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八章

會議第三天,結束後全體新聞工作者要聚餐,這次林澤跑不掉了,只能百無聊賴地坐着聽,司徒燁則去買烤鴨和稻香村的點心。

下午五點,兩人坐在會議大堂內。林澤看到那飯盒就想吐,說:“把塑料袋紮結實點。”

司徒燁想到連着被烤鴨摧殘了兩天,神情也頗痛苦。

當天晚上聚餐,領導致辭,祝酒,記者們歡聚一堂,林澤看到這種場面就開始自動腦補某某會議的報導稿子,結果又是碩大一盤烤鴨端上來,一直放在他面前,轉來轉去都轉不走,林澤只得勉爲其難又吃了些。

深夜告別北京,林澤給柯茂國和趙宇航都發了短信,請他們一定要來重慶玩,便與司徒燁上了飛機。

林澤回家,鄭傑馬上過來拆禮物,說:“正好正好,還沒吃夜宵。”

林澤:“……”

鄭傑拿着飯盒去微波爐加熱,麪餅蓋起來小蒸一下,配上黃瓜和蔥絲,倒出蘸醬,說:“阿澤,來吃來吃。”

林澤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寬麪條淚坐在桌前,鄭傑說:“我一個人吃沒意思撒!”

林澤看着麪餅卷烤鴨,差點吐出來,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吃烤鴨了。

十二月的重慶一瞬間冷了下來,冬季時不時還會下雨,山城沒有暖氣,冷冰冰的全城就像籠罩在一個溼冷的水鄉里。

年底的忙碌期又開始了,回來之後柯茂國也沒找林澤聯繫,林澤整理完資料,傳達北京的全國新聞工作者會議精神,開始着手準備年終總結,並作新一年的計劃。報紙的訂閱量比去年高了三成,主編心花怒放,提薪指日可待。

某個休息日,林澤憊懶地坐在家裡落地窗前,開電腦上網,外面依舊是個陰天,小雨怎麼下也下不完。

QQ頭像閃爍,謝晨風發了消息。

林澤點開廣州的天氣看了一眼,28度,心想還是住在南方好。

謝晨風:【想你了。】

林澤:【廣州天氣冷不,太冷就別去上班了。】

謝晨風:【還穿短袖,和夏天差不多。】

林澤:【工作做得怎麼樣?】

謝晨風:【有錢賺,不多。可以看看你嗎?】

林澤想了想,點開視頻,謝晨風沒有接,又說:【等等,我去把燈光調亮點。】

林澤:【你要不要去梳個頭。】

視頻點開了,一片黑乎乎的景象後,是謝晨風英俊的臉,他比以前更瘦了些,頭髮看得出長了,又修剪過。

林澤這邊雖然是陰天,但坐在落地窗前光線很好。

林澤:“腦袋讓開點我看看?房間是不是又跟狗窩似的。”

謝晨風摸了摸頭,說:“前天剛收拾過,這個髮型怎麼樣?”說着笑了笑。

總是這樣,沒有見到謝晨風的時候,一切都彷彿從未發生過,然而當再看見他的面容時,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感情又洶涌地衝上心頭。

“嗯。”林澤說:“乾淨多了,買電腦了?”

謝晨風說:“別人的,叫陳凱。這是客廳,電腦大家都可以用。”

林澤心想多半就是和謝晨風一起住的志願者了,正說話時,謝晨風回頭道:“凱哥!過來看我老婆。”

林澤哭笑不得,謝晨風側過身,示意朋友來看,那人過來了,只看得見衣服,看不見臉,一口湖南腔,說:“挺帥的小夥子,不錯不錯。是阿澤嗎?”

林澤說:“凱哥好,謝謝你照顧晨風。”

“沒有沒有。”陳凱忙道:“客氣了,你們玩,我出去買點東西。”

謝晨風和他告別,背後的大門關上以後,林澤問:“他也是嗎?”

“他不是。”謝晨風笑道:“直男,人很好。”

林澤:“他手機號多少?”

謝晨風笑道:“你要他督促我嗎?”

林澤:“當然,我要監督你每天的動向,免得你又出去當禍害。”

謝晨風在留言裡打了陳凱的手機號碼,林澤怕謝晨風生病或者出意外瞞着不告訴他,便要來電話,低頭記手機號,又給陳凱發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是林澤,需要什麼幫助的話,請隨時聯繫他,順口問謝晨風:“那邊的人多不多?”

謝晨風知道林澤的意思,說:“二十來個吧,不住在一起,但週末偶爾會出來聚聚,喝個早茶,聊聊天。”

林澤又問:“最近身體怎麼樣?”

謝晨風笑着說:“你看我怎麼樣?你瘦了,阿澤。工作壓力大嗎?”

