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時,樹爾自然是不會上前線,心中的忐忑卻不抵那份茫然。也是,本就不是什麼菩薩心腸的天真少女,明白這天下,又有哪一處繁華不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不過,對於士兵的傷亡,樹爾雖無法阻止,也想保留那一份傷感。
當想到楚國將士們對菊朵的崇敬,樹爾一凜:“是啊,怎麼也不該負了他們!”抱起琵琶,樹爾不理蕭未歡的阻攔,硬是登上了距城樓不遠的七星塔上,望着城樓外廝殺的軍隊,壯烈的衝擊讓樹爾失去了膽怯,手下不停:《蘭陵王入陣曲》、《十面埋伏》接上了《精忠報國》。這豪情萬丈的歌曲亦非單一把琵琶和嗓音清亮的樹爾能駕馭的了。
“咚!”這是蕭未歡,他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面巨鼓,徑足有一米多。蕭未歡揮棒擊着鼓點,卻總有些不到位。樹爾急了,一下爬上鼓面,手中琵琶不停,以自己的身體爲鼓槌,以舞和歌: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
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 更無語
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堂堂中國要讓四方
來賀
此時戰場上,有楚軍將士衝入夔軍旗隊中,奪下夔軍軍旗,而將楚旗擎在了手中,大喝一聲:“哈——!”廝殺中的士兵們齊喝:“嚯哈——!”士氣大振的胤楚合軍衝殺於陣中,直殺得人人都紅了眼,大軍逼入夔境。首虯下令收兵,畢竟現在並沒有與夔全面開戰的命令。
這場仗勝得相當漂亮,我軍傷亡不足半成。倒是傷員裡有了一個特別的人——太子妃。
樹爾在聽到收兵令時便腳下一軟,仰面倒去,跌在了蕭未歡的懷裡。這一番拼盡氣力地唱跳,直令她聲嘶脫力,厥了個半時辰才醒來。
睜開眼睛,出現在眼前的是兩張一摸一樣的嬌麗笑臉,竟然是香雨香音兩姐妹。
樹爾撐起身子:“你,咳,你們倆怎麼,咳,在這兒呢,咳咳……”
“小姐,快別多說了,瞧您的嗓子都啞成這樣了!香雨,快去把大夫開的藥茶端來!”香音上前扶樹爾坐起來。
乖乖地喝下藥茶,果然有效,嗓子沒有那麼火辣辣地疼了。“你們——”卻是仍舊不放心兩人的來因。
“小姐,我們倆已被王爺送進宮了。是太子爺遣我們倆到這來的。”
“是啊是啊,咱們剛到就看到小姐你在塔頂倒下,可嚇死人了!”
“多虧了那白衣的大人接着了您,又將您抱回了行館。”
“以後不好叫我小姐了,改口叫太子妃吧。”樹爾想,雖然金步日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但還是不好太過明顯了,免得多生事端。
見樹爾欲起,香雨忙上前攙扶。樹爾搭着她的肩,艱難的起身。這一身的骨頭好像都被跳散了。
一走出房門,就見到了一身白衣的蕭未歡,樹爾對他一笑:“蕭大人,多謝了。”
“殿下,這是下官的職內之責。”蕭未歡忙行禮。
“領我去見首將軍吧。”樹爾想知道一些具體情況。
“是。”
軍營中,首虯聽聞太子妃來到軍營,忙出賬迎接。僕見到由人扶着的樹爾,首虯這粗豪大漢一下就跪下了:“殿下親憐士卒,令末將敬佩!只望您愛惜身體,莫讓下面人難做啊!”
