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額啊。”羅浩沉吟。
“老孟，小莊，你倆誰想要？”陳勇開玩笑似的問道。
羅浩嘴角揚起一絲笑。
“小莊需要榮譽，我就是個萬年老主治，不用。”孟良人道。
“我？我來才幾個月，都不夠評審資格，開什麼玩笑。”莊嫣驚訝，“不行不行，老孟來吧。”
“我無慾無求，真的，其實我覺得小陳醫生最適合。”孟良人說了自己的答案。
羅浩想了想，“別爭了，就老孟吧。”
“就是，咱倆經常不在家，都是老孟管患者、操心，不是老孟還能是誰。”陳勇一邊玩着手機一邊心不在焉的說道。
“羅教授。”孟良人還想着謙讓一下。
“就你了，老孟，回頭我去和沈主任、馮處長彙報。”羅浩開着車，淡淡說道。
語氣雖然平淡，可言語中那種不容置疑的勁兒卻讓孟良人閉上了嘴。
先進青年醫生麼？
似乎還不錯，孟良人心裡想到。沒想到自己這個油膩的萬年老主治竟然還算是青年醫生，孟良人想到青年這個詞的時候，不知不覺臉上的表情輕鬆了不少。
……
……
“主任。”一名教授推開裴英傑的門。
“怎麼了？”
“不是有個先進青年醫生的名額給我手下的醫生麼，我聽說沒了？”教授問道。
“聽誰說的。”
“大家都這麼說，今年每個先進青年醫生有5萬獎金，昨天醫務處馮處長特意要走了一個名額，說是今天上會。”
週一一大早就被這種事兒煩，裴英傑也很頭疼。
“這種事兒得爭，去年沒咱們，今年也沒咱們，這可不行。”裴英傑直接拍桌子。
雖然看着色厲內荏，但他還是硬着頭皮表態。
“你放心，名額肯定不會少了咱們的！”
裴英傑很明白的說道。
等帶組教授離開，裴英傑這才坐下，有些煩悶。
當科室主任不光會要做手術，還要會決策；不光會決策，更重要的是還要會鬥爭。
鬥爭，裴英傑一想到這個詞就渾身頭疼。
可有人的地方哪裡能沒鬥爭呢？
爭奪利益，需要的是尖牙利爪，需要的是不要臉。
就剛剛的那個帶組教授來講，他手底下的一個醫生是他的研究生，畢業後留在醫大一院。
眼看着要當住院老總，李教授爲了自己的學生爭取了一切他能爭取到的榮譽，畢竟這些在以後評審帶組教授的時候都能用得上。
甚至聽說名額分給羅浩醫療組，他都直接找上門，擺出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
真特麼的。
裴英傑愁的直薅頭髮。
一個先進青年醫生，按說沒人在意，可前幾年院裡把先進青年醫生和評帶組資格聯繫起來，算分。
雖然分數不多，可下面的住院總、醫生們眼睛都紅了，一個一個跟餓狼似的。
鬥爭是無時無刻不在的，裴英傑已經被按在地上摩擦了幾十年，絕對不會幻想醫院的各個部門都會和諧相處，其樂融融。
這是不存在的，在世界各地都不存在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涉及到利益，就要面對血淋淋的競爭。
而科室主任不給屬下爭取利益，很快就會體會到衆叛親離的窘境。
雖然沒人能動主任的位置，可使喚誰都使喚不動的苦惱裴英傑親眼目睹過。
裴英傑的一個同學，同班不同寢的同學去了外省省會的一家頂級三甲醫院從事血管外科。
他得到了老主任的認可，算是師從一位國內血管外科頂級專家，前途一片光明。
可接了老主任的班後，一個小失誤，沒有爭取到利益，下面的人就攛掇着老主任返聘。
這種站在道德的前列腺上呲他一臉的事兒噁心至極，關鍵是老主任還躍躍欲試，似乎也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等他回來後，下面的人又擺明車馬的站隊，只服老主任。
這種事兒老主任雖然要連打帶罵，可那類似於打情罵俏，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
最後財權被老主任拿回去，只剩下科室的人事權利給裴英傑的同學。
一個科室，能有什麼人事權利。
最後硬頂了老主任兩次，師徒反目成仇。剛剛登頂的年輕主任羽翼未豐，再加上從前看不慣他的其他教授從中作梗，工作愈發難以開展。
最後裴英傑的同學抑鬱症住院治療，最後提前病退。
一個正值當打之年的新銳主任就這麼隕落，說起來像是鬧笑話。
可這種笑話其實並不罕見，甚至可以說比比皆是。
天下熙熙，爲利而來；天下攘攘，爲利而往。
這話說得可是人世間的精髓。
凡事都蓋不過一個利字。
