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年以來,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王尚透過門窗,望着院牆之外,依稀可見的饕餮樓三個字。
這半年以來,他們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聯繫了安插在其他地方的眼線暗樁。
嚴查過往的船隻,車輛。
甚至是深山老林,他們都安排了不少人去搜尋。
還因此折損了不少的人。
命喪虎口、困於瘴氣,太多太多不好的事情,將他這個本來百十人的精良小隊,給衝擊的幾乎猶如一盤散沙。
可即便是這個樣子,他們仍舊沒有找到趙海的蹤跡。
趙海就彷彿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不知所蹤。
唯一的好消息,大抵就是他們找到了招妹。
那個之前被他安排去和周然接觸,或者也不能夠說是由他安排吧。
確切的說,招妹是宮裡那位,安排來監視他的眼線。
雖然聽命於他,卻又不完全的聽命於他。
由招妹去找周然,想通過周然和村中其他幾個人的手,橫插一槓,給姜安寧的生活施加以痛苦。
就是招妹自己想出來的主意。
招妹自己做好了決定,便一意孤行的去做了。
當然,他也並沒有反對就是了。
他也沒有什麼立場反對。
這些人原本就懷疑他對姜安寧有憐憫之心,懷疑他之所以會想出,讓姜安寧嫁給趙海一家,再由趙海那家子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將其磋磨家暴致死的主意,就是爲了拖延時間。
甚至還因此去告了他的黑狀。
而他之所以能夠得到君王的信任,並不是因爲,他真的是什麼心腹存在,爲帝王所重用。
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
皇權傾軋,連手足兄弟都不值得信任。
何況只是命如草芥的刀子呢?
這把刀不聽話,換一把新的便是。
指望帝王,對自己手中的一把利刃……哦,甚至這把利刃都不是被帝王緊緊握在手中的。
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會調轉方向,把尖銳刺向自己的刀子。
何來的無條件無底線信任呢?
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倒是真的。
他之所以還能夠留有命在,無非是因爲當年,聽到了桑靜婉說的那句話。
姜安寧如果在二十五歲之前死了,桑靜婉就會活過來。
親自爲她的女兒復仇。
雖然這樣鬼神之說的話語太過於無稽之談。
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就連帝王,他也不敢貿然冒險。
畢竟桑靜婉那一身離奇的本事兒,着實是叫人忌憚。
誰知道她會不會真的留有什麼後手?
姜安寧不過是區區一個涉世未深的黃毛丫頭,在帝王的眼中根本就不足爲懼。
可若是重新復活的桑靜婉……
帝王至今想起來,還是夜難安寢。
就是因爲有此忌諱,他纔有機會,到帝王面前賣弄可憐。
成功保住了性命。
自然,他也就沒什麼立場,更沒有什麼必要,去反對招妹。
只要姜安寧不會在二十五歲之前死,其餘的,便不重要了。
就算姜安寧提前死了,那也無所謂。
又不是他出的主意,要他們在趙海一家之外,再額外給姜安寧製造困難,將人襯托的,彷彿是天煞孤星一般的。
只是……
王尚回想着自打姜安寧把趙海訴之公堂開始,至今爲止發生的一切事情。
仍舊覺得,似乎是有什麼事情被他給忽略掉了。
一如,他至今,還不知道,招妹爲何會溺斃於河泥之中。
這其中,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周然爲什麼會死?
究竟是什麼人如此殘忍的將周然給殺害了?
是招妹?
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人?
殺害招妹的,又會不會和殺害周然的是同一個人?
趙海又究竟是去了哪裡?
真的是遁入人海,茫茫難尋……還是實際上也已經死了,只是他們至今還沒有發現人的屍體而已呢?
