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正午的陽光依舊灼熱,空蕩蕩的道路上露伊的身影顯得格外扎眼。
北地城的喧囂,不屬於布蘭家族的成年人,那是特意爲孩子們準備的。或許是擔心布蘭家族的成年人太過不訓,所以纔會出現那樣一個安排。
總之呢,剛在城中現身,孩子就被長者們或抱、或牽,不着痕跡的接手了。長者會爲這些孩子講述北地的歷史,帶着他們遊覽各處名勝。哪怕一些孩子還不到聽懂人話的時候,也沒能逃出“魔爪”。
都回家看看,這是長者善意的囑咐。
只是,家——
這是她一直迴避的問題。隨着孩子慢慢長大,她更是不願提及自已的家鄉。
自從長子降生,憂慮就隨之而來。孩子小時,擔心不能像個真正的北地人一樣,擁有自已的面紋。等到孩子臉上慢慢生出淡淡的痕跡,她又開始擔心孩子的身份不被外界認同。
隨着第二,第三個孩子的降生……
憂慮也就一直伴隨着她。幸好,家族自成一體;幸好,家族去往了虛空。在那裡,許多事情被她選擇性的遺忘了。
她會爲孩子講述北地的風光,父輩的英勇,但那些故事中很少出現自已的影子。她努力淡化自已的故鄉、身份,等等等等。似乎,自已的生命之初就是從北地城開始的。
都回家看看……
她當然可以和丈夫一起走,一起“回家”,卻鬼使神差的選擇了另一個方向。
——回家!
可是,動身那一刻她還是猶豫了,本該出現在舊時的莊園門前,腳步卻落在了遠方的路口。
她知道,家中尚好。即使不願當着孩子的面提及,她依舊忍不住去窺探。但隔着魔力網,所有的景物都有些失真、扭曲。她終究不是布蘭那樣的巫師,無法用魔力取代其他感官。
還是身臨其境的好,用眼去看,用耳去聽……
舊時的田野、道路,早已面目全非。伴隨着大陸的復甦,曾經熟悉的一切都發生了太多、太多的變化。
草兒變了,樹木變了,那些飛禽走獸也變了。或是變得堅韌強壯,或是變得敏捷狡猾。於是,這裡的人也跟着變了。
變得與曾經的印象完全不同,甚至有些陌生。
她能看到遠方的城堡,也能夠看到躲在陰涼處的人。相信,那邊也能夠看到她,但是那邊毫無反應。
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沿着道路,心情複雜的向那邊走去。希望有人能夠認出她,能夠叫着、跑着迎出來。
但是,沒有!
一直走到門前,都沒有。
門房處的年青人警惕的看着她,帶着明顯的審視。通過對方眼眸的倒影,她才意識到,在患得患失中自已還處於斗篷的籠罩下。帽兜之下暗影繚繞,亦如當年的家主布蘭。
她輕輕退下帽兜,露出依舊年青的容顏。接着不容置疑的說到開門,彷彿還是出嫁前的那個大小姐。
“您是?”
但她終究已經嫁出去了,而且很久沒有回來過……
“呼——”吐出胸中的鬱結,將舊時的幻影從腦海中驅散。“我曾是這裡的主人之一,露伊。”
年青的門房卻面露疑惑,同時又被露伊的容貌所吸引,言語中顯出一絲油滑:“抱歉,美麗的小姐。我在這裡出生、長大,我的父親是這裡的首席騎士。而我——”
說着,挺起胸膛開始推銷自已,“您也不必小瞧我,我已經是個合格的光明騎士。只是犯了點小錯,臨時接受一點處罰。
如果您是想參觀這裡的美景,我願意提供一些方便,爲您引路。”
露伊先是搖搖頭,患得患失的情緒被眼前油滑的小騎士驅散了大半。接着低頭想了想,然後報出一個名字,“那是你的父親麼?如果是的話,你該叫我一聲表姑。”
表姑兩字讓年青的騎士想到了什麼,眼睛慢慢睜大,漸漸要滾落眼眶。
直到露伊出聲提醒,“去吧,通報一聲,就說我回來了。”
……
既然露伊選擇了回家,珍尼也就沒有其他選擇。只是與露伊的遲疑不同,她直接得多。雖然在家族中,她的表現與露伊沒有太多不同。
“我回來了!”
嚎叫,驚醒了府中的衆人。
“誰回來了?”
有人感覺陌生,有人感覺熟悉,直到一聲略顯蒼老的聲音急切響起,“是珍尼嗎?”
“嗯——”珍尼痛快的答應着,“爸,還是您最惦記我。”
隨着這聲回答,整座府邸瞬間鬧騰起來。
剛一見面,父親就拉起珍尼的手,焦急的問道:“惹禍了?”
