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
“想讀點什麼嗎?”空中小姐笑容滿面地問。
瑪麗莎點點頭。她需要讓自己的思緒離開旅館中那可怕的景象。
“雜誌還是報紙?”空中小姐又問。
“報紙吧。”瑪麗莎說。
“們日金山檢查報》還是《紐約時報》?”
瑪麗莎根本無心選擇。“《紐約時報》好了。”她最後說。
巨大的飛機升上天空。安全帶信號燈滅了。瑪麗莎朝窗外望去,只見起伏的山嶺綿延伸入乾燥的沙漠。上了飛機總算是一種解脫。在機場時她還怕得要命,既怕被金髮男子的同夥襲擊,又怕被警察逮捕,所以索性躲進了廁所。
她攤開報紙,掃了一眼內容提要欄。對費城和紐約的艾伯拉暴發仍有報道,登在第四版。她翻過去,只見文章報告說,費城的死亡人數增至五十八名,紐約四十九。同時新病人也有增加。對此瑪麗莎不感意外。那個索引病人是耳、鼻、喉科專家。她還看到羅森堡診所已登記破產。
在同一版,有一張阿麥德-法克里醫生的相片。他是世界衛生組織流行病部的負責人。相配的文章說,他正在CDC調查美國艾伯拉暴發的起因。世界衛生組織擔心病毒不久會橫跨大西洋。
說不定法克里醫生能幫助自己,瑪麗莎心想。拉爾夫給她聯繫的律師大概有辦法安排自己跟法克里醫生談一談。
門鈴響的時候,拉爾夫正在看積存已久的雜誌。看了一眼手錶,九點半了。誰會在夜裡這個時候登門呢?從門上一側的玻璃向外一看,他驚訝地看見了瑪麗莎的臉。
“瑪麗莎!”他難以置信地喊了一聲,拉開門。瑪麗莎身後,一輛黃色計程車正從他那長長的弧形車道離去。
瑪麗莎看見他張開的雙臂,直撲過去,放聲大哭。
“我以爲你還在加州呢。”拉爾夫說。“爲什麼不先打個電話,讓我知道你要來呢?我會去機場接你的呀。”
瑪麗莎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抱着他哭。安全的感覺真好。
“你都碰上什麼事了?”他問。回答他的是更響的抽泣。
“總得讓我們坐下吧?”他一邊說,一邊扶她到沙發上,讓她哭了幾分鐘,一邊輕輕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他看着電話,盼它會響起來。他得打個電話,可是照瑪麗莎目前的哭法,他是永無機會起身的。“你大概要喝點什麼吧,”他問。“來點特釀法國白蘭地如何?說不定它會讓你鎮靜一點的。”
瑪麗莎搖搖頭。
“葡萄酒?我有一瓶開了的在冰箱裡。”拉爾夫計窮了。
瑪麗莎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不過嗚咽聲低了些,呼吸也趨正常。
五分鐘又過去了。拉爾夫嘆了一口氣。“你的行李呢?”
瑪麗莎沒有回答。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擦擦臉。
“廚房裡有點冷雞。”
瑪麗莎終於坐直身子。“或許等一會兒我會想吃的。再陪我坐一會兒。我這一陣子真是嚇壞了。”
“那你爲什麼不從飛機場給我打電話呢?你的車呢?不是存在機場的嗎?”
“說來話長,”瑪麗莎說。“我怕有人監視它。我不願讓任何人知道我回了亞特蘭大。”
拉爾夫揚起了眉毛。“你是要留在這兒過夜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瑪麗莎說。“並非我不請自來,實在是你一直對我這麼好。”
“你要我開你去家裡拿點用具嗎?”拉爾夫問。
“謝謝。不過我不想在那兒露面,就跟我不願取車一樣。要是說今夜我還想去的地方,那只有CDC了。那兒有我一個小包裹,請塔德代存的。不過說實話,我想還是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連見律師也在內。我希望他有辦法免我坐牢。”
“太嚴重了吧,”拉爾夫說。“我希望你是在開玩笑。是不是該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呢?”
