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回宮後,朝官們卸下疲憊,東陽侯沒出宮門就跟着幾個老伯爵約好今晚不醉不歸。
周景雲也接到了很多邀請。
不過他一一謝絕,徑直走出宮門,看到江雲帶着家裡的僕從急急迎來。
周景雲的腳步不由一頓,旋即也忙加快。
“世子,少夫人看過大夫了,沒事。”僕從說。
這話沒頭沒尾的更嚇人,周景雲臉色沉沉。
“是先前夫人派人來說,讓你散了就快回家。”江雲在旁解釋,“少夫人早上有些不舒服。”
“對對。”這僕從忙點頭,忘記先前派來的人也沒見到世子,還沒告之壞消息,他這個好消息突然說出來,反而嚇人,“不過少夫人去看了大夫,說沒事,夫人和少夫人讓我趕快來跟世子說一聲,免得世子着急擔心。”
周景雲臉色稍緩,在僕從說話的同時也已經接過繮繩,快馬加鞭趕回來了。
侯夫人派來的僕從反而被扔在後邊,所以沒能將世子的消息提前傳回來。
不管怎麼樣回來就好。
在侯夫人這邊熱熱鬧鬧吃過飯,東陽侯夫人也沒讓周景雲再多留:“在外累了,你快回去歇息。”
周景雲也沒有再客氣,帶着莊籬告退離開了。
婢女們前後提着燈,給兩人照路,又保持一定距離。
“那香有把握能製出來嗎?”周景雲問。
適才吃飯的時候,周九娘已經搶着嘰嘰喳喳將莊籬受章大夫所託研製解毒香的事說了。
其間周景雲一直笑着點頭,並沒有多問多說。
包括沒有問她爲什麼去醫館,早上哪裡不舒服。
東陽侯夫人也沒有再提,畢竟已經讓人給他說了沒事,人也親眼看到了,沒必要再說一遍。
但莊籬知道周景雲不是不問,是沒到問的時候。
看,離開侯夫人那邊,以醫館開頭的話題開始了。
“能。”莊籬忍着笑,說,“就像南邊遇到瘴毒燃香驅毒那樣,我隨莊夫人去南邊的時候炮製過。”
周景雲點點頭,看她一眼:“說吧,又是沒睡好?還是舊疾又犯了?”
莊籬噗嗤笑了,又收了笑,認真回答:“是沒睡好,做了噩夢,醒來急着下牀,自己把自己絆倒了。”
周景雲看着她,似乎有些無奈:“你就算不習慣讓婢女們陪睡,讓她們睡在腳踏上也好啊。”
話出口心裡閃過念頭,其實她是個不習慣身邊有人睡的啊。
爲了假夫妻的身份,她這些日子與他同眠,是不是也是沒辦法。
但好像,她也睡得很好,反而當他不在家的時候……
腦子裡念頭亂亂,耳邊聽着莊籬的聲音傳來。
“好,我記下了,下一次絕不再這樣。”
說着話,還伸手捏住他的衣袖搖了搖。
周景雲看着被細長手指捏着的衣袖,搖頭說:“下一次下一次,你呀。”
他似不信她,但又不強求她。
莊籬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不知道是天黑路滑,還是想偷懶借力,她的手指沒有收回來,牽着周景雲的衣袖慢悠悠向前走。
周景雲也似乎沒有察覺,只是將這隻手臂微微蓄力,讓她捏着衣袖的手宛如搭在臂彎上,讓腳步更輕快。
因爲在外疲累,回到院子裡,簡單洗漱後,兩人便早早上牀歇息了。
婢女們退了出去,裡外安靜,牀邊點亮燈,室內暖意濃濃,周景雲靠坐在牀上,不由舒口氣。
還是家裡舒服啊。
但旋即又心裡自嘲,先前這幾年在外也沒有這樣感慨過。
旁邊悉悉索索,一條被子搭了過來。
“這兩天冷,再加一個。”莊籬說,一面俯身伸手要把被子向外拉平。
周景雲長手一伸,自己拉好,示意她:“快躺下吧,穿的單薄。”
莊籬躺下來,蹭了蹭被子,眯了眯眼說:“世子回來,被子裡都暖和多了。”
周景雲失笑,嗯,是,一個大活人,也相當於一個大暖爐了,旋即又輕咳一聲,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就可以說一些更私密的話了。
“到了行宮那晚,好像,蔣後黨的人又做了手腳。”他說。
莊籬將手半撐起來身子,好奇問:“什麼手腳?”又滿眼擔心,“你沒事吧。”
第一個念頭還是擔心他啊,周景雲對她安撫一笑:“我沒事。”將當晚的事講了一遍。
“還是從白妃那邊開始的,然後以祭臺四周搜到紙人結束。”他最後說,“確定是蔣後餘孽以幻術作祟。”
原來那晚被拉入的夢境是蔣後黨人的,蔣後黨中果然有她一般的異人,莊籬也恍然,那麼那個在祭壇上叩拜的人影,就是蔣後了?
