什麼,那邊的公子們突然都看向她,發出嘻嘻哈哈的笑。
“…果然有小娘子看蔣二郎你呢。”
“…哈哈我風流倜儻走到哪裡都被人偷看。”
“…我看不是看蔣二郎,是看孫三郎呢。”
“…喂,小娘子,你看誰呢?”
那邊窗口嘻嘻哈哈,讓莊籬這邊的女子們也都看過來,頓時不滿“哪家的登徒子?”“真無禮。”
那幾個公子哪裡肯放過這種機會,嬉笑更大“是那小娘子先看我們的。”“她纔是登徒女。”“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男兒。”
街上變得喧譁,引來值守的兵衛呵斥。
“不得喧譁!”
“不得驚擾聖駕!”
樂師已經過去了,騎着高頭大馬的官員們正走來,官員們身後則是皇親國戚的車駕,再遠處皇帝的龍輦已經隱隱可見。
能佔據這邊位置的都是非富即貴,更知道聖駕不得冒犯,都安靜下來。
周家的婢女們忙取來冪籬給女子們戴上,避免再引風波。
春月一邊給莊籬帶上,一邊低聲說:“少夫人別怕,那些紈絝子弟都這樣,不用理會。”
冪籬遮蓋了莊籬的尷尬,她也沒想到,會被人當成登徒子。
她剛纔的眼神有那麼…登徒子嗎?
這個上官月是真的害羞,還是故意的?
罷了,再找機會吧,莊籬收回視線,和周家姐妹們看向聖駕所在。
背對街道的上官月直到這時才把袖子從嘴邊拿下來,撇了撇嘴。
他知道那小娘子是在看他。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雖然很少白日出行,更很少出現在人前,但凡出現就會被女子們明着盯着看,偷着暗中看。
相貌嘛,隔着明亮的日光有些看不清,而且他也沒想看,在看到婦人鬢髮時,他就垂下了視線,轉身避開了。
瑞伯,你看啊,這可不是他對人妻感興趣,是那小婦人對他感興趣。
這只是一件小事。
周家的姐妹們並不在意這件小事,這種事也常遇到,也不會真認爲莊籬盯着那些人看。
唯有周九娘悄悄拉莊籬的衣袖,低聲說:“嫂嫂那個公子是很好看,我也早就看到了。”
莊籬失笑,微微俯身低聲問:“那你覺得那個公子好看,還是世子好看?”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周九娘,猶豫了一下:“那,還是世子哥哥好看吧。”
莊籬笑:“因爲是你哥哥嗎?”
周九娘有些不服氣,反問她:“那嫂嫂覺得誰更好看?”
莊籬也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說:“世子是我夫君,所以我覺得他好看。”
周九娘忙抓住機會拉長聲調哦了聲:“要是世子不是你夫君呢?”
莊籬說:“那我更覺得他好看了。”
啊,周九娘有些意外,爲什麼?不是哥哥不是夫君,沒有了偏心,怎麼還是世子好看?
莊籬一笑:“因爲不是自己的啊,所以更吸引……”
春月在旁再也聽不下去了,重重咳一聲,打斷了莊籬的話,同時伸手一指外邊:“少夫人,九娘子,快看看,是不是世子過來了。”
周九娘丟開聽不懂的話,忙擠到窗戶邊探身向外看“哪裡哪裡?”