瑪麗莎拿起拉爾夫的手。“會告訴你的,我保證。等我再冷靜一點。或許我是該吃點什麼。”
“我去給你弄雞好了。”他說。
“不必勞駕你。我知道廚房在哪兒。說不定我只想炒幾個雞蛋。”
“那好,我過一會兒就來。我得打個電話。”
瑪麗莎拖着沉重的雙腿穿過屋子,來到廚房。看着四面各種各樣的器具,心想只做幾個雞蛋似乎是種浪費。可眼下她只想吃雞蛋。她從冰箱取出蛋,又拿了麪包,準備烤一下。這時候她想起沒問拉爾夫是不是也要吃。她剛想喊,馬上意識到他不會聽見。
她放下雞蛋,走到電話機前。這是最新式的,內部分機間也可通話。她試着按各個按鈕,看能不能揣摸出它的用法。她一邊試不同的號碼組合,一邊叫着“哈囉、哈囉”。一下碰巧了,她聽見拉爾夫的聲音。
“她不在舊金山了。”他說。“在我家。”
停頓。
“傑克遜,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有點歇斯底里。她只說有個包裹在CDC等她去取。好了,我不能再說了,得回到她身邊去了。”
停頓。
“我會把她留在這裡的,別擔心。不過我要你儘快趕來。”
停頓。
“不,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兒。我敢保證。再見。”
瑪麗莎抓緊了櫃檯檯面,以防自己會暈倒。有如晴天霹靂,拉爾夫,這個她最信任的人,竟是他們一夥的!還有那個傑克遜,一定是她在拉爾夫家晚宴上見過的那位了。他就是醫生行動大會的主席!他正來這兒。噢,上帝!
知道拉爾夫正來廚房,瑪麗莎迫使自己繼續做菜。在往平底鍋沿上磕雞蛋時,卻把殼也一起打碎在鍋裡了。正當拉爾夫拿着酒進來時,她手中還有另一個雞蛋。這一次她的手稍微靈巧了一點。雞蛋下了鍋。她把它們連殼攪在一起。
“聞着好香啊!”拉爾夫輕快地說。他放下給她的酒,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瑪麗莎觸電似地跳起來。
“噢,你還那麼緊張啊!怎樣才能讓你鎮靜下來呢?”
瑪麗莎沒有開口。儘管她現在飢意全消,還是繼續炒了雞蛋,在烤麪包上抹了黃油,又拿出果醬來。看着拉爾夫昂貴的絲織襯衫,沉甸甸的金鍊扣,帶流蘇的古西牌平底便鞋,她覺得有關他的一切都變得虛僞不堪,包括這座精心佈置的屋子。它們都代表着一個富有的醫生擺闊性的揮霍。就是這種醫生,又在害怕新的競爭,害怕時代的變化,害怕醫療業不再是賣方市場。
無庸置疑,拉爾夫也是醫生行動大會的成員,也就順理成章地支持馬卡姆議員。是拉爾夫,而不是塔德,無時不知她的行蹤。瑪麗莎一面盛雞蛋,一邊想,即使她能逃出這兒,也無處可去。她當然不再能用拉爾夫請的律師。一知道拉爾夫的真面目,她馬上想起來爲什麼他推薦的那個律師的名字聽來耳熟了。庫柏,霍傑斯、麥奎林和漢克正是醫生行動大會的服務代理人!