眼見着他們就要動身,隨着姜安寧一起回京城了。
偏偏還有這麼許多的謎團沒有解開。
-
饕餮樓裡。
姜安寧無視晚娘的嚶嚶啜泣,委屈訴苦。
若是從前,她見到美人落淚,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模樣,肯定早就心軟了。
可是……
只要一想到,在某個滂沱大雨的夜晚,晚娘,一鏟子又一鏟子的,將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給拍進了河灘裡。
直接將人溺斃在河泥之中,面無懼色。
她就再也升不起任何心疼的感覺了。
倒不是因爲她對晚娘有什麼意見,實在是……只要一想起那個雨夜發生的事情,她就會覺得眼前這人的一切委屈可憐,都是裝出來的。
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說來,那天夜裡……
姜安寧翻看着菜單的手,微微頓住,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目光漸漸飄遠。
那是一個雷電交加的雨夜。
天空電閃雷鳴,時不時的就會有一道雷火劈落,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根本就不敢出來。
生怕會倒黴惹到雷火,白白丟了性命。
姜安寧本來也是。
那天她甚至打算早早的歇下。
只是還沒來得及脫鞋上炕,彈幕就忽然間開始閃過好多條紅色加粗的【晚娘有危險】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也顧不得去細想。
急匆匆的,根據彈幕的指示,找到了晚娘所在的地方。
當時,那個高大凶惡的男人,正掐着晚娘的脖子,面目猙獰,衣衫凌亂。
姜安寧想都沒想,就撿起一塊石頭,朝着人的後腦勺砸了上去。
不過也不知道那男人的腦袋究竟是什麼做的。
被他用了大力氣狠狠砸了那麼兩下,鮮血直流,竟然也沒有倒下。
只見他把晚娘丟了出去,猙獰又噁心的笑着向他走了過來,淫穢邪祟的笑容,令人看着噁心,
他目光輕蔑的朝她伸出手來,彷彿是在嘲笑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然也敢蜉蝣撼樹,不自量力的多管閒事。
即便是離得很遠,姜安寧也感受到了來自男人身上的那種惡意。
她甚至在某一個瞬間,覺得這個面容醜陋猙獰的男人,與趙海的那張臉重合了。
都是隻會仗着力氣欺負弱女子,卻以此爲榮爲樂的的廢物。
姜安寧目光冷了冷,剛剛抓緊了手中的石頭,想要朝着人那張噁心的臉,噁心的眼神砸過去。
就聽見砰的一聲,男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隨後軟趴趴的倒了下去。
“晚娘?”
姜安寧有些震驚的看着男人倒下之後,才露出身形的晚娘。
她手中還握着剛剛擊倒男人的鐵鍬,眉眼冷淡的不見一絲溫度。
晚娘只是輕輕瞥了眼姜安寧,並沒有說話。
只是走到那男人的身邊,照着人的脖頸又補了兩鍬下去。
那充滿恨意的力度,看的姜安寧都覺得有些疼了。
之後,晚娘仍就是一言未發。
一個人,獨自,吃力的,把那噁心的男人,拖拽到了河邊。
面朝下,扣進了河泥裡。
狂風吹動着河水,不停的拍打着河灘。
冰冷渾濁的河水,撲騰在晚娘的膝蓋之下,將人的衣裙,全部打溼。
也將晚娘腳底下踩着的那噁心男人,給淹沒了半個腦袋。
隨着晚娘揮舞着鐵鍬,一下又一下的將人拍進河泥裡。
姜安寧看到了男人微弱的掙扎。
只不過很快,他就沒了動靜。
男人,終於是在血流而亡之前……被溺斃了。
姜安寧遠遠的看着,倒也不是不想上去幫忙。
實在是晚娘那時的模樣,讓她覺得上前幫忙,反而是多事了。
等確定人死了,晚娘纔像是緊繃着神經,徹底被扯斷了一般,跌坐在地上,任由河水一遍又一遍的,沖刷着她的身體。
她嗚嗚夜夜,她泣不成聲。
她哭了很久,從無聲到有聲,又從有聲到無聲……終於在雨將停,天快要亮的時候,對姜安寧,說了那天夜裡的第一句話:“安寧,他殺了阿媽。”
姜安寧當時是有些沒太理解,晚娘所說的阿媽是誰的。
直到後來,她恍惚的想起來……是畫舫的前老闆吳娘。
晚娘對畫舫老闆,可以說是又愛又恨吧。
恨她把自己當成搖錢樹,阻撓她給自己贖身。
也打破了她的幻想,讓她知道那些男人說的海誓山盟、承諾保證,都是狗屁一通!