裴英傑想了半天，開始上手術。等手術結束，他換衣服就直奔金榮燦的辦公室。
他和金院長的關係比較好，想問問虛實。如果是虛，那是最好；如果是實，說什麼也不能動自家的蛋糕。
不護犢子，心就散了，裴英傑可不想變成退休後看病都不敢來自家醫院的那種主任。
還好，金院長門口沒人，裴英傑敲門進去。
“金院長。”
“裴主任啊，有事？”
“我聽說先進青年醫生的評選我們科的名額被取消了？”
“聽誰說的？”金榮燦擡起眼皮瞥了一眼裴英傑。
“金院，您說有這事兒沒有？我們泌尿外科不容易啊……”
裴英傑開始大吐苦水。
可金院長的表情卻有些不對勁兒，他嘴角的笑像是ak，壓都壓不住。
帶着一絲譏諷，一絲不屑，甚至還有一絲玩笑，就跟在動物園看耍猴一樣。
裴英傑馬上不高興了，他直接在金榮燦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金院，到底是不是啊。我們泌尿外科雖然相對手術比較容易，但也是重點科室之一，我們已經連續兩年沒有評優的名額了。”
“裴主任，你這思想境界真是不高。”金院長微笑，揶揄道。
我艹！
他要臉麼！
竟然扯思想境界。
裴英傑一聽到思想境界後，心裡就開始大罵。
這句話雖然沒有直白的承認，可側面印證了一些事兒。
領導幹部但凡說要有大局觀，要有奉獻犧牲精神，那被奉獻、被犧牲的人肯定是對方。
這是對自己的pua！裴英傑給了那些屁話“準確”的定義。
最近這幾年隨着網絡深入社會的所有角落，隨着短視頻平臺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門檻，這種類型的pua手段早已盡人皆知。
“金院長，我們泌尿外科技術力量省內排名第一！去年，高速公路連環車禍……”
裴英傑開始講貢獻，講苦衷，但話剛說了半句，就被金榮燦打斷。
“那面有茶，你想喝自己泡。”
“？？？”裴英傑一楞。
“怕你說口渴了。”金榮燦鄙夷的看着裴英傑，嘴角似笑非笑。
“唉，金院，您知道人心散了的話隊伍不好帶。我們泌尿外科作爲大科，榮譽肯定要給我們一個。不多，就一個名額，我又沒問您要兩三個名額。”
“說渴了，自己喝口水。”金榮燦道。
這……
金院長說話怎麼跟自己說的話驢脣不對馬嘴呢？
裴英傑怔怔的看着金院長髮呆。
“別的不扯了，我說你境界不夠是真的。”金榮燦見裴英傑愣住，便繼續說道，“你知道今天下午來跟我彙報工作的人爲什麼這麼少麼？”
“啊？”
“都去看熱鬧了。”
“啊？”
裴英傑連“啊”了兩聲。
很明顯金院長話裡有話。
“那我問你一件事，你知道如果動了你們泌尿外科的名額，是給誰麼？”金榮燦擡頭，看着裴英傑問。
“給羅教授的醫療組，羅教授不需要，我估計是給莊嫣。”
“那你還來鬧？”
“金院，我和莊院長也不熟。”裴英傑被逼急了，連和大院長不熟的話都說了出口。
“要名額，可以從別的科室調，願意調名額的人不有的是。”裴英傑硬着頭皮補充着。
總不能說我是您金院長的人，不在乎大院長莊永強吧。
要是這麼說，怕下一秒就會被金榮燦扔出辦公室。
“要不說搞醫療的人腦子多少都有點軸。”金榮燦嘆了口氣，“樓上，陳巖和楊靜和吵起來了，差點沒動手，正在莊院長的辦公室要個說法呢。”
“呸~”裴英傑呸了一口，“一羣馬屁精！”
金榮燦揚了揚眉，還能因爲什麼？
這倆馬屁精爲了給莊永強的千金一個先進青年醫生的榮譽稱號，竟然這麼不要臉，直接動手打架。
還要找莊院長評理，當面賣人情，還要不要臉了！
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啊！！
金榮燦無可奈何的看着裴英傑，氣氛莫名古怪。
裴英傑也很奇怪，這種檯面下的事兒怎麼能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呢？
以莊院長的智慧，隨隨便便就能把這事兒給辦妥當，根本不需要大張旗鼓。
現在陳巖和楊靜和那倆馬屁精都快打起來了，這事兒莊院長打算怎麼收場？
這種事兒在院裡傳開，好說不好聽，無論是兩位主任還是莊院長，大家估計都得背後恥笑他們。
金榮燦看裴英傑一臉迷茫，根本沒懂到底發生了什麼，心裡嘆了口氣。
裴主任可能是冠新後遺症，怎麼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不太聰明的樣子呢。