瑪麗莎覺得自己落入了陷阱。對手有龐大的關係網。雖然她不清楚他們打入CDC有多深,但已確定這個集團跟那個控制着CDC財政來源的議員有關了。
瑪麗莎思潮起伏。她真害怕沒有人會相信自己,因而更刺心地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唯一鐵證,那支接種槍,卻還躺在特級控制實驗室的某個角落裡。那裡,她憑親愛的痛苦經歷得知,對手也有出入權!眼下她心裡像水晶般一樣清楚的唯有一點,那就是得趕在傑克遜,或許還有更多的暴徒趕到之前,離開拉爾夫的家。
她拿起叉子,眼前突然浮現出在舊金山那金髮男子撞開浴室門的一幕。叉子當地掉在地上。她再次害怕自己會暈倒。
拉爾夫抓住她的胳膊肘,扶她到餐桌上,又把食物盛進盤子,端到她面前,催她快吃。
“你剛纔還挺好的麼,”他說。“如果你吃點東西下肚,一定會感覺更好。”他撿起叉子扔進水池,又另從抽屜裡拿了一把。
瑪麗莎把頭埋進雙手。她必須控制住自己。寶貴的時間正在消失。
“一點不餓嗎?”拉爾夫問。
“是不太餓。”瑪麗莎承認說。雞蛋的氣味催人慾吐。她渾身發抖。
“我樓上有鎮靜劑。給你來點,怎麼樣?”
“好,”瑪麗莎說。
“馬上就來,”拉爾夫說,摟了一下她的肩膀。
這正是瑪麗莎祈求的機會。等他一出門,瑪麗莎就站起來抓電話。可是聽不見撥號音。拉爾夫一定是把線路切斷了,叫警察的希望落了空。她放下電話,在廚房裡搜尋拉爾夫的汽車鑰匙。找不到。下一步她去了相連的家庭娛樂室。那裡有一個小花崗岩石甕放在博古架上,裡面有幾把鑰匙,但都不是汽車的。回到廚房,她走向通後門的小廳。那兒有一塊軟木記事牌,一張老式的學校用的課桌和一張梳妝檯,‘另有一扇門通廁所。
她先查看課桌,掀起桌面翻了一遍。只有幾把老式的房門鑰匙。再看小梳妝檯。抽屜裡是一堆手套、領帶和雨具。
“你找什麼?”拉爾夫問,突然出現在身後。她心虛地直起身來,一邊尋找藉口。拉爾夫期待地望着她,右手握成拳,左手端一杯水。
“我想找一件毛衣,”瑪麗莎說。
拉爾夫驚訝地看着她。這屋裡如果有什麼不對,那隻能是太熱了。畢竟是快到六月了。
“我把廚房的暖氣開大一點好了,”他說,領她回到椅子上。他伸出右手。“接着。”他在瑪麗莎手掌上放了一粒膠囊,象牙白夾着紅色。
“戴爾曼①?”瑪麗莎問。“不是說給我鎮靜劑嗎?”
①是安眠藥的成藥名。
“這也能叫你安定下來,又能讓你好好睡一覺。”拉爾夫解釋說。
瑪麗莎搖搖頭,遞迴膠囊,說:“還是吃鎮靜劑吧。”
“瓦利蒙①怎麼樣?”
①是鎮靜劑的成藥名。
“好吧。”瑪麗莎說。
一聽到他又上了樓梯,瑪麗莎便奔向前門門廳。精緻的大理石半圓桌上和中央的櫃子裡都沒有鑰匙。她又飛快地打開壁櫥,捏了捏上衣的口袋。也沒有。
她回到廚房,正好聽見拉爾夫下樓來。
“喏,這就是了。”他說,在瑪麗莎手心放下一粒藍色藥片。
“這是多大劑量的?”
“十毫克。”
“太多了一點吧?”