林澤說:“還好吧,年底會稍微忙一點,睡覺睡不夠。”

林澤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兩人便這麼沒話說,各自坐着,林澤起身去泡咖啡,回來的時候謝晨風說:“元旦有時間嗎?”

林澤說:“怕是走不開,怎麼了?”

謝晨風:“沒什麼。想和你見見面,元旦他們想開個晚會,不用表演什麼節目,就是大家坐着,閒聊。”

林澤說:“沒有時間,太忙了。”

“鄭傑呢?”謝晨風又問。

林澤:“加班,今天平安夜,生意正好。”

謝晨風:“他相親成功了麼?”

林澤說:“沒呢,一直失敗,快趕上櫻木花道了。”

謝晨風笑了,說:“鄭傑人很不錯。”

林澤道:“別提他了,哎。他想約他們隔壁店的一個女孩,元旦去武隆和仙女山玩。我也沒這麼多時間。”

謝晨風嗯了聲,林澤電話響了——司徒燁找他,讓他陪着出去買衣服,林澤懶懶的不想動,讓他淘寶買,外面太冷別出去了。

謝晨風說:“朋友找你就去吧,老呆家裡也不好,是李遲然麼?”

林澤說:“不是,上次你們見過面的,星巴克的小哥,現在是我搭檔,也是個1。”

謝晨風:“噢。”

“你照顧好自己吧。”林澤說:“彆着涼了。”

謝晨風笑道:“你也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

林澤關了視頻,他幾乎能感覺到兩人切斷視頻的時候,神色都有點黯然,彷彿是千里之外的一種感應,在一根弦的兩端同時發出顫音。

今天是平安夜,鄭傑估計要加班到十一二點才能回來,林澤穿上外套走過北城天街,司徒燁戴了頂毛帽,茶色西褲,黑毛衣,圍着白圍巾站在廣場上像個男模。

司徒燁說:“我送你衣服吧,聖誕快樂。”

林澤想了想,說:“你穿衣服品味挺好,順便我也買幾件。”

兩人差不多高,並肩走過步行街,引得不少女孩紛紛側目,林澤道:“聖誕節有什麼安排?”

司徒燁答道:“我在QQ上認識了兩個零,他們都在西政唸書,說過幾天元旦出來一起吃飯,一起吧?”

林澤有點懶,冬天是個令人需要溫暖的季節,他想找個人抱着,但不是那種依賴他的小男生。

“再說吧。”林澤道:“有空就出來,鄭傑還找我陪他去泡妞呢。”

司徒燁笑道:“都一起嘛,人多熱鬧。”

“四個GAY一直男跟一個女孩去仙女山,你這是想把鄭傑往死裡整吧。”林澤打趣道。

兩人進了店,林澤給自己買了一身新衣服,想了想,又買了一套加大的,毛衣長褲,淡黃色的圍巾。

“鄭傑的嗎?”司徒燁道:“來我一起給了。”

“不是。”林澤說:“別搶,我自己來,你能有幾個錢?”

司徒燁道:“你要送給那個艾滋病人嗎?”

林澤道:“他叫謝磊,不叫‘那個艾滋病人’,司徒同學,你年終獎的單子還在我手上呢,不想要了是不是。”

司徒燁道:“你要送他?”

林澤說:“不,我沒這個打算,就是買來放在家裡,我穿這一件,另外這一件不給任何人穿,就放着。”

司徒燁:“……”

林澤道:“很難以理解?”

司徒燁道:“勉強……對了!年終獎!年終獎什麼時候發?”

林澤道:“快了吧,你應該有一萬多。”

司徒燁道:“你呢?”

林澤答道:“兩三萬吧……不知道,要去看看。”

數天後,12月30日下午,3點會議結束,部門負責人各自收拾資料,林澤安靜地坐在會議桌一角,面對空曠的會議廳。

司徒燁道:“阿澤,晚上怎麼玩?”

林澤道:“你先去接你朋友吧,我等鄭傑電話。”

司徒燁說:“來和我們一起吧。”

林澤沒有回答,司徒燁道:“你決定以後給我打電話,我開車過來接你。”

林澤嗯了聲,手機響,鄭傑說要六點多才能下班,已經約到人了,晚上一起和那女孩去吃飯看電影。跟-我-讀WEN文-XUE學-LOU樓??記住哦!