“裴主任，想什麼呢？”
“啊？我在想陳主任和楊主任兩人怎麼能把這種事兒張揚出去呢？就算是讓出去一個評優的名額，也得私下裡讓啊，哪有張揚的滿世界都知道的道理。”
“張揚？”
“是啊，名額給莊嫣，可莊嫣來咱們醫院才幾個月，研究生剛畢業，名不正言不順。夾在衆多人名裡，稀裡糊塗的混過關就行。”
裴英傑越說越快，認爲自己已經摸到了真諦。
“可他們這一鬧，全院都知道了，莊院長也不好辦。”
“對了，最開始說名額從我們科走……”
裴英傑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他已經意識到問題不對。
他已經發現自己的理解似乎出了點偏差。
但具體在哪，裴英傑還不知道。
但就他對楊靜和與陳巖的瞭解來看，那兩位粘上毛比猴都精，不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
“本來我是想今天找你談話，說說這事兒的，可都他媽屬狗的，鼻子是真靈。”金榮燦罵了一句。
“？？？”
“原本週五開會，確定名額，會後我琢磨了一下，昨天建議馮子軒從你們泌尿外科調撥一個名額給沈自在，沈自在再給羅浩醫療組。”
呃……
裴英傑傻了眼。竟然是金院長的意見！
自己……自己……自己……
他有點懵。
“可惜，那倆老狗的鼻子太靈，今天一早就來找我，然後去莊院長那打架去了。”金榮燦嘆了口氣。
裴英傑還是不懂，自己是金院長的人，怎麼感覺本來吃虧的事兒最後變成了大便宜？
金榮燦看着裴英傑，沉默了幾秒，還是挑明瞭說。
“羅浩昨天晚上說了，名額給那個傳染病院分流來的老主治，跟莊嫣沒關係。”
“啊？！”
名額不是給莊嫣的？那更沒道理了，裴英傑心裡想到。
“裴主任，你還是先回去吧。”金榮燦覺得看見裴英傑這張臉就不舒服。
要不是兩人在n年前一起公派去美國半年，一起吃一起住，自己把裴英傑當成心腹，老早就給他幾雙小鞋穿。
天底下還有這麼笨的人！
媽的，這貨就是運氣好，在十幾年前遇到了自己，自己也念舊情，給他臉了。
換楊靜和的話，這事兒人家肯定辦的妥妥當當，心有靈犀，絕對不會出現這麼大的烏龍。
“金院……”
“我要開會了，你回去吧。”
金榮燦板起臉，下了逐客令。
裴英傑就這麼迷迷糊糊的被攆走，出門後，他還一腦門子露水。
等出了辦公樓，裴英傑這才清醒一點，剛好看見糾紛辦的唐主任走過來，他打了個招呼。
“唐主任，怎麼笑的這麼開心。”
“啊？裴主任，您沒去莊院長那？”
“？？？”
怎麼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裴英傑一下子愣住。
“您這是要去吧，可能有點晚了。”唐主任胖乎乎的臉上露出笑容。
有些陰天，還有牛毛秋雨，陰風習習。
唐主任的笑容在裴英傑看來有些勉強。
裴英傑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您要走？”唐主任有些驚訝。
這都啥跟啥啊，自己怎麼一句話都沒聽懂？
“小唐，你裴哥我對你怎麼樣？”裴英傑福至心靈，一把抓住唐主任的胳膊問道。
“好啊，這樣，裴主任……裴哥，去我辦公室。”唐主任精明的很，要不然也不會在馮子軒麾下如魚得水。
兩人來到唐主任的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其實就是調節醫療糾紛的小會議室，一張橢圓形的會議桌，桌子上放着幾瓶純淨水。
東西很少，也沒有硬物，這是怕來投訴的患者、患者家屬情緒激動，傷到了人。
“裴主任，您這是？”
“我才知道消息，到底怎麼回事？”裴英傑追問。
他知道一定有事兒，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兒。
“這不是有先進青年醫務工作者的評選麼，按照往年，哪有介入科什麼事兒，您說是吧。”
裴英傑連連點頭。
“可今時不同往日，羅教授不是去了介入科麼，於是……”
唐主任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往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跟鬧鬼似的，把裴英傑嚇了一跳。
門關的嚴嚴實實的。
“本來呢，是院裡面想給羅教授一點好處，我也是聽說，您聽個樂就行。”