怪不得要祭天,自稱奉天承運皇帝。
蔣後就是因爲一心要登基取代大周李氏才引來衆怒被誅殺。
莊籬默然一刻,旋即又冒出一個念頭,那個影子是從她腳下分出來的,這,是夢境荒誕,還是有其他的……含義?
“別想了。”周景雲見她出神,便說,下意識想撫她頭頂,還好及時回過神,滑過她的頭頂,落在肩頭,將被子往上拉了拉,“他們也就是要禍亂人心,讓陛下惶恐不安,但……”
他搖搖頭,看着跳動的燭火。
那個人不在了,死了,幻術終究是幻術,又能如何。
他始終覺得,與其做這些,還不如將她留下的未完事,將她所想所念的事做好。
莊籬嗯了聲,點點頭,忽地問:“先太子的兒子,那個小太孫叫什麼?”
周景雲愣了下,意外她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哦,今日去醫館,繞路經過永興坊,春月提到了當年舊事。”莊籬說,看着周景雲,好奇問,“那小太孫也死了嗎?”
周景雲點點頭:“死了。”他停頓一下,“其實,當時是太子不甘心被廢庶人下獄,以死來報復先帝,自己把東宮封嚴了,等大火燒起來,火勢大,兵馬趕到想救也救不了,圍着也是爲了防止火燒到更多地方。”
哦,這是說傳言蔣後派兵馬圍守,不許東宮任何人逃脫,其實並不是?莊籬看着他。
周景雲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說:“小太孫叫什麼。”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沒在意,當時他太小了,雖然是太孫,但還不到被人人都知道和記住名字的地步。”
說到這裡又說。“不過應該有記載,我找機會查查看。”
莊籬忙說:“不用不用,別引來麻煩,我就是隨口一提。”
周景雲只說:“先太子一家雖然也是大逆不道,但跟蔣後黨不一樣,沒人在意的。”
莊籬說聲好:“不早了,睡吧。”說罷在枕頭上躺好,看着他。
這是在等着他念書了,周景雲抿了抿嘴,從枕邊拿起書翻開,輕聲誦讀。
燈火搖曳,室內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靜謐。
莊籬躺在枕頭上,看着閉眼睡着的周景雲,看來他的確很累了,今天這麼早就把自己哄睡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周景雲的胳膊,低聲說:“你爲什麼要收留我這個逃犯孤女呢?”
當時說過是蔣後黨,蔣後黨當然要相護蔣後黨。
她那時候心中也有打算要進京,所以對於周景雲的理由也並不在意。
嗯…..現在其實也不在意。
蔣後黨,自然要對蔣後黨呵護有加。
莊籬抿了抿嘴,但其實他們兩個好像都不是什麼蔣後黨。
她靜靜看了周景雲睡顏一刻,起身將落在他胸口的書拿開,將他的胳膊放進被子裡,熄滅了燈。
…….
…….
周景雲猛地醒來,入目昏昏,人有些恍惚,下意識轉頭看身邊,身邊的女子背對而臥,一綹青絲散落他的臉側。
不是在行宮冰冷的牀上。
周景雲放鬆了身子,回家了,怪不得睡得一夜無夢,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着的。
他再次看莊籬的背影,不過,她怎麼背對他睡了?先前不是習慣貼過來…..