看着容顏沒有多少變化的女兒,他立刻想起了過去的種種鬧劇。自已的女兒自已知道,絕不會讓自已省心。
“沒有?”
“沒有,怎麼回來了?”
“順路回家看看。”
“順路?”
一些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那時只要惹了禍就是這副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但那時自已還能護住她,現在呢?
“唉——”護不住也要護,他還能怎麼辦?老了,有些事情也就看開了……
……
父親老了,露伊抓着父親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剛一見面,心裡不由咯噔一下,怎麼忽然一個人回來了?與露伊相握的手,也不由緊了幾分。委屈這孩子了,借不着家中一點力。
雖然不想問,但還是要問:“怎麼回來了?”
“順路回家看看。”
看到露伊不像有所隱瞞的樣子,才微微鬆了口氣。他還是瞭解女兒的,從小到大就非常省心。
看着父親蒼老的樣子,露伊有些心痛:“當年你該和我一起的。”
“唉——”伴隨着一聲嘆息,話匣子也就此打開:“當年,許多事情想差了。那時,北地城崛起的快,沒落的也快,好似流星一般。
我也真的以爲,那就是一顆流星。雖然之前沒接觸過神祇,但凡世間卓然不羣的人物總還見過一些,他們大多無法長久。”
露伊小聲辯駁了一句,“布蘭只是看不上那點東西。”
聽到女兒直呼大巫師的名字,心算是徹底放下了。
“是啊,看不上。但我們這些外人,不那樣認爲。那時,家中畢竟還有着這座城堡,這片土地。
換了你,又該如何呢?
唉,直到大巫師再次出現,帶走了那些依然願意等待他的人,我才明白。
可惜,已經晚了。
你們走後沒多久,一些流言就傳到了這裡。聖書中也加入了死亡、幽冥的部分描述。
那些,是真的麼?”
露伊非常肯定的點點頭,“真的。”
“追隨他的人,怎樣了?”
“都挺好,依然在爲家族服務。”
“還活着?”
“當然!”露伊點點頭,“死亡不是殺戮,不是瘟疫,不是那些帶走生命的種種可能,它只是生命過程中的一個節點。通常,它會安靜的等待生靈自行走到那個節點之上。”
“神國呢?”
“神國也真的存在,虔誠的信徒會在死後得到庇護。”
看到父親鬆口氣的樣子,露伊也開心的笑了起來。
……
不是所有作女兒的都能善解人意,至少珍尼不行。死亡、神國,珍尼的家人同樣非常關心。在珍尼指天發誓沒有惹禍後,話題也就轉到了這上面。
“但這並不意味着,你們就能夠進入神國。”
珍尼這句沒心沒肺的實話,立刻壞了氣氛。
父親試着岔開話題,“你剛剛說,這次回來是爲了什麼?”
“挖寶。”
“呃,剛剛不是說陪孩子來的嗎?”
“沒錯。”珍尼感覺見到父親後習慣性的變笨了許多,“孩子們需要回歸祖地,我們則順路弄些寶貝。”
看着衆人探詢的樣子,珍尼顯擺似的開始解釋。她當然不會說出,大巫師是頂級材料的混話。但拋開這些,說說材料與魔力間的親和關係,還是沒問題的。
她略顯誇張的指指周圍,“出去了才發現,這裡的一草一木纔是最寶貴的財富……”
……
回家。
丹妮身爲家主當然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起身就走。許多事情需要交待,特別是那些容易被輕視的幼兒。
花花和古樹間的比賽就是胡鬧,爲了毫無意義的勝利竟然賦予了幼兒不該擁有的力量。若是在家族中還好,畢竟有古樹時刻盯着,有花花和布蘭的力量維持着某種封禁。
但是,這裡不行。
等到叮囑完,已經過去半天了。
家,丹妮首先想到的就是布蘭莊園。讓她意外的是,一個孩子正盤坐在布蘭曾經的位置上。
“丹妮!”古樹驚喜的招呼着,“快來看看,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對了,是個潛力不錯的法師。
剛剛遇到了一點瓶頸,幫我開導一下。”
丹妮微笑着攤開手,“我哪能有辦法?”
“那就隨便講點最近的新發現。”
“算不得新發現,是花花的一番話無意間提醒了我。我們或許可以在一些材料的幫助下,更加清晰的認識魔力。”
說到這裡,丹妮笑意更甚,“我們中的一些人,就是爲此而來。”
在少年好奇的目光中,丹妮俯身拽斷一根草葉。輕輕一握,化作一縷帶着芬芳氣息的輕煙,飄向少年的鼻端。
“放鬆,順着氣息的指引,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河,墨色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