“你太緊張了,它不會像平常那樣影響你的。”拉爾夫說,遞過來一杯水。她接了,假裝吃藥,卻暗暗讓藥片進了衣袋。
“現在讓我們再試着吃點東西吧。”拉爾夫說。
瑪麗莎勉強吃了幾口,一邊尋思如何在傑克遜到來之前逃脫。實在是食不下咽,她放下刀叉。
“還是不餓?”拉爾夫問。
瑪麗莎搖搖頭。
“那好,我們去起居室坐吧。”
她也樂意遠離廚房的氣味。不過一坐下,拉爾夫又鼓動她喝酒。
“我吃了瓦利蒙,不該喝酒的。”
“一點點沒關係。”
“你不是要灌醉我吧,”瑪麗莎說,強裝笑臉。“那就讓我來調吧。”
“我沒意見,”拉爾夫說,雙腳翹起擱在茶几上。“我要蘇格蘭威士忌。”
瑪麗莎來到酒吧,給拉爾夫倒了四指蘇格蘭威士忌,然後瞅準他沒注意,拿出藥片掰成兩半扔進酒裡。可惜它們並不溶化。她又撈出來,用酒瓶底碾碎了再扔進去。
“要幫忙嗎?”拉爾夫遠遠地問。
“不用,”她說,又給自己倒了一點點白蘭地。“來了。”
拉爾夫接過酒,坐回沙發。
瑪麗莎挨着他坐下,絞盡腦汁琢磨他會把鑰匙放在哪兒。如果她貿然向他要,不知他會怎麼想,那樣太冒險。要是他看出自己知道了真情,恐怕會強留下她來。反過來,只要她能找到鑰匙,就還有機會。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腦海:他大概把鑰匙放在褲袋裡了!不管多令人噁心,她還是依偎上他,挑逗地把手擱在他大腿上。是了,隔着薄薄的華達呢她可以感覺到鑰匙。問題是怎樣才能拿到手呢?
她咬着牙,仰起臉,引他來吻。等他用雙手摟住自己腰時,她的手指滑入他的褲袋,屏住氣,勾住鑰匙圈,輕輕向外拉。鑰匙叮地響了一聲。她狂烈地吻起他來。感覺他真的動情了,她決定孤注一擲。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她默默地祈禱,抽出了鑰匙,塞進自己的衣袋。
拉爾夫顯然已把傑克遜要來一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要不然就是以爲是叫瑪麗莎安靜下來的最好辦法。不管怎麼,是讓他停止的時候了。
“親愛的,”她說。“我不想掃你的興,可是藥性開始發作,我覺得非去睡不可了。”
“就睡這兒好了,我抱着你。”
“我倒是不在乎,可是待會兒你就得抱我上樓了。”瑪麗莎從他的懷抱裡抽出身來。他殷勤地扶她上樓進了客房。
“你不想讓我陪你嗎?”他問。
“對不起,拉爾夫,我快要昏過去了。讓我睡吧。”她強擠出一絲笑容。“等藥性過了也不遲嘛。”爲了不再多說,她和衣就上了牀。
“要不要一件睡袍?”他仍不死心。
“不,不,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好吧,需要就叫我,我在樓下。”
一等他關上門,瑪麗莎就踮起腳走過去,聽他下了前樓梯,就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她記得不錯,外面是陽臺。她竭力不弄出響聲,滑入溫暖的春夜。頭頂是一碗倒扣的星斗。樹木黑黢黢的只見輪廓,紋絲不動。遠處,一隻狗叫了幾聲。接着,她聽見了汽車聲。
她趕快觀察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離地面的柏油車道約十五英尺高。跳不下去。陽臺被一道矮欄圍着,翻過去便是前廊的延檐。左邊,前廊頂接着城堡;向右,它伸向屋子的轉角。
她翻過欄杆,一寸一寸地爬向轉角。可是前廊頂距拐角還有二十英尺便到頭了。防火梯從三樓伸下來,可是夠不着。轉身爬回陽臺,聽見剛纔的汽車轉上了拉爾夫家的車道。