“我知道，知道，小唐你繼續。”
“可這事兒一傳出去，說能給羅教授先進青年醫務工作者的評選名額，幾個主任知道信兒後都來要求把自家名額給羅教授。”
“啥？！”裴英傑瞪大眼睛，根本不敢信。
“啊？”唐主任也愣了一下，隨後無奈說道，“最近這幾年的形勢我不在臨牀，看不清楚，您還看不清麼。”
裴英傑閉着嘴，認真的聽着。
“科研啊，裴哥！”
“！！！”
裴英傑打了個哆嗦，“科研”兩字讓他馬上進入賢者時刻。
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而且小羅雖然年紀輕，但在院裡面的口碑是相當好的，屬於典型的金字招牌。
剛來大半年的時間，他發表了多少篇論文，幫着多少人“渡劫”？
數都數不清。
原來是這樣！裴英傑心中恍然大悟！
真笨，自己真笨。
一瞬間，金院長的表情裡蘊含的意思裴英傑全都想懂了。
自己還是慢了一步，唉，難怪平時對上陳巖、楊靜和的時候總是落下風。
陳巖和楊靜和那兩個馬屁精不是爲了拍莊院長的馬屁，而是爲了拍羅浩的馬屁！
還帶這樣的？
“其實咱都知道，臨牀的活只要是正常人的話，主任放手，有人看着，幹兩三年都能學會。”
“所以區別就在科研上，華西那面沒有國自科都不能評副高，現在越來越多的醫院給醫生上強度。
江浙那面，沒有過硬的科研，直接從總院下放到地方。
爲啥？還不是爲了有區分麼。”
“就像是高考一樣，分水嶺。可咱心裡有數，有的科室特意養一個專門搞科研的醫生，大家掙錢，他跟着分錢，科研上也是都有好處。”
唐主任滔滔不絕的說道，話糙理不糙，幾句話把這事兒說的清清楚楚。
裴英傑的心裡一顫一顫的。
對，唐主任說的每一句話都對，他們是爲了科研！
羅浩羅教授屬於科研能手，要不然也不會一年攬得三青。
“現在咱們醫院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我聽說明年沒有省自科的都評不了副高職。”
“！！！”
“當然，這有可能是一個謠傳，但我覺得哪怕明年不可能，未來五年內變成現實的可能性極大。”
“到時候能做科研的醫生可就厲害了……”唐主任感慨了一句，“別人弄個省自科多難，但羅教授隨隨便便扒楞出來一個項目省自科都看不上，至少國自科起步。”
“！！！”裴英傑驚歎。
“一個先進青年醫務工作者的名額和一個保底省自科的名額，您說，選哪個？加分只是加分，首先要有資格加分才行啊，您說是吧。”
裴英傑已經無話可說，他越來越明白金院長爲什麼用看傻逼一樣的目光看着自己。
這時候裴英傑真想惡狠狠的給半個小時之前的自己來兩巴掌。
“其實咱們平時絕大多數人其實是臨牀和科研都不行。很多時候所謂“臨牀很強”說到底都是些主治級的操作，在大佬們眼中不值一提。”
“真要是像您、像各科室主任的手那麼巧，心思也肯定剔透，要不然怎麼叫心靈手巧呢，您說是吧。”
“其實吧，羅教授也未必就是光搞一個省自科或者國自科的項目出來糊弄事。真有心，跟着羅教授做科研，未來能到什麼程度真心不好說。”
唐主任還在絮叨着，裴英傑早就懵了，腦海裡一片空白。
是真的麼？
自己真笨，真的！
陳巖和楊靜和這兩個唯利是圖的傢伙，這麼不加遮掩的去拍一個不到三十歲年輕人的馬屁真的好麼？
裴英傑想着，下意識的拿出手機，指紋解鎖後眼睛不看鍵盤，開始撥打電話。
唐主任一下子愣住。
他後面說的什麼東西自己都不知道，單純是爲了緩和尷尬。
調節醫療糾紛多了，這類事情唐主任做的順理成章，根本不過腦子。
可他的技能不只有這一點，還有極其強悍的察言觀色。
很明顯裴主任已經出了神，現在每一步動作都是下意識的，唐主任沒打擾他，乾脆的閉上嘴。
“小羅啊，你那條大黑狗在哪買的？對對對，二黑，機械狗。幫我買一條。”
“這不是金院長跟我說那今年的先進青年醫務工作者給你麼，怎麼陳巖和楊靜和先鬧起來了，真不像話！
院裡都說名額由我們泌尿外科出了，他們竟然還爭，有意思麼！
倆老不修。”
“你等等，我過去看一眼你的二黑，咱們見面說。”裴英傑的臉上露出近似於諂媚的笑。
唐主任心生感觸，這些主任的確每一個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
人家一旦放低姿態，那是真低啊，根本不顧忌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