林澤低頭對着手機,沒想好要不要去當燈泡,要麼一個人過節也挺好,但那條“你們玩吧我不去了”的消息遲遲沒有按下去,片刻後他收拾好東西,回辦公室拿錢包,先出去查賬。

年終獎年終獎年終獎……林澤就像志得意滿的灰太狼一樣滿腦子裡全是喜洋洋喜洋洋喜洋洋……一按櫃員機,登時心花怒放。

年終獎三萬!比他想象的要多!正在腦內四則運算總財產數額時,手機響了,是陳凱的電話。

“阿澤,最近有時間嗎?”陳凱說。

“怎麼?”林澤心裡咯噔一響,該不會是謝晨風死了吧,陳凱忙解釋道:“沒事,就是想請你寫點稿子,磊子說過你是記者。”

“什麼樣的稿子?”林澤知道謝晨風應該沒把他們之前的事告訴陳凱,陳凱問道:“願意過來當志願者,和大家聊聊嗎?我們想出個報刊式的宣傳冊子,給幾個志願者組織交流,再放在疾控中心裡,有人想看也可以當傳單拿,讓大家自己寫的話,可能不太客觀,感情因素太強烈了,而且容易出現消極的一面,要有一些能引起他們想好好生活下去的內容,因爲是在疾控中心裡當宣傳用的。”

林澤明白了,陳凱想把一些事儘量地記錄下它積極的一面,但找不到能寫的人,陳凱又補充了一句,說:“飛機票和食宿可以給你報銷,先給你解釋一下,我們這個公益團體的初衷是不接受社會捐贈的,大家以自食其力爲本,屬於團體開銷的部分基本都是我掏,不會出現什麼拿捐贈人的錢吃喝玩樂的事。凱哥自己呢,也不缺這點費用,想請你過來玩玩,請千萬不要跟我客氣。”

林澤笑了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有時間,我待會就過來。”

陳凱道:“不急,你隨時放假有空過來都可以,定了機票時間就給我發短信,把航班號給我,我這邊來買票。如果抽不出時間也沒關係,我把他們說的話錄音了以後用郵件發給你。”

林澤說:“還是我去吧,有人當着面說,一問一答的,能多聊點。”

正要掛電話時,林澤想到了什麼,說:“是謝磊讓你叫我過去的嗎?”

陳凱答道:“不是,你們在吵架嗎?磊子不讓我找你,說你年底忙,我其實也很怕麻煩你,就是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有難度的話不要勉強……”

林澤笑道:“不,最近不忙,我晚上正好沒地方去,看看有機票沒有,有的話就過來。”

林澤三點打車回家,路上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到家時隨手收拾幾件衣服,把東西帶上,換上毛衣西褲,出門打車說:“去機場。”

在計程車上時林澤掏出手機訂機票,訂到一張一千五的高端經濟艙,下午五點十分起飛,到機場時剛好,自助打印登機牌,進去時恰好登機。

林澤坐在飛機上時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出發了。

空姐提示關手機,林澤在飛機上發了兩個小時的呆,走出廣州機場時已是夜七點半。

廣州的溼氣比重慶還大,氣溫要暖和一點,林澤掏出手機給陳凱發了條短信,問他們在哪裡,並叮囑他別告訴謝晨風,陳凱那邊很快就把詳細地址發來了,林澤便打了個車,按着地址過去。

越秀區的老住宅街,康樂中心裡燈火通明,林澤在樓下找了一會花店,買了束花,已經九點半了。

他隔着拉伸式的防盜門朝裡看,休息室裡坐着不少人,在說笑話。

“凱哥在這裡嗎?”林澤道。

陳凱馬上來開門,林澤進去的時候,看到謝晨風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林澤一進去,不少人就注意到他了。

大部分都是男人,也有女的,林澤看得出這裡有好幾個同志,還有母親陪着兒子。

謝晨風的嘴脣微動,彷彿很緊張,說:“怎麼不先說聲?!”

林澤道:“我是來當志願者的,又不是來看你。”

“這是阿澤。”謝晨風說:“是我……”

大廳內除了幾個志願者之外,都是艾滋病患者,似乎有點奇怪林澤和謝晨風的關係,謝晨風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紅暈,去找椅子,又給林澤倒水,這裡的條件很簡陋,椅子已經沒了,林澤道:“你坐吧,大家隨意。”

陳凱朝其他人說:“阿澤是記者,過來幫我們辦宣傳報紙。”

陳凱接過花,搬來一把椅子,林澤挪過去點,廳內人對林澤的到來表現了歡迎,便讓他坐到他們那一堆裡去,林澤拿出錄音筆,說:“凱哥讓我來的,大家有什麼故事給我說的嗎?這樣,先說點我的故事吧。從我和這傢伙認識開始……”

林澤把一些過往說了,患者們時不時地看謝晨風,謝晨風眼眶通紅,噙着淚水,最後林澤說完了,陳凱拍拍謝晨風的肩,說:“幸虧你還是做了安全措施,沒有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

謝晨風點了點頭,數人靜了片刻,林澤笑着說:“我的故事完了,你們誰先開始?”