瑪麗莎趴在屋檐上,心想車道上的人只要一擡頭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車燈透過樹叢,掃過屋子正面,灑了她一身光斑,然後停在前門臺階邊。聽得見車門開了,有人說話了。似乎並不激動,顯然還沒看見她趴在屋檐上。拉爾夫來開了門。又是一陣嘁嘁嚓嚓的說話聲,隨後消失在屋裡。
瑪麗莎沿着屋頂爬回來,翻過欄杆上了陽臺,又鑽回客房,輕輕開了通走廊的門。一上走廊,又可以聽見拉爾夫的聲音了,不過聽不清說些什麼。她躡手躡腳走向後樓梯。
門廳裡的燈照不到走廊的第二個拐角。瑪麗莎不得不用手摸着牆走。過了幾個黑着燈的臥室,轉過最後一個彎,她看見了下面廚房的燈光。
到了樓梯口,她躊躇不前了。這幢老式房子裡的聲響讓人迷惑。她還能聽見說話聲,不過又多了腳步聲,只是分辨不出它們來自哪個方向。就在此時,她看見下面樓梯端柱上的一隻手。
瑪麗莎換了個方向朝上走去,到了二樓和三樓的當中,聽見下面有一塊樓板嘎嘰作響。她猶豫了。心怦怦直跳。下面的腳步聲無情地逼近。那人到了二樓,轉上走廊奔前屋而去。她這纔敢喘氣。
她繼續上樓,被每一點聲響嚇得心驚肉跳。頂樓傭人的住處關着門,但沒上鎖。
她悄無聲息地穿過起居室到了臥室。她猜想防火梯就在外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拉起窗戶,她翻過去,落在單薄的鐵格柵上。一向怕登高,這時只有鼓起勇氣,站直身子,戰戰兢兢向下走。一步一階,先右腳,再左腳。到得二樓,聽見屋內激動的說話聲、砰砰的摔門聲。黑着的屋子也相繼亮了燈。他們發覺她逃跑了。
瑪麗莎一個勁地催促自己趕快。轉過二樓的平臺,被黑黢黢的一堆鐵傢伙堵住了去路。用手摸了摸,意識到那是最後一層樓梯被收了上來,以免被竊賊利用。她焦慮地試着找出放下的機關。這時她看見了身後的一個大砝碼。
她輕輕地把一隻腳放上第一級鐵梯。鐵梯發出一陣金屬的嘰嘎聲。知道別無選擇,瑪麗莎把全身重量都移過去。轟隆一聲巨響,鐵梯射向地面。她跑了下去。
腳一沾地,她甩開雙臂,直奔車庫。屋裡的人一定聽見防火梯落地的聲音,轉眼就會追來。
她奔向車庫邊門,巴望它沒有上鎖。如願以償。可是當她推開門時,聽見屋子的後門也打開了。她咬咬牙,步入車庫的黑暗之中,把門關死,轉身向前剛跨了一步,便撞上了拉爾夫的300SDL奔馳。她摸着門,拉開,滑人駕駛座,拿鑰匙一陣亂插,好歹插進了點火器。轉動了鑰匙,儀表盤亮了,發動機卻聲息全無。這時她想起拉爾夫告訴過她,柴油發動機必須等一個橘黃色的燈亮過後才能發火。於是她把鑰匙轉回來,再向前轉半圈。橘黃小燈亮了。瑪麗莎等着。聽見有人升起了車庫正門,便把四扇車門全鎖上了。
“快、快!”她咬着牙催促着。橘黃小燈終於滅了。她轉動鑰匙,使勁一踩油門。發動機轟地一聲咆哮起來。有人把車窗拍得噼啪亂響。瑪麗莎掛上倒擋,把油門一踩到底。一秒鐘的靜止之後,這輛大轎車便朝後一衝,把瑪麗莎甩到方向盤上。車朝門外射去,瑪麗莎拼命撐住方向盤。兩個人忙不迭地閃向兩邊。
車歪歪斜斜在車道上狂倒,輪胎吱吱直叫。到了屋子前面了。瑪麗莎趕緊剎車。晚了。車尾咚地撞上了傑克遜的汽車車頭。瑪麗莎換上前進擋,滿以爲這一下便自由了,不料一個彪形大漢趁這片刻的停頓,撲上了汽車前蓋。瑪麗莎踩下油門。輪胎吱吱地空轉,並不前進。車尾似乎被什麼東西掛住了。她把倒退和前進擋來回掛了兩次,就如陷在雪地裡那樣把車顛搖了兩下。只聽一陣金屬撕裂聲,她的車向前疾射,甩掉了前蓋上的傢伙,歪歪斜斜衝出車道。
“沒戲了!”傑克說着從傑克遜車底下鑽出來,擦着手上的油污。“她把你的水箱撞破了,”他對傑克遜說。“沒有冷卻液,即使發動了也沒法開。”
