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裡,‘苦乃山有寶’的傳言,就像一塊石頭,投入這座叫做‘修真道’的水潭中,激起些許水花,蕩起幾道漣漪,可跳出來的,不過是些小魚小蝦……趕往苦乃山查探的,都是散修或者不起眼的小門宗,像‘九九歸一’和一些成氣候的大宗,都自持身份,並沒一窩蜂的趕過去,至多也僅是派出心腹暗中探查。
現在,從苦乃山中升騰起的‘祥瑞偈、祥瑞象’,則像一道嫦娥神通,轟轟烈烈地砸入‘水潭’,掀起滔天巨浪,在潭底的大黿怪魚全被驚動!
歲印那番‘有寶貝也是天門禁臠’的道理,基本是個人就能明白,可是明不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受不受的住誘惑又是另一回事……凡事都有個極限。
當誘惑的程度超過了理智的極限,就會生出‘僥倖’了。
歸根結底,便是那四個字:利令智昏。
苦乃山中透出的祥瑞氣息濃厚如斯,遠非玲瓏玉匣可比,現世的寶貝就只能用‘驚天動地’來形容,怕也只有誅仙劍、軒轅鏡、流金火鈴這些太上寶物現世,纔會有這樣的聲勢!寶物到了這個層次,就已經不再是一器一物,它能成形本身也就代表了一重天道。換個角度,它就是天道,若能掌握,不僅天下無敵,飛昇仙界也指日可待。
至於五大三粗,天門雖然強大到無法撼動,可說不定,那幾條大鱷會自己先爭鬥起來,頭破血流之際,最後讓小魚得利……便是這份僥倖,攪渾了中土天下!
天門終於放出了真正的誘餌,幾乎全無技巧、謀略可言,依仗得就是這份珠華寶氣太驚人,沒人能夠不動心。
七字劍近百好手施法急行,一路上,不知遇到了多少夥修士,此刻誰都無法再無動於衷,都要去搏一份運氣,搏一份天意!
從東海沿岸到西陲深山,歲印率領門徒橫穿中土,全力飛縱了整整兩天,終於進入苦乃山地界,繼而又循着寶物光華,來到那片連綿大丘所在的古怪之地。
方圓三十里,七彩光華瀰漫氤氳,將其重重籠罩,無論目光還是靈識,都無法穿透彩華,誰也辨不出其中的情形,只隱約可見,有九座大丘巍峨聳立。
此處早已聚集了數萬修士,既有名門大宗,也有小派散修,另外還有不少氣韻內斂、神情倨傲之人,不以門宗爲伍,各自獨立於某處,顯然都是些隱居已久不問世事的老怪!
祥瑞之氣猶在,就說明寶貝還在。不過大批修士都圍攏在邊緣處,都在觀望……不是沒人進去,而是進去的人,都再沒出來。
前前後後,已經有千多人冒險進入這九座大丘圍攏而成的荒僻山地,其中不乏高手,甚至還有三座‘九九歸一’的高手,可都如石沉大海,進去之後就再無音訊。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五道三俗終於出手,除了離人谷未曾到場,另外七家各自選出十名精銳弟子和一名長老,一共七十七人集結一處,進入現寶之地,和前面的人一樣,這些人也杳無音信……
這一場大戲,天門當然要做足全套,七家的精銳都已經進入陣位,催動大陣,掌門則帶領其他人,現身於‘九丘三十里’邊緣,煞有介事,擺出一副尋寶模樣。
至於那七十七個弟子,進去後就會得到同門接應,引到安全之處,全不用顧慮。
可是其他人就沒那麼好運氣了,天門分辨不出、更懶得分辨那些修士之中到底有沒有邪道奸細……
歲印傳下密令,囑託弟子小心防備,人太多場面太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生出一場大亂!
