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打破沉默的還是連訣,他道:“你現下心裡在想甚麼?應當是在想‘他是怎麼知道的?這個身份明明天衣無縫,就算是影樓親自出手也查不出來,難道是……難道是鍾離珞告訴他的?’你是這樣想的麼?郡主。”
莫青璃從方纔開始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企圖從他眼裡尋出甚麼情緒,結果甚麼都沒有,那藍色太徹底,也太深沉,很好的掩藏了所有。
此時聽得他一番話,終於訝異的看了這個師叔一眼,他難道通讀心之術?自己想甚麼他全都知道。
“我猜對了?”連訣笑了一笑,道:“其實你與鍾離的事我不便插手,只是瞧着你們倆勾起了我年輕時的回憶,我希望你們倆好好的,既然有些壁壘衝不破,不如師叔來幫你一把。一起過日子,最重要的便是信任,我原先以爲你經歷那些事,又加上師姐嚴厲的教導很不容易相信別人,沒想到鍾離也是這樣,只是出發點不同罷了,遇見事情都喜歡自己一個人扛,從我五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知道這孩子有故事,總也不明白她一個小姑娘家能有甚麼故事。若不早些解開心防,你們兩個遲早會出問題。”
“實話說,你是當年的雲汐郡主不是鍾離告訴我的,是我自己猜出來的,影樓裡的人在做些甚麼,你手下人的舉動,加上你與你娘相似的相貌。順便給你提個醒,我既然能猜出來,”連訣手指了指皇宮的方向,聲音往下壓了壓,道:“那個人,也會猜出來。到底要怎麼打算,你可要想好了,青璃。好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把今日清晨在這裡見過我的事情忘了罷,我說的話,你好好考慮。”
連訣將桌上的琴囊收拾好,站起身來,拍了拍莫青璃的肩,不再多言,關切之意卻溢於言表,隨即背上琴囊大步往前院走去。
只剩下莫青璃坐在涼亭中若有所思,風聽見她輕微的自語聲:“我原本,就沒打算一直不讓那個人猜出來。那樣,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她脣角挽起來,露出一個極淺的笑來,顯得意味深長。
後山的竹林仿雲夢山而建,莫青璃習慣了在墨竹軒外的竹林練功,於是天色微亮便到了後山,只不過似乎有人捷足先登,她遠遠的看見那個有些微胖的灰色身影,躡手躡腳的就準備離開。
“站住!”老鬼收招,天空的竹葉失去了依託的力道紛揚而下,灰色身影從那綠色的雨中飛快奔到了莫青璃面前:“幹甚麼幹甚麼,一見我就想跑,我就知道你們都嫌棄我老鬼,我……”
“你給我打住!不許哭!”莫青璃連忙兩手抱胸,護住自己的袖子。
老鬼小眼睛一眯,亮出一口潔白的牙,樂呵道:“小看我不是?你師祖是這樣的人麼?”
莫青璃挑眉:“不是麼?”
老鬼立馬停止了腰桿,比莫青璃高出半頭去:“那必須不是,好歹我也是江湖有名的高人‘天山老人’。”
莫青璃翻個不怎麼優雅的白眼:“若是江湖上的高人都像你這樣,我看這江湖倒真的成了‘江湖’了,都是你們給哭的。”
老鬼給氣得說不出話來,圍着莫青璃開始走來走去,來來回回的繞圈,直到速度越來越快,亂影分.身一般,她只要擡眼,眼前便全是他的影子,萬萬千千,變幻無窮。
是鬼樓絕學——鬼蹤幻影步。
當然,說了是擡眼,只要不睜眼便不會看到了,莫青璃閉着眼,其他的感官便調動起來了,再加上每個人身上具有的獨特的氣,只需要一點時間,她便能找出真身來。
任爾東西南北,我自巋然不動。
這不動也只是片刻,莫青璃左耳動了動,往左前方迅速拍出一掌,帶起一股凌厲的掌風,面前的幻影立刻散了個盡,只見眼前老鬼的身影往後急退幾步,右腳足尖在地上一點,飛快的躍上高空,然後再以雷霆之勢從上方拍下一掌,莫青璃心裡只道了一聲“澡白洗了”,便迅速凝聚內力接下這一掌。
結果毋庸置疑,莫青璃覺得只要老鬼在一天,自己永遠不能好好養傷……
“小璃啊,武功有長進啊。方纔你找出我真身的時間比上回更短了,不錯不錯,相當不錯。”老鬼擡手用力拍了拍莫青璃的左肩,一臉欣慰。
“……我肩上傷還沒好。”
老鬼有些訕訕,摸了摸自己滿是褶皺的腦門,眼裡一絲懊惱之意,道:“我忘了。”
莫青璃裝作無謂的樣子揉了揉自己的肩,安慰道:“沒事,你徒孫身子骨好,給你打個一掌兩掌的也習慣了。既然招也過了,我有正事想問你。”
老鬼方纔一時忘記莫青璃左肩的傷,心裡有些過意不去,聽她說有事問他,立馬殷勤起來:“說罷說罷,我老鬼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阿珞醒了之後,身體似乎異常虛弱,說着說着話她就睡了過去,這正常麼?會不會是身體還有什麼毛病?”