“真該死!”傑克遜說着下了車。“那個女人就像有魔法護身似的。”他怒氣衝衝地看着赫伯林說。“我要不是等你手下的蠢貨從飛機場來,而是直接來這兒的話,局面就不會如此了。”
“嗯哼,”赫伯林說。“你又能把她怎樣呢?跟她講道理嗎?你需要喬治和傑克來對付她呀。”
“可以開我的450SL①,”拉爾夫建議說。“不過那隻能坐兩個人。”
①一種奔馳牌高級跑車。
“她已開出老大一截,”喬治說。“追不上了。”
“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跑出來的。”拉爾夫抱歉地說。“我給她吃了十毫克鎮靜劑讓她睡覺的。真見鬼!”他發覺自己昏昏欲睡了。
“你想她會去哪兒?”傑克遜問。
“她不會去警察局的,”拉爾夫說。“她已經草木皆兵了,尤其是這個時候。她可能會試一下CDC。她好像說過有一個包裹在那兒。”
傑克遜看了一眼赫伯林。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支接種槍。
“還是派傑克和喬治去吧。”赫伯林說。“她肯定不會回家。艾爾捱了她那一手,這兩個小夥子正迫不及待要爲他報仇呢。”
離開拉爾夫家十五分鐘之後,瑪麗莎才冷靜下來,憂慮起身在何處了。這一路她不知隨意轉了多少彎,爲的是不讓人跟蹤。同時也迷失了方向。她只知道自己很可能繞了一個大圈子。
看見前方街燈處有個加油站,她便開過去,搖下車窗。一個小夥子戴頂亞特蘭大勇士隊的棒球帽走出來。
“請告訴我這是哪兒,好嗎?”瑪麗莎問。
“這兒是殼牌加油站,”小夥子說,打量着車上的傷痕。“你知道你的兩個尾燈全碎了嗎?”
“我知道,”瑪麗莎說。“艾默裡大學知道吧。能告訴我怎麼走嗎?”
“小姐,你剛參加了撞車比賽吧!”他說,搖頭驚歎。
瑪麗莎又問了一遍,他纔給了個含糊的方向。
十分鐘後,瑪麗莎開過了疾病防治中心。大樓看上去平靜如常。但她還沒確定自己該幹什麼,誰可以相信。她曾想找個好律師,但不知如何選擇。麥奎林當然不能用了。
她現在能想出的可信任的人唯有一個,就是從世界衛生組織來的法克里醫生。他肯定與陰謀集團無關,又恰好下榻在桃樹廣場。問題是,他會相信自己嗎?會不會只是打個電話給杜布切克或CDC其他人,又把她送回追捕者手中呢?
恐懼逼得她做了一個她以爲是唯一合乎邏輯的選擇:去取回那支接種槍。那是她唯一的鐵證。沒有它,恐怕沒有一個人會相信自己。她還拿着塔德的出入證。既然他與醫生行動大會無牽連,出入證大約還有效。當然,也有可能警衛不讓她進樓。
瑪麗莎壯起膽子,轉入車道,停在CDC大門過去幾步之遙的地方。萬一有人阻攔,她可以跳上車就走。
通過警衛室前門,看見警衛坐在桌前低頭看一本紙面簡裝小說。聽見有人,他擡起頭,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瑪麗莎咬着下嘴脣,故作大方,提筆在登記簿上籤了到,然後擡起頭,預備回答警衛提問。可是警衛仍然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
“你在讀什麼呀?”瑪麗莎說,有意掩飾自己的緊張。
“加繆①的小說。”
①加繆(1913-1960)法國小說家,戲劇家。代表作有小說《局外人》、《鼠疫》,劇作《卡利古拉》等。
嗬!她不想再問那是不是他的《鼠疫》了。她走向主電梯,意識到警衛的目光還追隨着自己,便按了辦公室所在的樓層。轉過身,警衛果然還在瞪着她。
電梯門一關攏,警衛就抓起電話聽筒撥了號。一聽有人接,立刻說道:“布盧門撒爾醫生剛剛籤進,坐電梯上了樓。”
“好極了,傑羅姆。”杜布切克說,聲音沙啞,彷彿是累極了或是生病了。“我們馬上就到。不要再讓任何人進去。”