衆弟子落地,隨掌門歲印一起向着向前走去,隊形看似散亂,但只要稍有見識之人,都能瞧得出這羣七字劍道士,在前行中牢牢踏住了陣法,表面輕鬆實則嚴陣以待。
七字劍在修真道上,是僅次於九九歸一的大宗,着實有些地位,他們一來,修士們自然分開一條道路,容他們通過。
可剛走了不遠,從斜刺裡忽地行出一隊俗家弟子,幾乎與七字劍弟子撞到了一起,歲印微微皺了下眉頭,衝着對方的爲首師長冷聲道:“羅家弟子在大理州霸道慣了,行走時只記得看天,卻不記得看路了,小心被釘子紮了腳。”
另一隊俗家修士來自大理州羅家,地位與七字劍相若,正與七字劍宗爭空出的那一席‘九九歸一’的位子,最近這幾年裡都在較勁,從暗到明,也只差一場拼鬥了。
論到打架,大家的手段應該差不多,不過論到吵架,出家的明顯不如俗家的,羅家大家長露出個不屑笑容:“擡頭走路,不光要小心釘子,還要小心狗屎。”
歲印眼中煞氣一閃,正待反脣相譏,驀地,從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旋即隆隆的腳步聲大作,塵煙滾滾,大地顫抖,彷彿一隊猛獁巨像正向着此處衝來!
在場修士皆做愕然。
論起造勢,在場門宗都有不錯的手段,或仙樂紛揚,或霞光千盞…現在這份山搖地顫的動靜也不見得就有多了不起,問題是現在這個場合,五大三粗、一線天、九九歸一,修真道上的名宿高人幾乎悉數到場,誰來了都不敢賣弄,否則豈不是小覷了衆多仙長。
有些修士一心巴結天門,五大三粗的人還沒說什麼,他們就已經勃然大怒,放開聲音怒喝道:“天門仙長在此,請道友自重!”
有些修士心思機敏,在愕然之後便已經想到,這麼猖狂、不把天門放在眼中的,哪裡會是正道中人,正‘轟隆、轟隆’着趕來的,多半就邪道上的那羣魔頭!
天門弟子也警惕起來,幾位掌門面帶冷笑,對身邊部署揮了揮手,示意稍安勿躁。
從巨響傳來的方向上,又傳出一聲獵獵長嘯,繼而夯重的腳步聲,猛地化作展翅破空的呼呼風聲,隨即,短短一個呼吸之後,衆人只覺視線一暗,天空中霍然顯出一片……巨蜥。
一雙肉翼,伸展開來足足十丈有餘,身體比着犀牛還要大出數倍、身體批滿巨鱗、頭頂銳利長角、四肢甲刀森然的龐然大物!整整三百頭巨蜥,遮天蔽日撲襲而來,足以撐破修士的目光!
隨即,巨蜥收斂肉翼,就直挺挺地從半空裡砸落在衆多修士面前,‘轟’地一聲悶響,煙塵瀰漫,飛沙碎石沖天而起,爆起的沙石比起‘九丘三十里’的祥瑞氣象還要更驚人。
雖不曾直接夯進修士陣中,但大地上掀起的巨震,也足以讓大羣修爲普通的年輕弟子摔倒在地……
兩年前中秋時正邪惡戰,正道中有不少人都見過這些巨蜥,不過比起那時,現在的蜥蜴變化不小,雖然形態未脫,但氣勢變化極大,由此天門中人並未認出它們來。
來得不止恐怖大蜥,每隻蜥蜴背上,還有一頭青身火尾的妖猿騎士,爲首的大猿腰板挺得筆直,雙目似閉非閉,嘴角似揚非揚,怡然自得中帶着幾分高深莫測、目光流轉時透出些許仙家氣度,不是葫蘆老爺是誰?