“首將軍打了勝仗,該開心些的。我只是體力耗多了些,不礙事,休息一陣就好了。將軍快起來吧!”樹爾見首虯不動,正要低身去扶,卻有一襲白影飄至,搶先扶起了首虯,又迅速退回到後面。這自然是蕭未歡。
首虯引樹爾入了大帳。
聽聞軍中傷亡甚少,樹爾也鬆了口氣,畢竟這場仗的起因也或多或少能歸在她身上。
此時,疲累的樹爾不知道在各處有不少人都談論着她。
夔營中,夔軍主帥手指輕叩着桌案,聽着傳信官描述着那戰場上一襲倩影和她激動人心的鼓舞、琵琶、歌喉。
“哦?這麼說,咱們倒是錯看了這個女人咯!”主帥猛地擡起頭,赫然就是那妖孽男,此時甲冑加身,倒是添了幾分英武之氣,“‘神女’是嗎?不過是個沒姿色的丫頭!你們說要是胤軍楚兵知道他們高貴的太子妃、聖潔的長公主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還曾與胤七公子有那麼段‘不堪深究’,會有怎麼樣的反應呢?啊?哈哈……”妖孽男長長笑來,身側的幾名護衛也迎合着。
“金步日!這次我一定會讓你永遠無法忘記你做過的事情!”妖孽男手下使勁,只見桌案震動不止,等他手一提起,桌案便炸然碎成了無數片!
胤宮,玉書殿,木公站在一側,案前坐的正是大胤國最傳奇的皇帝金碩:“老木,你覺得如何?”
“老臣以爲,不論太子妃身份如何,足堪其位。”
“公主之名不過是虛。爲一振士氣,當陣激舞,雖是失了平日裡的穩重,倒也有以民爲重的覺悟。有妻如此,阿日幸也。”金碩也起身,走到木公身前,輕嘆一聲,“只是,太子妃與含越之事——”
“臣以爲,公子與太子妃間當並無越矩之事,不妨請主上親問於公子,以策萬全。”
“也好。”金碩拍拍木公的肩頭,“這含越,也真不知該如何對他。把普雲也宣來吧!”
“是,臣先告退了。”
太子府,金步日倚在臥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塊血色玉牌:“楊樹爾,讓我刮目相看呀。”
一紙令書,胤君命樹爾速歸怒京。
奔馬車馳,星月兼程,趕到怒京的樹爾未及休整就被領進了宮。
“樹爾,楊樹爾是嗎?”金碩在座上問。
“是。”樹爾十分平靜,甚至比平時還要淡然。
“爲什麼呢?”
“只是爲了朋友。想來皇上向楚求親也只是爲了能不興兵禍地收楚於手吧。既是如此,嫁過來的是什麼人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民女自知難以與太子匹配,只求皇上恕了樹爾死罪,逐樹爾出宮吧。”
“皇兄,樹——楊樹爾是臣弟結識的朋友,並無不軌企圖。只是公主不願嫁,她爲朋友替嫁而已。且念在她於前日之戰有功,恕了她吧!”公子月上前求情卻看到了金碩慍怒的臉。
樹爾癡癡看着月充滿歉疚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平靜,不是該難過嗎?卻只有些許失落感。
“父皇,兒臣以爲是不是公主不是大問題,我想父皇您也並沒有想撤了你的兒媳吧。”說話的居然是金步日,今日他一身墨藍色朝服,頭戴金冠,愈發的引人注目。
樹爾很驚訝她這位相處了大半年的“丈夫”會爲她求情。“應該不是喜歡我吧?”樹爾不由得暗暗罵自己想太多。
“的確,孤並無嚴處她之意,只是有件事想單獨問一下越王和太子妃。你們其他人先退下吧。”金碩遣退了殿中其他人等,諾大的肅霄殿裡只剩下了金碩與另二人。
“含越,先起來吧。”金碩走回王座上,“你老實回答,你與太子妃究竟有沒有越軌之事?”