念頭閃過,莊籬翻過身來,帶着幾分慵懶睜開眼,兩人視線相對,莊籬似乎有些茫然,下一刻臉上浮現笑容。
“世子回來了。”她說。
兩晚沒在家,好像多久沒見似的,睡在身邊都有些不相信了?周景雲失笑,旋即又想,他適才不也是如此?
“是,昨晚就回來了。”他笑說。
莊籬也笑了,又伸手撫着臉,帶着幾分不安:“世子不在家的時候,我做夢夢到自己變成別人,嚇死我了。”
變成別人?周景雲心裡一驚,似乎想到什麼,旋即立刻搖頭:“夢光怪陸離,醒了就不要想了。”
莊籬看着他的神情,說:“那世子要是看到我變了樣子,可要告訴我。”
“不會。”周景雲斷然說,“什麼話,你就是你。”
說着皺眉。
“你一個人睡就是這樣胡思亂想,怪不得總是不好。”
莊籬一笑,撐起身子:“知道了知道了。”
周景雲便也起身,倒了水給她。
外間婢女們聲音也傳來“世子,少夫人,你們醒了。”
周景雲嗯了聲。
婢女們進來,晨光也撲了進來,室內室外都變得熱鬧。
“今日還用去戶部嗎?”
吃過飯莊籬問。
周景雲點頭:“要去一趟,年底了有一些事要處理。”
莊籬拿出一封信和一個小包袱:“我昨日出去的時候,從章大夫那裡買了一味香料,我看成色很好,你幫我給她送去吧,另外還有一封問安的信。”
先前已經給莊夫人以他們夫妻的名義送去年禮了,不過,莊籬跟着莊夫人長大,離開這麼久了到底惦記,周景雲點點頭,接過小包袱和信,又說:“我下午早點回來,快過年了,母親那邊很忙了。”
莊籬點點頭:“我上午制完香,過去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
兩人說着閒話,莊籬取下斗篷,因爲周景雲手裡拎着東西,便想親自給他披上,無奈身高不夠,略有些尷尬…..
春月忙要來幫忙,卻見周景雲屈膝矮下身子,與莊籬平視。
莊籬將斗篷給他披上繫好,站在廊下目送周景雲走出去,因爲斗篷的遮擋,看不到拎着的包袱以及那封信。
信裡是她對莊夫人描述了自己遇到的怪異。
希望能儘快收到回信。
莊籬伸手摸了摸臉頰,輕輕吐口氣,看向天空。
進入臘月,不時隱隱傳來爆竹聲,蕭瑟的冬日也添了些許靈動。
一年要過去了,新的一年要到來了。
真快啊。
白瑛坐在胡牀上想。
好像昨天還住在冷宮裡,等着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來的翻身機會,而轉眼她就坐在了皇帝身邊的暖閣裡,還懷了皇嗣。
這一年過的,跟做夢一樣。
怔怔出神間,聽的外邊說話聲傳來。
“中丞來了,陛下那邊人不少等着呢。”
“嗯,我不急。”
“外邊冷,中丞來暖閣等一等。”
隨着說話聲,王德貴引着張擇進來。
因爲皇帝處理政事的時候,也總會帶白瑛在身邊,朝臣來來往往,要避開人是不可能的。
雖然覺得這樣與禮不合,但皇嗣也是朝臣們在意的大事,也就當作看不到了,熬到胎兒落地,也就十個月罷了。
朝臣們對她視而不見,白瑛似乎也對朝臣們視而不見,這次張擇進來,她依舊看着殿內擺着的水仙花出神。
甚至張擇說了又查了一遍京城出入包括客棧落腳之所,沒有肖像白瑛的女子,白瑛依舊似乎在出神。
“娘娘在想什麼?”張擇只能問。
白瑛怔怔說:“我在想,變化。”
變化?張擇不解:“什麼變化?”
“就是每一件事發生前,四周有什麼變化。”白瑛視線還盯着水仙花,手在身前輕輕划動,似乎在理順什麼,“….比如我第一次遇到蔣後作祟時,有什麼與日常不一樣的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