大毛小毛也各乘巨蜥,分列葫蘆老爺左右,兩個娃娃蠻手中,還都擎着一面大旗,旗子上的字彎彎曲曲,都寫着四個大字,不是大洪漢字,而是太上古篆。
天猿之後,山中其他大妖也緊隨其後,金眼兔子、火羽怪鳥、豺狼熊羆,紛紛率領兒郎現身,一時之間,妖氣瀰漫,腥風迴盪不休。
苦乃山數千妖族粉墨登場,聲勢之大幾乎壓塌了半座山峰,修士們驚疑不定,不知對方何意。幾個天門首腦也略顯意外,彼此對望,苦笑搖頭,敢當老道則分開人羣迎了出來。
借苦乃山佈陣,是天門商議的結果,不過具體與山中妖族商談借出三十里荒山的,則是通過承天道與狒狒大妖銅頭的關係。自始至終,也都是承天道和銅頭聯繫,這個時候也只有敢當老道出頭最合適。
敢當來到妖族跟前,先對着諸位大妖打過招呼,他目光顧盼一週,沒能找到銅頭,甚至連一隻狒狒精怪都沒有。
銅頭不在,敢當也無所謂,能把妖族轟走最好,轟不走放它們進去、死在陣裡也無妨,可是還沒來得及去和葫蘆說話,老道的笑容就又是一僵,再次愣住了。
他的目光,正注視在葫蘆左右那兩面迎風招展的大旗上。
兩面旗子上一共八個篆字,上古文篆,本來沒人能看懂,但敢當老道卻識得……前幾年離人谷曾經請託天門同道幫忙破譯幾個古篆,分明就是旗子上的字:
窮盡天地,再無飛仙。
其他幾家天門首腦,也都認出了旗子上的字,人人眉頭微皺,他們在苦乃山裡圖謀的時間不短,知道天猿是山中的妖族領袖,實力不容小覷。妖王打出了這個旗號,莫不是要屠滅人間修士!
葫蘆見敢當老道看着自家的旗子發呆,心裡那股得意勁猛衝,險些衝碎了臉上的高人神情,拼命把哈哈大笑憋了回去,淡然問道:“怎麼,你識得這旗上古篆?”
敢當的臉上笑容不再,又變回了那副石頭模樣,點了點頭:“這八個字,當真大氣得緊……”
話沒說完,葫蘆‘咕’地笑出了聲,又趕忙繃住:“你覺得不錯?”
敢當向後退開,神情冷漠,另外六家的高手也接應上來,數萬修士哪還會察覺不到天門對妖族的敵意,天門之敵,便是正道之敵,在場所有修士顯出戒備之色,沉不住氣者已經取法寶在手,只等五道三俗的高人一聲令下!
敢當退後數十丈,這個距離即便對方突然發難他自忖也能應付,這才站住了腳步,冷笑着應道:“我覺得如何有什麼關係,要緊的是,這旗子上的八個字,大妖王自己覺得如何!”
葫蘆老爺笑容謙和,搖着頭謙遜道:“都是些前人謬讚,做不得準的,須知,盛名之下,必有勇夫。”
八個字的成語太長,葫蘆老爺的書袋還沒吊到那個層次,純粹是覺得‘順溜’就直接說出來了。
天門中人都有些恍惚,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弄清‘窮盡天地,再無飛仙’和‘前輩謬讚’、‘盛名之下必有勇夫’之間的關係,不過敢當的臉色卻緩和了許多,能做到天門掌門,都是七竅玲瓏的心思。從自己和葫蘆老爺這套驢脣不對馬嘴的對答,他也大概能明白,說不定旗子上的八個字,在天猿眼中是另外個意思。
當即敢當咳嗽了一聲,伸手指了指旗子:“這八字撰文何解,還請妖王賜教。”
還不等葫蘆開口,從苦乃山深處就傳出了一陣嘹亮笑聲,代爲答道:“火尾天猿,德藝雙馨!諸位高人可要記得牢了,下次再見到天猿的旗號,一定要高聲唱出這八字偈,纔不會吃苦頭!”
說笑之中,一條人影從山嶺間縱躍不停,雖然是靠着兩條腿來跑跳,可是速度比着御劍疾飛卻更快,最後一個字說完時,已經越過重重山峰,跳落在衆人面前。
雖然早都在等着邪道殺來,但是在見到此人後,五道三俗的高手無一例外,臉色都是一變!兩年前的中秋惡戰仍歷歷在目,眼前這個鄉下小子,給一衆天門精銳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除了謝甲兒,就是這個樑磨刀!