“沒有,臣弟與太子妃只是朋友而已。”月邊說邊看看身側的華服女子,有陣子沒見,樹爾似乎變了一些,臉色更蒼白了,身形更瘦削了,精神倒是不錯,還不忘報以一笑,像是想要安他的心。可是這樣的樹爾只讓他更覺愧疚,說起來,讓樹爾陷於如今這個境地的罪魁禍首,便是他了。
“那樹爾,你呢?對我這不爭氣的弟弟可是動了心思?”金碩轉而問樹爾。
“陛下多慮了,兒臣對於王叔只有一腔感激,願爲他生,爲他死,可卻不是男女間私情。”樹爾一字一字地答道。這段話既是說給金碩、月聽,也是在告訴自己吧。
“如此甚好。”金碩面上表情未變,“你們倆也下去吧。”
並行走出大殿,樹爾上前給了金含越一個輕輕的擁抱:“月,謝謝你。”
“樹爾,你——是我對不住你。”月愧疚的聲音像是比樹爾還要沙啞。
“沒事,太子倒也不像傳言那麼討厭的。”樹爾說得很小聲,嗓子還一直沒好,“那我先走了。”
走遠了一些,再回頭看時,那一抹月白中的人已看不清了,樹爾揉了揉乾澀的眼睛,還以爲會有淚呢。
其實與月相處的時間也挺短的嘛!樹爾腳下不停,腦中回閃的是與月相識到分別的過程——丘池的初識,月下的問答,梨花酒裡的戲謔,楚宮前的牽手,還有孤梅山莊小徑上滿布的花瓣……
“記性這麼好做什麼呢?”樹爾輕聲自語道。
回到太子府,現在她有了三名貼身侍婢:銀荷、香音、香雨。銀荷的年紀較大,又入宮較久,是以儼然一副頭兒樣,支使着香家姐妹做這做那。
“小姐,您可回來了!”香雨見樹爾回來,開心地上前迎她。
“什麼小姐!叫太子妃!”銀荷呵道,“公主,沒事吧?”
“銀荷姐不也是叫‘公主'嗎?也該改改了!”香音不甘示弱。
“你們兩個小丫頭!”
“好了!叫什麼都沒關係,要是沒人來管,你們都叫我‘樹爾’纔好呢!”樹爾擺擺手讓她們停下。
“殿下,太子請您至正廳。”張勝求在門口傳話道。
“怎麼又有事?”樹爾嘟囔着,老大不情願的跟着張勝求來到正廳。
金步日難得的坐的端正,聽見樹爾請安,擡起眼,一雙棕色眼眸裡閃過金光:“愛妃,可曾想過離開?”金步日問得很認真。
“……”,沉吟了一會,樹爾纔回話,“樹爾本就不屬於這裡,雖然知道再難離去,只是不知爲什麼,似乎總覺得我不需多擔心,離開不會只是虛妄的想象。”
“哦?這麼神奇,我也覺得太子妃你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不屬於你的皇宮。”金步日今天的態度與平日多有不同,自在了許多,也沒有刻意在言語上戲弄樹爾。這讓樹爾有些奇怪,彆扭男轉性了?
“……”令人窒息的尷尬沉默,樹爾只是低頭看繡花鞋面上的花樣。過了許久,樹爾擡頭去看,正好迎上金步日的目光,他正仔細端詳着樹爾,像是要把她看穿:“你究竟是從哪來的?”半天,金步日冒出這麼句話。
“啊?我也不知道我來的那個地方對於你們來說叫什麼。”樹爾笑笑,“反正在那個世界,我已經死了。”不知爲什麼,就這麼不遮不掩地告訴了面前這個男人,只是覺得理所當然,這樣莫名的信任感讓樹爾不敢深究。
對於這段答案,金步日未有迴應,仍是盯着樹爾。
“太子,咱們能出宮逛逛嗎?”樹爾突然問。
“出宮?”金步日起身走近了些,“你想做什麼?”
“我聽說怒京城可是天下第一城呢,我來了也這麼久了都沒能出去看看,想去見識見識。”想到從現在起就不用再擔心被發現真實身份,那種輕鬆的快感讓樹爾充滿了幹勁。
“……”金步日沒有答話,“張勝求,去備車,通知門房。”
立在門邊的張勝求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