“我看你一臉嚴肅,還以爲你要問甚麼大事呢?就這麼件小事也需要來問我,我今早上見蓮花在涼亭等你呢,你怎麼沒有問蓮花……”老鬼還要喋喋不休下去,見到莫青璃瞪他的眼神,連忙住嘴,言簡意賅道:“你媳婦,我徒孫沒事,這是涅槃之法的後遺症,休息幾日就好。”
“昨日……的時候我見她的腿已經可以行走,是餘毒已清麼?往後不會再出問題罷?”莫青璃繼續問道,關於鍾離珞的事情,她可得一件件都問仔細了才行。
“說起你媳婦,當真是天賦異稟,我老鬼都沒想出來‘天毒冥木’的毒可以那樣解,假以時日,她的毒術不說超過我,超過蓮花是鐵定沒問題的了。”老鬼得意的捋了一把自己雪白的鬍子。
“信不信我把你鬍子燒了,說重點!”
老鬼連忙撈起自己的鬍子一股腦往胸前的衣衫裡塞,邊塞便快速道:“重點就是毒素未清,而且僅以她個人之力無法痊癒,需在陰氣最盛之日,有一與她修習同一內功心法的人助她療毒,面北而坐,氣行周天,而且必須赤誠相對,不得有外物阻滯。與她修習同一內功心法的有我老鬼、蓮花、你和你師父,既然要赤誠相對,符合條件的只有你了。而且我算過了,除夕乃是陰氣最盛之日,就定在那日夜裡罷,你替她療毒。”
莫青璃狐疑的看着他:“真的?”
老鬼嚴肅點頭:“當然!我老鬼何曾說過假話。”
莫青璃白了他一眼,道:“你說的假話多了去了。我記得天相學上說,除夕之夜明明不是陰氣最盛之時的。”
“你對天相之學熟,還是我熟,我推算過很久的,除夕之夜就是今年陰氣最盛之時,若是不信,你媳婦的腿就真的一輩子站不起來了。”
別看老鬼平時老不正經,好歹也是高人,板起臉來還是很能夠唬人的,最起碼莫青璃雖然半信半疑,卻也不敢拿鍾離珞的腿開玩笑,只得點頭稱是,腦海裡卻又想起昨夜綺麗的夢來,一時不知當真如何是好。
問完了這件事,莫青璃看了看天色已經大亮,正準備回去看看鐘離珞醒了沒有,誰知這次卻是老鬼叫住了她,神情出乎意料的認真:“小璃,方纔是你問我事情,我也有事要問你。”
莫青璃見他這副模樣,猜到他要問甚麼,於是道:“我父王的舊部,我還沒有去找他們。”
“你到底怎麼想的,要知道東大陸上不是沒有出現過女帝的,前朝的開國皇帝便是女帝,你是隻想替靖王平反殺了當年參與之人,還是想……奪.權。”
“師祖以爲呢?”
老鬼諱莫如深的看着她。
莫青璃也沒希冀從他那得到甚麼答案,她轉過頭望着掩映在竹林深處的墨竹軒,聲音有些飄渺,道:“我很小的時候,父王就料到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他已經給我安排好了後路。三個月前我在清掃舊宅的時候在我原先的房裡找到一個暗格,裡面是父王給我的一封信,附帶着一塊可以調兵遣將的虎符!他當時可能是覺得如果有虎符在手的話可以保全我的性命罷,只不過他低估了先帝的手段,根本不顧虎符之事以雷霆手段將王府斬盡殺絕。”
“父王的舊部與其說是效忠皇室,不如說是效忠於有靖王的王室,我調查過了,這幾年來那些舊部不知甚麼原因依舊在朝中任要職,而且爲靖王之事至今羣情憤憤,如果我現在拿着虎符信物,再加上這張與我娘七分相似的面孔,就可以說服他們助我起事,況且,我身邊那麼多武林高手,起事必會更加順利,一夜之間,便可以讓百姓在睡夢之中,改朝換代!”莫青璃嘴角勾起來,頗有些嘲諷的意味,繼續道:“也不是全無可能罷,師祖?”
冷風透過幽幽的竹林吹過來,有些低低的寒意,地上抖落一層青翠的竹葉,被冬日的露水打溼,頗爲冷潤。
老鬼卻在這地上坐了下來,道:“你若想當皇帝,我會助你。”
莫青璃自上而下瞧着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眼睛終於忍不住彎了一下,語氣倒是輕描淡寫:“可是,我打算放棄了。改換朝代豈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果不成功,生靈塗炭,即使成功,也不是皇帝換個人就行的。況且,子書仁這個皇帝當得挺好的,我在江湖上野慣了,宮裡條條框框那麼多,若是坐上皇位,不一定能比他好到哪去,到時候蒼生因此遭罪,我豈不是千古罪人了?若是我父王在世的話,也絕不想看到我這樣做,我洗清靖王府的罪名,是正名;若是奪.權,污了靖王府的名聲,我死後怎麼有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父王。”
老鬼“砸吧”了兩下嘴,道:“你先前在天山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父債子償,既然他對你不仁,你就要對他不義,要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莫青璃在他身旁坐下來,道:“我先前不懂事不行麼?平時怎麼沒見你記性這麼好?”
老鬼眼睛一眯,忽然賊賊笑了一下,老臉湊到莫青璃面前道:“沒這麼簡單罷,說,是不是和你媳婦有關?”
莫青璃白了他一眼別過頭,懶得理他。
“你說不說,不說我就哭給你看。”
莫青璃轉過頭看了他半晌,心說他從來不沾情愛之事,怎麼對自己的事這麼有興趣,不過這回還真讓他猜對了,的確與鍾離珞有關係,關係還不小。
她攤開兩隻手掌,平放到老鬼面前,道:“左手江山,右手情長。”
“二者不可得兼”,眼前忽然悠悠飄下一枚青翠竹葉來,在空中婉轉回旋,莫青璃兩指捏住那枚小小的竹葉,緊接着緊緊攥在手裡,道:“寧棄江山萬里,不負兒女情長。”
天底下再沒甚麼,比她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