都是騙她的。
可她自幼就不知道自己的雙親是誰。
只知道,自打記事以來,在她身邊照顧她的,教她學本事,打她也罵她,但也確實是讓她衣食無憂,安安生生長大了的人……是吳娘。
她想恨,她又沒辦法恨。
直到、直到吳娘死了以後,她幫人整理遺物,無意中看到了一封血書。
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是多麼的可笑。
她是吳娘在畫舫一個小姐妹生的孩子。
那個小姐妹,因爲輕信了男人在肚皮上的鬼話,冒着被打死的風險,偷偷生下了她。
又拿出全部的身家積蓄,資助了那個男人讀書、科舉。
本以爲男人出人頭地了,就會接自己離開這風塵之地,過相濡以沫的平淡日子。
沒想到……
男人早就已經另作他娶,不僅僅是將她給拋棄了,甚至,還想要殺了她。
從前甜言蜜語、枕邊風流,說她無比純潔美好,心疼她攤上無良舅家,母親還沒徹底斷氣兒呢,就將她給賣進畫舫裡頭,過那暗不見天日的遭遇的男人,此時視她如污點髒泥……
欲要除之而後快。
連他們的女兒,都狠心想要掐死。
吳娘帶着人找到她們娘倆的時候,她阿孃早就沒了氣息。
若不是送葬的路上顛簸,將她她憋過去的那口氣,給晃盪通順了,當時已經面色青紫的她,怕也真就被閻王勾了魂去。
從那之後,吳娘收養了她。
並給她取名烏晚。
吳娘說,本沒有想過,讓她也走她孃的老路。
讓她學習琴棋書畫,是爲了往後能有機會,嫁個好人家,安安穩穩的,相夫教子過一輩子。
吳娘沒讀過什麼書,但她覺得,厲害的人,一定是讀過很多書的。
那些好人家,肯定是願意娶個讀過很多書,能講出道理的姑娘的。
卻忘了,她出身畫舫,父不詳,母又亡,那些個詩書禮儀之家,都瞧不上她這樣的出身。
就算有對她起了心思的,也不過是,看上她這張好顏色、好身段,想把養在外頭的宅子裡,當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外室。
需要時,寵愛一番。
用不到了,棄如敝履便是。
左不過世人聲討,不外乎說她自甘下賤,是咎由自取。
始作俑者,最後總能美美隱身。
吳娘當時就氣炸了,把那些個下流的胚子,全都打了出去。
她那時候年少氣盛,便說不想嫁人,省得被人挑來揀去的,像個物件兒一樣。
吳娘不同意。
說什麼都要給她找個清白的好人家。
可最後,也不過是再次被人潑冷水,嫌她瘦弱、嫌她不會幹農活,連羹湯飯食也不會做,娶來無用。
吳娘氣的不得了。
說她家的姑娘,生來就不是幹那個粗活的。
把人吼的不敢多說一句話。
心裡倒是不知道,罵個怎樣不停。
晚娘猶如枯敗之花兒的臉上,綻起一抹笑來,對姜安寧說:“其實,我那時候,也還有一條路。”
“到大戶人家,做個粗使的丫鬟,慢慢熬上幾年,說不定還能熬上大丫鬟的位置。”
“那就是真的熬出頭了。”
“往後,也算是有了層正經體面的身份。”
“聽說,大戶人家的大丫鬟,便是秀才家,都搶着想要娶呢,更別說那些小商小戶了。”
“可我偏偏又生的十分美麗……”
晚娘自嘲的笑了幾聲,逐漸放聲大笑:“哈哈哈哈我長得美啊!但凡我能這張臉遜色幾分,興許,這條路,真就成了我的最後歸宿。”
“偏偏造化弄人,上天給了我一張漂亮的臉,旁的,能夠守護這張臉完好無損的武力、手段,又或者是身份、地位、權勢,我都沒有。”
“給人紅袖添香,這是好聽的說法。”
“說難聽些,就是伺候人過夜的玩意兒,是個會喘氣兒的物件兒。”
“沒有人會把我當人看。”
“但人人都會嫉妒垂涎我這張臉……”
晚娘呵呵冷笑了幾聲:“後來,我也想通了,與其到別人的府上,生死禍福全都被捏在別人的手心裡頭,倒不如就留在畫舫上頭,倒樂個醉生夢死,及時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