春月這才瞪了莊籬一眼低聲嗔怪:“少夫人說的什麼話。”
大概是越來越熟悉了,感覺少夫人性子展露的性子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有些頑皮,有些肆無忌憚。
莊籬低笑:“說的實話啊。”說罷不待春月再嗔怪,站在周九娘身後,伸手一指,“那邊,第十行五列右邊第三個。”
街上烏泱泱一隊隊官員,官袍五顏六色,年齡不等身形不等,周九娘一眼看去只覺得眼花繚亂,其他的姐妹們也是如此。
待莊籬指出具體的位置,大家便立刻一眼看到在一衆官員中周景雲那出衆的身姿面容。
周九娘高興的擺手。
但知道這種場合不能喧譁,要喊也只能喊陛下萬歲。
她掩着嘴壓低聲音。
其他的姐妹們也都在笑:“還是嫂嫂厲害,一眼就能找到世子。”“這叫心有靈犀。”
正說笑着,忽然看到隊列中的周景雲擡眼向這邊看來。
周九娘頓時更舉手用力擺手,用口型大喊“世子哥哥。”
其他姐妹們忙將莊籬推到最前邊“世子在看嫂嫂。”
莊籬被推到最前邊,迎上週景雲的視線,微微一笑,學着周九娘將手舉在身前擺了擺。
隊列中周景雲一笑,收回視線。
但這一笑,已經讓街邊掀起更多喧譁。
“那是誰?”
“是東陽侯世子!”
“真的是東陽侯世子!”
“對對,他回來了,這都多少年沒見過了。”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我還沒見過。”
兩邊的窗口無數聲音傳來,其間還夾雜着不少紈絝子弟起鬨“不得喧譁——”“你們這些小娘子,這是君前失儀——”
值守的兵衛,官員不得不連聲喝止。
上官月背對着跟着笑:“周世子真是受歡迎啊。”
旁邊的同伴伸手拍他“快看一眼啊,要過去了。”
上官月不動:“那我別看了,讓給你們吧。”
同伴們嘻嘻哈哈笑,直到有人喊“是金玉公主的車駕。”
伴着這句話上官月轉過身來。
對他的動作,同伴們沒有意外,畢竟金玉公主車駕旁跟着上官駙馬。
“那邊,那邊,在車前。”還有人特意指給上官月看。
帶着幾分同情,這父子見面機會很少,只能街邊遙望。
上官月看過去,因爲祭祀規制,金玉公主的車駕不如日常出行,走在前方的上官駙馬神情端莊,看起來有些木然,不過視線不時向街邊看一眼,很快看到了上官月。
上官駙馬微微一笑。
上官月則對他招招手,亦是一笑,下一刻他的視線落在駙馬身後的車駕上,那裡也有一道視線正看着他。
隔着垂紗,金玉公主看到上官月搖動的手猛地舉高,臉上的笑更燦爛。
都以爲這是笑給上官駙馬的吧?
上官駙馬自己也這麼認爲吧?
金玉公主臉上浮現笑,笑意越來越濃,如果不是顧忌規矩她真要大笑出聲了。
伴着金玉公主的車駕走過,喧譁也如浪濤涌涌而來。
“陛下萬歲——”
“萬歲——”
與此同時這邊值守的兵衛,官員們紛紛齊聲高喝“跪——”
伴着這聲音,街邊,窗口,所有人齊齊跪地,對着皇帝的車駕叩首高呼“萬歲萬歲——”
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這呼聲。
身在其中的人,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權貴士族,都不由戰慄,視線裡皇帝的坐輦炫目不可直視。
這就是天子啊。
天子身後還有一輛鳳輦。
山呼海嘯中也響起對皇后的讚頌。
“皇后娘娘千歲——”
雖然兵衛環繞,太監宮女一層一層,跪在最前邊的人都看不清皇帝和皇后的臉,但這依舊是大家最接近皇帝皇后的一次。
有人激動的流淚,有人激動地叩拜,無數視線追隨着皇帝的車駕,期望能多看一眼,能多沾一絲天子之氣。
與皇帝和皇后的車輦相比,緊跟在後邊的一輛車就有些不起眼。
不過,也還是有人不看看皇帝皇后,視線只盯着這輛車。
上官月跪在地上,能看到一個端坐的女子身影。
那就是白妃吧。
白籬的姐姐。
白籬…上官月想,她此時此刻來這裡了嗎?
莊籬跪在地上,看着比夢境裡更模糊的,但卻是真實的身影。
垂紗小車安靜地跟隨在皇帝皇后煊赫的車駕後,緩緩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