“我吧。”一個男孩說:“我先說。”

林澤嗯了聲,那男孩說:“你叫我阿空就行,我感染上這個病,是因爲我吸毒,不過現在戒了……”

林澤開着錄音筆,靜靜地聽着,阿空的故事說完,其他人都不怎麼說話了,林澤聽到的都是比較消沉的東西,阿空父母離異,小時候跟着一羣流氓混,十二歲就被帶壞了,開始吸毒,和幾個好哥們共用一個針管,林澤說:“那現在呢?是什麼令你戒毒?”

阿空的神情有點茫然,想了很久,說:“凱哥,磊哥他們幫我的。”

“朋友。”林澤說。

阿空笑了笑,說:“朋友。”

一個女人說:“可以單獨談嗎?”

陳凱知道他們有些人還是不太敢說,徵求地看着林澤,林澤笑了笑收起錄音筆,說:“當然可以,來,我們到這邊坐。”

他把椅子搬過去,和她在一旁聊天,她說:“不要寫我的真名,萬一我兒子看到他會瘋的,到現在我還沒告訴他,以後我就說,媽媽生病,治不好了,讓他好好照顧奶奶……”

林澤說:“我知道,都會使用化名。”

她說了一個農村城市,又小聲道:“我先生早死,剩我瞎眼的婆婆和我兒子,我只有小學畢業,不像你們都讀了大學,我家很窮,你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窮,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工作都找不到,只能種地,每年都有人餓死、病死,小孩子都沒書讀,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念書,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不想留在家鄉,讓我一個老鄉帶着我來廣州找工作,帶我來,開始說好是當服務員,後來又不是,把我們帶到一個地方,我開始還不知道是哪裡,後來才知道是夜總會……”

“那個人給我一百元,我承受不住錢的誘惑,後來就當了表子,心想只要老鄉保證不說,反正這裡也沒有人認識我,把錢存夠以後就不當了,回家去陪兒子唸書,把他培養成材。後來發現表子一行裡面真的太……太噁心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染上的,也不知道在確診前傳染給了多少人,你讓正常人……不要碰這一行,也別和這行有任何接觸……真的……”

林澤沉默地聽着一連串的“後來”、“後來”,聽完只能點點頭,許多話放在此刻說已經不再有意義。

早在當實習記者時他就跟過一位前輩去參加給性工作者人羣派發安全套的工作,那位前輩是他畢生都不會忘記的老師,正是因爲有他的教導,林澤才真正地邁出了從學生到記者那至關重要的一步。

她還說到她的一個同行得了艾滋病以後還繼續在接客,和志願者聊了一晚上,答應去接受治療,但在接受治療之前就死了。

林澤在ipad上作了幾個提要,朝她說:“謝謝你願意把這些說出來。”

她回去了,又有一個男人過來,長得很帥很精神,主動和林澤握手,笑道:“你是四川人嗎,小帥哥?單身?”

林澤道:“重慶的,我姓林,怎麼,你要找我搞對象嗎?”說着和他握手,那人自我介紹道:“你叫我林哥就行,我叫林小K。咱們一家的。”

林澤心想這是什麼怪名字,不過大家都不會說真名的吧,他也有點意外患者裡也有像面前這人一樣,陽光樂觀的,那男的又喊道:“斌斌!你給我過來!”

聽起來像是在叫一條狗,另一個男的臉上帶着刀疤,跟塊黑炭似的黝黑結實,在飲水機旁接水喝,唔了聲,看樣子也有三十來歲了,過來陪他坐下,說:“你叫我斌哥就行,小弟今年多大了?”

林澤道:“我86的,你倆……都是?誰先開始說?”

林小K說:“他沒生病,生病的是我,我正在給他物色一個靠譜的,等我死了能陪他過過日子……”

斌哥拍他戀人的腦袋,怒道:“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少說這種話!昨晚上還沒修理夠你?”

林小K貓一樣地坐在高腳凳上,笑着晃來晃去,林澤說:“怎麼聽起來像是我虧本啊。”

林小K和斌哥都大笑起來,斌哥又道:“別人有主的,磊子是他男朋友,你小心磊子揍你。”

林澤打開錄音筆,林小K說到他和斌哥認識的故事,倆東北小夥的生活就是一本平平淡淡,沒有什麼狗血的流水賬,他倆都30好幾了,原本兩人也是計劃着在一起的,後來因爲工作原因,彼此分居兩個城市,有次吵架了分手,林小K便出去419,結果染上了。後來兜兜轉轉一段時間,斌哥知道了這事,便讓他到廣州來,兩人依舊在一起生活。

距離林小K得病也已經過了將近十年,艾滋病的發病率是每過一年便增加不少,最後他說:“我就擔心一件事……”

“你膈應人不!”斌哥又教訓道:“我自己的人生,自己會安排,保證過得好好的。”

“好吧。”林小K無奈道。

林澤受不了這一對,被說相聲般逗得既心酸又想笑,說:“好好過,不容易的。”

又一箇中年男人過來,坐在對面,說:“你是記者?”

