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艘船開走了，駛入稀薄的毒霧之中，船首立着一名被刺穿祭湖的聖母子孫，茫然地張着嘴巴，不知道自己爲何而生、爲何而死。
獸妖老撞站在碼頭上目送船隻離去，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大冬天在下火嗎？真他孃的熱。”轉身走向冰城。
面朝碼頭的城門很矮，老撞低着頭勉強能通過，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很不高興，再進城他不想鑽洞了，舞揮着拳頭一通亂砸，硬生生讓城門高出五六尺，足夠他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了。
拳砸城門其實沒有多難，天氣太熱了，白色的城磚早已變得有些酥軟，經不住獸妖堅硬的拳頭。
城內的廢墟中還有一羣妖，不多，二十多隻，老撞向羽王鞠躬，然後老老實實地站他身後。
裴子函佝僂着身子站在一塊破損的白石上，目光在衆妖臉上一一掃過，羽王、數只靈妖、萬子聖母和她的幾名子孫、十多隻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妖。沒有道士，他們在甘氏兄弟的帶領下乘船過湖，會在對岸觀望。
“很好，咱們都不離開此地，要跟道尊同生死共患難，別讓他以爲妖族全是貪生怕死、忘恩負義之輩。”裴子函說。
萬子聖母搖頭，“我不是爲道尊留下的，沒辦法，我發過誓，必須親眼看到冰城徹底毀滅才能離開。我這幾個子孫則發誓，必須看到我死才能獲得自由。”
一共七名子孫，圍繞萬子聖母站立，瘦窄的臉上面無表情。
靈妖檀香爐也搖搖頭，“我們幾個是爲靈王留下的，我們不能丟下她一個人。”
只有羽王說：“道尊饒恕過我、挽救過我，我的命歸他。我被狼妖給騙了，希望留下來還能爲道尊做點什麼。”
老撞在羽王身後振臂吼叫，當作是一種表態。
“不管什麼原因。咱們留下了。”裴子函擺下手，表示這不重要，“但咱們不能就站在這裡等着潛龍復活噴火將一切毀滅，總得做得什麼。”
“進狼洞，找飛祖和那羣狼崽子問個明白。”老撞大聲說，發現大家的目光都不贊同，訕訕地低下頭。
“幾千妖族都沒找到狼洞入口，咱們這幾隻妖更沒機會，何況時間也不多了。”裴子函的目光停在萬子聖母臉上，“我建議咱們去毀掉龍頭。或許能給道尊幫一點小忙。”
“更可能讓咱們死在道尊前面，而他對咱們做過什麼一無所知。”萬子聖母平淡地說，衆妖都以爲她要拒絕，結果她卻點點頭，“這樣挺好，跟我來吧。”
萬子聖母搖搖晃晃地沿路向高處走去，幾名子孫在前面手忙腳亂地爲她清道開路。
衆妖跟在身後，幾隻靈妖卻有點猶豫，“這就說定了？不再商量商量……”
“商量個屁。眉毛都要燒着啦。”老撞推着靈妖跟上前，他喜歡靈妖，因此說話就更加粗俗。
“還有錦簇。”檀香爐話音剛落，錦簇從城北飛回來了。停在空中說：“靈王和慕道士他們還在原地，什麼都沒做，沒施法，也沒有尋找狼洞。”
萬子聖母擡頭笑着說：“來吧。跟道尊長成一樣的靈妖，跟我們一塊去找龍頭，順便送死。”
即使在妖族眼裡。萬子聖母也有點怪里怪氣，錦簇落到靈妖中間，問清了情況，冷下臉，他不喜歡這個計劃，可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他現在絕不想去見慕行秋。
慕行秋的話大大地傷害了錦簇的自尊，即使那是一片好意，是爲了讓靈妖離開險惡之地，他還是很難接受。
萬子聖母停在一片已經收拾好的平地上，示意大家都站在她周圍，然後咬破手指，在骷髏燈籠上面按了三下，“血脈流傳，聖骨明鑑。”
骷髏燈籠在別人手裡只是進出冰城的憑證，只有萬子聖母能用它施展獨特的妖術。
地面急速下墜，轉眼間衆妖面前一片漆黑，幾隻妖差點摔倒，開始有點緊張，慢慢地覺得地下也不錯，起碼不用忍受外面的高溫。可這種舒適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地下的氣溫逐漸上升，而且是悶熱，所有妖族都感到皮膚下面蘊含着一層汗，就是沒辦法讓它們散發出去。
“咱們真是來送死的啊？”熱氣一股股地衝進喉嚨，老撞覺得自己像是含着一塊燒紅的炭，想吐不吐不出來，想咽咽不下去，他想這就是送死的感覺吧。
“人類和妖族不都把爲誰誰送死當作忠誠嗎？”萬子聖母對什麼事都不着急，好像她在帶領大家去參觀自家的花園。
“可是慕行秋和靈王根本不知道咱們在爲他送死啊。”老撞更習慣叫慕行秋的原名，雖然他懷念另一個已經沒人記得的化名。
“這叫無聲的忠誠，這是指你們，我只忠於歷代萬子聖母，誰讓我流着她們的血呢。”
地面不再下墜，熱度也快要到達頂點，大妖們還好一些，普通妖族卻都有點承受不住了，呼呼喘着粗氣，裴子函取出一根妖骨，施法緩解周圍的灼熱。