“一定照辦,杜布切克醫生。”
瑪麗莎下了電梯,站了幾分鐘注視着電梯的指示燈。兩架電梯都停在原處。樓裡闃然無聲。證實了無人跟蹤,她走向樓梯,下一層,出樓上天橋、進病毒樓,轉彎來到那扇安全鋼門前。她屏住呼吸,塞入塔德的出入證,打入暗碼。
片刻的停頓。她真害怕警報器會突然鳴響,卻只聽見門鎖開動的咔嗒聲。沉重的大門開了,她走進去。
打開電閘,轉動空氣密封門上的圓盤,進入第一間屋子。她沒有換消毒服就直接走向下一間。當她穿上尼龍密封服時,心裡還沒有主意培德會把那支接種槍藏在哪兒。
杜布切克瘋狂地開着車,不到萬不得已連轉彎也不踩剎車,紅燈也不停。車裡還有兩個人。約翰坐在前座,手緊緊地拉着門把。麥克在後座,無法避免地被搖來晃去。三個人都臉色凝重,生怕到遲了。
“到了,”喬治說,指着“疾病防治中心”的標誌牌。
“那就是拉爾夫的車!”他加了一句,指向停在半圓形車道上的奔馳。“看來幸運終於回到我們這一邊了。”他決定開進街對面謝拉頓汽車旅館的停車場。
喬治抽出一支S&W.356麥格依①,查了查是否每個彈槽都上了子彈,然後開門下車。手槍垂貼着大腿,不鏽鋼槍管閃閃發光。
①一種威力極大的大口徑左輪手槍。
“你真的要用那管大槍嗎?”傑克說。“它他媽的會太響的。”
“要是剛纔你在前車蓋上她開着車亂轉時,我手中有這傢伙就好了。’矯治咬牙切齒地說。“走吧。”
傑克聳了聳肩,也下了車。他拍了拍後腰,觸到了自己的貝雷特自動手槍槍柄。那纔是優雅的武器呢。
瑪麗莎手握輸氣管,匆匆鑽進最後一道通往特級實驗室的密封門,接上中央送氣閥,環顧四周。那個死裡逃生之夜她幫助製造的混亂已收拾乾淨,無跡可尋。可是那場景卻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瑪麗莎顫抖起來。她只想趕緊找到包裹,立刻離開。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就跟在一切實驗室一樣,這兒有數不清的地方可以藏下那麼個小包裹,從何下手尋找呢?
瑪麗莎先從右邊開始搜尋,打開櫃門,拉出抽屜……走了一半,她突然直起身來。應該還有更好的辦法。她到了中央實驗臺,走向控制罩。塔德一向認爲那是他的一塊小天地。控制罩下的擱板上有瓶裝的化學試劑、紙巾、塑料垃圾袋、嶄新的盒裝玻璃器皿及各種用具,可是沒有看上去像她的包裹那樣的東西。她正想走開,突然朝控制罩玻璃裡面看了一眼。在塔德的儀器後面,她剛好能辨認出一個深綠色的塑料垃圾袋。
瑪麗莎擰開罩上的電扇,抽出正面玻璃,然後小心翼翼地避開塔德的儀器,提出那個袋子。裡面果然是一個聯邦捷運公司的包裹。爲了確證,她又查了一下標籤,正是她寫給塔德的。
瑪麗莎把包裹放進一個新的塑料垃圾袋,仔細封了口,把用過的袋子放回罩內,玻璃也歸回原位。回到中央送氣閥前,她匆匆解下輸氣管,朝門外走去。現在是去找法克里醫生或其他可以信任的上級部門的時候了。
她站在消毒蓮蓬頭下,耐心地等着。它由自動定時計控制,只有等它按部就班地操作。到了下一間屋,她費力地脫着密封服。拉鍊不斷地卡住。用了好大力氣拉了幾下,總算給脫下了,但她的便衣也被汗水浸透了。
杜布切克的車吱地一個急剎車,停在了CDC大門正中。三個人魚貫而下。警衛傑羅姆已拉開一扇玻璃門等着了。
杜布切克沒有耽誤時間問問題。他知道,要是瑪麗莎已走,警衛一定會告訴他的。他直奔已等在那兒的電梯,按了三樓。其餘兩人緊緊地跟着他。
瑪麗莎剛走上天橋,只見主樓的門開了,衝出三個人來。她趕緊轉身,奔回病毒樓。
“站住,瑪麗莎!”有人喊道。聽上去像杜布切克。噢,上帝!他也在追捕自己嗎?