最近剛吃過大苦頭的侏儒聞風,更禁不住縮了縮身子,悄然後退了幾步。
樑辛早在幾個時辰之前就趕到了苦乃山,直接去了猴兒谷,把‘撥雲見日’給天猿和山中妖族分發下去,完事後妖族呼嘯而出,樑辛特意滯後一陣,好讓師父盡情抖一抖威風。
葫蘆斜眼掃了樑辛一下,神情裡大大地不開心:“怎麼這麼快就來了?”他才吊了一兩個書袋,還遠遠沒過癮。
樑辛躬身,笑着地應道:“等會打完仗,把他們全綁了,再請您老好好給他們講一講天之道,人之道。那時您要講不夠三天三夜,這些修士都不答應。”
數萬修士大譁,人人怒罵出聲。天門高手就在旁邊看着,要是不去罵上句‘小妖狂妄不知死活’,豈不顯得怕了這羣妖孽。
歲印上人也不甘人後,氣貫中元威嚴吼喝,可是才罵了半句,耳邊就響起一聲炸雷般地大吼:“都閉嘴!”
金玉堂的大胖子秦痩開口,剛剛幾乎吵翻天的深山谷地立刻鴉雀無聲。
天門之中,除了離人谷,和樑辛一夥淵源最深地就算是金玉堂了,樑辛對他們也和藹得多,對着秦痩笑了笑,點頭道:“秦掌門,好久不見。”說着,樑辛目光流轉,掃過秦痩身後的一衆天門高手,隨即他微微一怔,情不自禁地眯了下眼睛,望向鑑火道宗的掌門:“請問道長如何稱呼?”
鑑火道掌門沉聲應道:“貧道熔心。小魔君貴人事忙,不記得貧道了,可熔心對閣下卻牢記於心,不敢相忘!”
樑辛揉了揉眼睛,回答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記得你,不過有些不認得了……”
秦痩滿臉不耐煩,不去理會樑辛的話,徑自問道:“樑磨刀,串通了妖族來奪寶麼?”
‘樑磨刀’三字一出,歲印上人就覺得心裡猛地一緊,這才知道,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粗壯小子,竟然就是日饞的大首領,繼將岸、卸甲之後的第三任魔君!
不止歲印一人,幾乎所有人修士都目露驚詫。不久前日饞魔頭闖進天劫中去殺人,這件事驚世駭俗,更讓樑辛的名頭響徹中土,在場之人有誰沒聽說過他!
樑辛呵呵笑着,搖頭道:“弄錯了吧,我還以爲是天門串通了妖族來佈陣坑人呢。”說着,又往秦痩身後張望了下,繼續笑道:“顧回頭和老九呢?佈陣去了?”
秦痩臉上的肥肉一抖,回過頭狠狠瞪了敢當老道一眼。到現在他們哪還能看不明白,妖人和妖族纔是真正的一家人,自己借了妖族的地方來佈陣,又哪還能指望人家上當。
五大三粗幾位掌門的算盤,本來是等日饞殺到,虛以爲蛇應付幾句,罵架一場之後,天門高手呼喝一聲:妖人覬覦異寶,天下同道共誅之!隨後在場衆多修士一起動手,自己人則返身‘衝’入‘九丘三十里’,擺出一副要搶在敵人之前搶到寶物的架勢。
等天門一撤,那些普通門宗修士,自然也就無心再戰,或四散觀望,或貪心不足也追入陣中,不管怎麼說,他們肯定攔不住日饞的妖人。而妖人則會急於奪寶,不管不顧地衝進大陣……只要他們進來,便再也出不去了。
就算萬中有一,個別魔頭僥倖逃出大陣,還有一道七十九窟弟子合成的相見歡等着他……
算計的是心術,一切都依仗於‘誘餌’是否‘夠香’,待祥瑞光華升起後,天門一衆領袖也就真正放下了心,都道這一次,妖人的好日子真正到頭了。
可任誰都沒不曾想到,從來不和人打交道的苦乃山羣妖,竟也被妖人‘收買了’!
九丘三十里,是個口袋,其中陣法再怎麼厲害,也得讓敵人鑽進去纔有用……秦痩氣得兩眼冒火,恨不得走上前,去抽敢當老道一個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