林澤點點頭,那男人道:“我問你,你覺得我有沒有必要坐在這裡。”

“什麼?”林澤有點迷茫。

男人說:“我沒做過壞事,看見老人摔倒了我會去扶,在超市裡買東西,收銀員多找了我零錢我發現以後會退回去……”

林澤打開錄音筆,安靜地聽那男人說。

“我家樓下一個不認識的阿姨生病了,我半夜三點揹着她上醫院。我很愛我曾經的老婆,爲了她的工作,我換了個城市,住過去和她一起生活,生了個女兒,鎮上號召大家參加有償獻血,我不缺那點錢,我還是去了,我去了三次,得來的錢給我女兒買了個書包,剩下的給她買書買玩具。”

林澤道:“是單採血漿還輸血球技術麼?”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林澤從他的雙眼中窺見一種只有智者纔有的神采,血禍一事距離現在已過了十來年,他活了很久,似乎看破了許多東西,今年他女兒也快上初中了吧。

中年男人又似乎在考林澤,說:“又過了好幾年後我才查出感染艾滋病,我妻子知道以後抱着女兒馬上就回了孃家,說是怕女兒被我傳染上,不再和我接觸。我只好和她離婚,免得拖累她,我走投無路,只能回老家去。我媽早死,我爸聽見這事把我趕出家門。不管是誰,只要聽說我有這個病,都躲着我,怎麼解釋都沒用。他們表面上同情我,背地裡要麼說我平時熱心照顧男性朋友,講義氣是因爲我是個同性戀,要麼說我□,所以老婆不管我,要麼……總之,大家都覺得我活該。”

林澤道:“一個願意接受你的都沒有?”

中年人說:“初中的同桌,一個女孩子,已經結婚了,願意讓我去她家裡做客,吃飯。我怕她老公有意見,去了一次就沒敢再去。”

林澤說:“現在呢?難道你想趁着死前去做點什麼嗎?”

中年人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危險的笑,說:“爲什麼不可以?你來告訴我,爲什麼我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沒有得過一丁點好報,命運爲什麼對我這麼不公平?”

林澤想了想,反問道:“既然你這麼想,爲什麼你現在還坐在這裡?”

“我想聽聽你的解釋。”中年人說,繼而不管林澤,起身去接水。林澤則倚在椅子上,出了口長氣,認真思考那男人的話。

回來後,那男人喝了一口自己手裡的水,然後遞給林澤。林澤笑了起來,知道這個男人不會是來朝他發泄的,反而還挺有想法,遂道:“我男友和你們一樣,不用這樣。”說着端起杯,自顧自也喝了口。

中年男人說:“你們是同志,這個我是知道的。”

林澤說:“你的問題我沒法回答,但我也想過,和你想的一模一樣,知道謝磊是病毒攜帶者的時候,等待第二天天亮去檢查的那個晚上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爲什麼命運這麼不公平,又想如果我得了這個病,我該去做什麼。”

中年男人說:“你會去做什麼?”

林澤說:“我會去當個戰地記者。”

中年男人看着林澤,緩緩點頭,林澤又說:“假設世界上有這麼一個機器,能夠測出每個人的壽命,包括意外死亡,生病等因素在內……那麼當我們長大懂事後,從機器前走過,領到一張紙,告訴我們還有多少年可以活,我覺得很多人的人生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中年男人說:“會怎麼樣?”

林澤說:“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有很多人會重新選擇自己的路,我們都得去思考自己這輩子要做什麼,想去完成什麼願望……它對我們來說是無形的,但你站在過這個機器的面前,已經知道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命運這東西,不是屈服就是對抗,它在順境時是恩人,翻臉無情時就成了敵人、對手。於是你現在,應該……我覺得,你是個勝利者,而且……你的同桌,嗯……她應該對你說了些什麼,對不?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請教你,你知道得比我多,我願意聽你的教導。”

“你男朋友情況怎麼樣?”中年人沒有再說這個問題,主動問道。

林澤道:“還行,同志圈裡的一夜情現象太普遍了,已經多到殃及想認真談戀愛的人的地步,我其實很希望以後政府和民間呼聲能多幹預一夜情和**的情況……最重要的,還是要靠個人約束自己,都潔身自好吧,否則一味放縱自己,當愛情來到的時候,說不定已經快沒命去感受那些美好的東西了。”