眼前是一條通道，萬子聖母帶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盡頭。
衆妖站在一片火海的岸上，下方數十丈赤焰翻騰，像一座小小的湖泊。
“龍頭在哪？”錦簇問。
萬子聖母隨手指了一下，“咱們就站在龍頭裡面。”
衆妖無不吃了一驚，雖然都聽說過潛龍極爲龐大，可是真的站在龍頭裡面，還是覺得大得太誇張了，整個龍洞至少能容納近千名普通妖族。
“你們打算這就跳下去送死嗎？還是等潛龍復活直接被它吞進肚子裡？”萬子聖母的語氣依舊平淡，沒有一點變化，“我得等到冰城毀滅之後才能決定是不是要追隨你們的腳步。”
“咱們不是真要跳吧？”老撞希望能爲慕行秋和靈王做點事情，卻不想就這麼隨便地死去。
“當然不是。”裴子函正在四處觀察，“咱們是在聖子湖的下面吧？”
“嗯，正是聖子湖的湖水將龍火變成毒霧，環繞冰城和狼原。”萬子聖母也在張望，身爲冰城之主。她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能不能開闢一條通道，讓湖水流進來？”
“這能有什麼用？產生更多毒霧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減弱火焰或許能阻止潛龍復活。”
萬子聖母想了想，“試試吧，反正怎麼死都一樣。大家過來幫我個忙，據說這裡有一座鐵門，力氣夠大的話能將它拉開。”
萬子聖母沒說門裡藏着什麼，她在洞壁上摸索了一會，突然抓住一名子孫，隨手砸過去。子孫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已粉身碎骨，血肉沾在了洞壁上。
洞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們都是妖族，知道獻祭對妖術有多重要，可是像萬子聖母這樣不以爲然，還是把大家嚇了一跳，連老撞也不敢吱聲。
萬子聖母對這陣異常的沉默毫無察覺，伸手從血肉塗抹的洞壁上拽出一條鐵鏈，“來吧。有力氣的妖族，接下來是你們的任務了。”
衆妖走過去，老撞第一個接過鐵鏈，用盡全身力氣。只拽出一小截，錦簇搭手，鐵鏈出來一大截，更多妖族加入。鐵鏈逐漸延長。
萬子聖母和她的子孫們旁觀，他們的力氣太小，不適合做這種事。裴子函也沒參與，他連走路都困難，剩下的力氣只夠施展幾道妖術。
鐵鏈不算太長，摩擦石壁，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很快就被拽出來，末端連着一塊大鐵球，砰的一聲砸在地面上，發出金屬相撞的聲音，這果然不是普通石洞，而是龍骨。
衆妖正納悶門在哪裡，龍洞突然搖晃起來，隨後洞壁坍塌了一塊，露出藏在裡面的一根巨大石筍。
“這是……潛龍的牙齒嗎？”羽王懷着敬畏之情問道。
“嗯，最後一顆，其它的早就被割掉了，我真好奇，潛龍復活之後發現自己只剩一顆牙會是什麼心情。”萬子聖母笑了兩聲，指着龍牙頂端，“看見了嗎？那裡還剩下幾塊乾肉，這顆龍牙被前代萬子聖母煉成了妖器，就是它造就了上面的聖子湖，想必也能將其摧毀吧。”
衆妖齊刷刷地嗚了一聲，立刻覺得冰城的確很了不起。
萬子聖母抓住骷髏燈籠，準備對龍牙施法，突然想起什麼，“待會整個龍頭可能都會被毀掉，你們要留在這裡觀看，還是去洞口等我？”
衆妖互相看了一眼，轉身就跑，只有萬子聖母的子孫仍然陪在她身邊。
石筍似的龍牙發出紅光，整個洞穴搖晃得越來越劇烈，附着在龍骨上的石塊簌簌而落，片刻之後，頭頂傳來轟的一聲悶響。
妖術結束，骷髏燈籠在前方引路，幾名子孫在後面抗着三丈長的龍牙，萬子聖母不緊不慢地向衆妖走來。剛走出十餘步，大量湖水從洞頂傾泄而下，澆在火海上，升起成團的白汽。
“快啊，白汽要追上你了！”老撞大叫道，他們必須等萬子聖母，只有她的妖術才能令腳下的石板回到地面上去。
萬子聖母像一隻巨大的人形螳螂，一點也不着急，或許着急也沒用，她就是這個速度，沒法再快了。
“我覺得用處可能不大。”萬子聖母終於走過來，白汽離她只有十幾步遠，貼着洞壁發出哧哧的響聲，顯然具有極強的腐蝕性，“整個龍身都在燃燒，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復活——把自己燒成灰，聖子湖的水怕是不夠用。”
石板上升。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刻，被異史君控制的殷不沉要求一名自願的獻祭者，“只能是道士，你們是最上等的祭品。”
小蒿甚至沒有考慮一下，“那就我來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