她把門鎖上,四處尋找藏身之地。左邊是電梯,右邊是樓梯。沒時間衡量利弊了。
等杜布切克撞開門,只看見電梯的指示燈表明正在下行。三個人又奔下樓梯。此時,瑪麗莎已到了一樓大廳。
知道杜布切克就在身後,瑪麗莎明白自己沒有時間在出主樓時再裝模作樣矇混警衛了。警衛的腦袋從書本上擡起,只見她像閃電般掠出了大門。他站起身,愣了一愣。等到醒過神來,想到杜布切克也許希望他強行攔住瑪麗莎時,哪裡還有她的蹤影!
到了外面,瑪麗莎把包裹換到左手,右手摸索着拉爾夫汽車的鑰匙。她先聽見叫喊,接着是CDC大門乒乒乓乓打開聲。她好不容易把汽車門拉開,彎下腰,滑向駕駛座。她全神貫注在逃脫杜布切克的追趕,以至於一分鐘後才感覺到身邊的座位上有人,後座也有人。更糟糕的是,一支巨大的左輪手槍正指着她呢!
瑪麗莎想抽身而退,可是全身彷彿注滿了鉛,沉重得不聽使喚,眼睜睜地看着那支槍向上擡起,指向她的臉。她看見一張半明半暗的臉,聽他說了句“再見”。搶發火了。轟地一聲震天動地。時間凝止了。
瑪麗莎漸漸恢復意識,感到自己躺在什麼舒服鬆軟的東西上。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已被擡進CDC的大廳,放在了沙發上。
閃閃的紅、藍警燈把大廳照得有如花俏俗麗的迪斯科夜總會。像是有很多人進進出出。她迷惑不解地又閉上眼睛,心想那個拿槍的人不知怎樣了。
“瑪麗莎,你怎麼樣?”
她的眼皮顫巍巍地睜開。杜布切克正俯身向着自己,一雙烏黑的眼睛罩着一層憂慮的陰雲。
“瑪麗莎,”他又呼喚道。“你好了嗎?真擔心死人了。當你終於讓我們認清了事實,我們就害怕他們會對你下毒手。可你老是不在一個地方多待,弄得我們沒法找到你。”
瑪麗莎還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說話呀,”杜布切克懇求道。“他們傷了你嗎?”
“我還以爲你也有份,也屬於那個陰謀集團呢。”她掙扎着決這麼兩句。
“我就怕你這麼想。”杜布切克咕噥道。“不是說我不該受這樣的懷疑。我只顧維護CDC的聲譽,以致忽視了你的意見。不過請相信我,我跟那個陰謀毫無關係。”
瑪麗莎抓住他的一隻手。“我想,我也一直沒有給你機會好好解釋。我只顧着破壞各種各樣的紀律了。”
一位救護員過來。“這位女士想去醫院嗎?”
“你說呢,瑪麗莎?”杜布切克問。
“去一下吧,不過我覺得我沒什麼事。”
另一個救護員過來,幫着扶她上了擔架。她說:“聽到那一聲轟響,我還以爲自已被打中了呢。”
“不是,我通知了聯邦調查局。是他們的人開了槍,打中了準備殺你的兇手。”
瑪麗莎顫抖了一下。杜布切克伴送瑪麗莎的擔架走向救護車。瑪麗莎抓住他的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