中年人道:“你們這個羣體,最大的問題就出在安全感上。生兒育女的傳統觀念,環境,社會,同志獨有的細膩敏感性格,造成缺乏安全感的這個普遍心態。男人天生**強,性/欲,權利慾,金錢欲,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戀愛受本能驅動,一方只要稍微缺乏點信心,就會造成戀愛關係的崩潰。一來沒有結婚契約在約束,二來屬於隱藏人羣,都是櫃子裡的人,對吧,表明性向叫‘出櫃’,從櫃子裡走出來。不出櫃的話,社會上連你們平時在做什麼都不知道,要怎麼去議論你們,也就無從談起。比方說一個男人找了小三,或腳踏兩條船,或用談戀愛的藉口頻繁換女朋友過性/生活,□,同城一夜情。這些事一旦被發現,他的伴侶就會嚷嚷,讓大家都來罵,都來譴責,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你們呢?沒有人知道你們在做什麼,誰也不說,你談次戀愛,同事,朋友都不知道你戀人是誰,下次你再談次戀愛,別人都不知道你戀人換了,你爸媽都不知道你有沒有處對象,跟誰處對象,怎麼管你?分手以後對方也不會去告訴身邊的人,怎麼會有人來約束你?”

“當然這一方面也和社會觀念有關係,發現一個人是同志,周圍的人都歧視他,我以前就被有當成同志的經歷,很清楚這種感受。沒有人敢坦白自己的性取向,久而久之所以積累了太多的問題。就像一個被歧視的小孩,犯錯了自己不說,也沒人知道,有娘生沒爹教是外因,但沒人管,你得自強,你要自律!人要自己對自己負責,不能因爲沒人疼你你就長歪,沒人揍你呼你巴掌,你就去吸毒當殺人犯反人類反社會,你說對不對?放縱自己纔是致命的內因,長大以後知道鑄成大錯,悔之已晚。”

林澤嘆了口氣,說:“對。”

清白而潔身自好的同志也有很多,但總是受到約束不住自己的個體連累,發生什麼事時,輿論所指往往只有一個詞“同志”,如果把同志圈比喻成一個人,確實就是這中年人說的情況。

“所以你們需要比正常婚姻的男女愛人有更強的自制力,過得苦是必然的,這是大環境促成的,非一朝一夕能解決,有困難就要面對,同時不放棄抗爭的念頭,一邊約束自己,一邊和羣體命運抗爭,積極改變社會觀念,直到沒有人歧視你們的那一天,可以領結婚證的時候,好了,這才修成正果了。”

“別說做不到,只要有決心,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都是男人,身爲男人要有擔當,同志裡潔身自好的例子也多得是,用怕寂寞爲名來當藉口的那些人,又憑什麼說做不到?同志小夥子我見過不少,有很好的,但更多的是,愛人雙方在談戀愛的過程中難以維持長久關係,也耐不住寂寞,經不住誘惑,受不了打擊,我不是指你,凱子說你一直在嚴格要求自己,你是楷模……”

林澤笑了起來,中年人又認真道:“但你是記者,你有責任去揭露這種現狀,一方面讓社會看到你們這個不爲人知的角落在發生什麼,消除歧視,告訴他們,你們這個羣體中氾濫着一種什麼心態。另一方面,提醒同樣身爲同志的人潔身自好。你看,你愛人是多精神的一個小夥子?本來你們可以廝守一輩子,這樣就生病了,數着日子過,過一天就少了一天……”

林澤剎那間就被戳到心裡最難過的地方。

“……生活這麼美好,愛情這麼美好,頭上卻懸掛着一把利劍,隨時會掉下來,多可惜?在他走了以後,同志圈裡還是這樣嗎?如果他的事不能給任何人帶來警示,悲劇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我希望這次的報紙上也有你們的故事,張貼在報欄裡,給你們這些自己人看,讓他們自尊自愛,不要因爲懼怕其他人的指責而閉口不談。”

林澤閉上眼,點了點頭,眼淚流了下來。

中年人道:“積極面對困難,你是個充滿正能量的好孩子,我相信你們都有慢慢改變社會現狀的能力。”遂拍了拍林澤的肩起身走了,陳凱在遠處招呼他,那人便過去坐下,和陳凱繼續聊天。

林澤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人來了一個又一個,林澤今天接觸的東西,快等於一年裡當記者所面對的苦難,只能頻頻點頭,這活兒果然不好乾,尋常人聽一點估計就受不了。

接近十點時,有人在遠處說:“磊子,你去啊。”

“去吧,磊子。”

林澤擡頭,看見謝晨風來了。

他坐在林澤對面的椅子上,低頭看着林澤的雙手,喃喃道:

“基督,我要懺悔。”

林澤想起那句出名的話,答道:

“小子,你的罪赦了。”

謝晨風臉上滿是淚水,哭得渾身發抖,躬身握着林澤的手,許久後他終於平靜下來,擡眼看林澤。

“你嘴脣都起皮了,要多喝水。”林澤說。

謝晨風哽咽道:“我想要愛情,我想要很多東西,我想要那些靠自己的努力能得到的東西,我小時候相信,要當一個好人,上天一定不會虧待你,後來因爲一些事,我不信了,後來因爲你,我又信了,但已經太晚了。”

林澤小聲道:“我本來相信的,被你搞得也差點不相信了,我的老師說,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但如果因爲害怕沒有回報就不付出的話,就永遠都不會有回報。好了別哭了,現在明白還不算太晚,我看看……衣服挺好看的,裡面穿的什麼?”

謝晨風靜靜坐着,林澤去翻他的V型毛衣領子,說:“不錯,小情人送你的?”

謝晨風說:“一個阿姨給我們織的。小K和阿空他們也有。”

“嗯。”林澤覺得這毛衣穿起來很暖和,令謝晨風身上暖洋洋的,連帶着他的心裡也舒服了些,V領下是林澤曾經買給他的短袖襯衣,這時候已經很晚了,大廳裡的人陸續離開,陳凱在把凳子歸回原位,林澤問:“同志多嗎?”

謝晨風說:“這裡的同志沒來的還有十幾個。還有一個媽媽和兒子,都感染了病毒,母嬰傳染,今天回孃家去了。”

“他們家裡人都知道麼?”林澤問。

謝晨風說:“同志家裡的大部分不知道。”

林澤說:“過年過節,就都在這裡聊聊天,吃東西?”

謝晨風說:“春節的時候他們都會各自回家。陳凱在開導他們,讓他們別瞞着家裡,一來避免感染傳播,二來家人也好有心理準備。”

陳凱收拾好零食,林澤和謝晨風出來,謝晨風給同志小圈子裡的人正式介紹林澤,掏煙散煙,林澤蹙眉道:“不是戒菸了麼?”

謝晨風道:“抽一點,真的很少抽了,這包煙還是上上週買的。”

“磊子怕老婆。”有人道。

又有人來掏謝晨風的口袋,把他的煙掏走去分,走出康樂中心,謝晨風挎上林澤的運動包,問陳凱:“凱哥,住哪家酒店?”

林澤心想陳凱也沒幾個錢,現在在做公益,更要節省點,忙道:“不要破費了,我住你家就行。”

陳凱搭着那中年人的肩膀,說:“那行,家裡都收拾好的,磊子很愛乾淨,我這幾天和朋友玩,不回去了。”

中年人給林澤遞了根菸,林澤接過,夾在耳朵後面,笑道:“沒事,我睡謝磊的房間。”

中年人說:“你必須接受組織安排,因爲你愛人在我們手裡,小斌會開車,明天讓他帶你們出去玩。”

林澤笑了起來,謝晨風看了林澤一眼,問:“住幾天?回去的機票訂好了嗎?”

林澤和謝晨風在路口朝其他人告別,答道:“等報社催我回去加班,不一定。”

謝晨風說:“去吃宵夜?”

林澤擺手道:“不吃了,飛機上吃過,你住什麼地方?工作呢?今天我就是來查房的,全部老實交代。”

兩人走在前面,身後的人又在笑話。

林澤回頭道:“謝磊平時有什麼表現?”

“他酷得很!”有人笑道:“從來不笑的。”

又一名年輕人說:“磊仔,你原來怕老婆!”

謝晨風說:“對,我真的怕老婆。”

這一下起鬨更甚,數人走到十字路口,就像小學生放學一樣,又有一波人告別去坐車,最後剩下他們倆,在昏黃的路燈下慢慢地走。

“我覺得你比從前也沒好多少。”林澤道。

謝晨風說:“我覺得比以前好多了,想到你還在重慶,好好地活着,就挺高興的。”

林澤說:“你因爲生病了纔會碰上我,我們纔會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認識,所以沒什麼可遺憾的,命運註定就是這樣。一切如果從頭開始,回到你還健康的時候,我們也不會認識,對不對?痛苦的緣分也是緣分,帶來傷痛的愛情也是愛情。”

謝晨風沉默片刻,而後點了點頭。

林澤說:“走吧,我給你買了東西。”

謝晨風帶着林澤進了一個居民小區,林澤還在樓下買了點水果,上了二樓,拿出防盜門上的超市傳單看了一眼。

這是個兩室一廳,客廳很整潔,沒有電視,牆上掛着禪的毛筆字,桌上放着電腦,林澤打開燈,茶几上放着艾滋病的宣傳資料。客廳還有幾個地鋪,謝晨風說:“阿澤你先在客廳坐會,我去收拾一下房間。”

林澤道:“我幫你吧。”

謝晨風道:“不不,真的不亂,幾分鐘就好。”

謝晨風轉身進房,林澤問:“還有其他人住?”

謝晨風在裡面說:“有時候會接待一些來廣州的艾滋病自願者,或者網上報名的,想來廣州謀生的家庭成員。”

林澤問:“都是凱哥一個人在忙嗎?他幾歲了?”

謝晨風道:“三十五了,他像咱們這麼大的時候挺有錢,自己在山西,和他哥哥合開了個小公司,賺了挺多錢的,他哥哥因爲**得了艾滋病,還傳染給他老婆,他們去世以後,他把公司關了,帶着和哥哥的財產,就來做志願者工作了。”

林澤:“他老婆還是他哥老婆?”

謝晨風:“他老婆,他哥哥傳染給他的老婆,十二年前,連他沒出世的兒子也染上了,後來都死了。”

林澤想起中間的那名中年人,描述了幾句,朝謝晨風問道:“那個大叔又是誰?”

謝晨風道:“他叫李同光,是陳凱的朋友,他也有艾滋病,同時也是志願者。”

林澤道:“感覺他說話挺犀利的。”

謝晨風說:“同光叔確實厲害,大家都服他,他認識很多志願者,經常教他們怎麼做能開導病人,是志願者們的老師,他平時不和我們一起,今天陳凱叫他他纔過來的。報紙辦好以後,就會交給他去發。”

林澤嗯了聲,謝晨風又說:“還有幾個志願者前段時間剛來過,現在去了廣西,是駐馬店艾滋村那邊來的,前些年的大規模感染事件,現在國家已經不給補償了。”

林澤說:“他們主要都做些什麼?”

謝晨風答道:“和不同的患者交流,幫助他們解決生活問題,心態問題,讓患者和患者之間溝通,互助,避免有人因爲確診了這個病而輕生,或者有報復的念頭。開導他們去治病,別瞞着家裡人,也要注意和健康伴侶之間的性/生活,安全措施做好,以免傳染。”

林澤道:“需要募捐麼?我可以在渝州日報上開個欄目。”

謝晨風笑道:“你升官了?恭喜。現在不用,募捐是最不得已的辦法,大部分情況還是要靠自己。”

“進來吧。”謝晨風說。

林澤進去,房間裡全是消毒水味,謝晨風用消毒水噴壺噴過一次,神情有點不安,說:“要麼你睡凱哥的……”

林澤坐在牀上,說:“沒事,我前段時間特地去搜索了。”

謝晨風有點迷茫,問:“搜索什麼?”

林澤說:“潛伏期也是看情況的。”

謝晨風笑道:“對。凱哥說我至少還能再活個十年。”

林澤道:“二十年也有可能,像李同光那樣。”

“希望吧。”謝晨風說。

林澤說:“你對以後的目標是什麼,有目標嗎?”

謝晨風笑了笑,說:“當然有。”

林澤說:“什麼目標?”

謝晨風說:“不告訴你,我都計劃好了,寫在紙上,未來的兩年內做什麼,五年內做什麼,十年內做什麼……十年以後……如果能活這麼久的話,又要做什麼。”

林澤:“紙給我看看?”

謝晨風一本正經道:“在凱子哥那裡,我讓他監督我。”

林澤懷疑地說:“有這東西麼?我明天要問問他……”

謝晨風說:“他答應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林澤斜眼瞥他,把衣服拿出來,讓謝晨風換上,兩人一樣的情侶毛衣和西褲,謝晨風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換了身衣服後精神了很多。

橙黃色的燈光下,謝晨風的毛衣有種溫暖的感覺。

“我……去給你買毛巾牙刷。”謝晨風說。

林澤嗯了聲,謝晨風拿了鑰匙匆匆下樓去,林澤站在窗戶前,拉開窗簾,謝晨風現在住的地方整潔多了,不再像從前一樣頹廢。

他拉開窗簾,看到一樓的花圃旁,那個穿着新衣服的人正是謝晨風。

謝晨風蹲在路燈旁,林澤看了半天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是在埋東西還是在幹嘛,過了一會,謝晨風起身,用衣袖擦了把眼睛,轉身走了。

林澤才知道原來他是在哭,這一刻他涌起一股衝動,謝晨風或許還能活個十年,但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有許多念頭未曾動過,便或許永遠不會出現,然而一經動念,這種衝動便無時無刻不在驅使着他。謝晨風確診已經兩年了,如果林澤現在願意再接受他,他們或許還有□年的時間可以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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