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搖滾版的《送別》在學校大禮堂裡迴盪,畢業生們紛紛哭了。儘管校長三令五申不準在畢業前夕撕書、砸熱水瓶、砸電視、從樓上扔電腦、打架、酗酒、濫交,但要離開生活了四年的學校和兄弟姐妹,除了書呆子,其他人都壓抑得不行。聽到這首校園新生組成的黑天鵝樂隊演奏得這麼帶勁,大家都扯着嗓子揮着手熱淚盈眶,戀人們抱頭痛哭。雖然現在就要跟別人的老公或老婆分手了,但自己的老公或老婆還不知道在哪裡,能做一次少一次,快活一秒是一秒。
臺上的主唱夏詩琳看着沸騰的場面,激動得想撒尿。這是樂隊第一次公開演出,一學期辛苦的排練總算有所回報,很開心,於是把身上的牛仔外套一把丟下臺。
“你們愛我嗎?我要很多很多愛!”
許多男生瘋搶衣服。學校保安沉不住氣了。
夏詩琳只剩一條熱褲和黑色抹胸,胸雖然不是G奶卻也傲然,一手掌握的尺寸配上略悲傷略迷離的燈光,讓人想入非非;背後的紋身赫然,黑色的鳥兒驕傲飛翔;眼神裡滿是孤獨;肩胛骨顯得瘦弱。
這個紋身對於夏詩琳的意義非同一般,那是爲了紀念已經離開自己十年的母親。
鼓手許才捷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本能的慾望,但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漠。
張大強的貝斯還是沒有停,他喜歡這種氛圍,心裡開始盤算着下一場到隔壁學校演出的事情,不知道那邊的女生會不會上來索要簽名?給不給?索吻是不是也要給?要是索身怎麼辦?如果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
再熱鬧的場景終歸要散去。經過了這樣一個大**,臺下的同學似乎有點兒疲軟,接下來的合唱和獨唱以及魔術節目,收穫的掌聲稀稀拉拉,讓演員們很尷尬。在詩朗誦這個環節的時候,竟然有人發噓。
換好衣服到後臺,張大強和許才捷說一起出去宵夜。夏詩琳皺眉,示意讓他們小聲點兒,然後說:“你們先去兵兵燒烤,我把節目看完就來。”
許才捷體貼地把自己的外套給夏詩琳披上,介於男生和男人之間的汗味撲面而來。兄弟們總是這麼貼心。張大強還丟了一包紙巾在自己身上,都是好男人啊。
畫着桃紅色口紅的蜈蚣頭主持人上來說了一個很冷的笑話:“遠處緩緩駛來一輛汽車,老太太瞅準時機,在汽車越來越近的一剎那,躺倒在地。剎車,司機下來了,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太太,詭異地笑了笑,湊到老太太耳邊說了一句話。老太太立刻站起來,連身上的土都來不及抖乾淨,就一溜煙跑了。同學們,大家可能猜到了,司機對老太太說的是‘我是彈鋼琴的’……接下來請欣賞英文系徐紫欣同學的鋼琴演奏《天使的小夜曲》。”
夏詩琳覺得冷颼颼的,一團黑影從眼前掠過。
幾乎沒有人鼓掌,除了坐在旁邊的那個男生。他拼命地拍着手,彷彿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
夏詩琳被掌聲吸引住了。
“你女朋友啊?”
男生側過身來點了點頭。
“《天使的小夜曲》,我的娘啊!胎教鋼琴曲,真會選歌。”夏詩琳的黑色眼線有點兒被汗水融化。她帶着少許嘲諷自言自語地看着臺上那個長髮披肩、白紗吊帶裙的宛如公主一樣的女生,說她像公主是因爲她的頭上居然戴了一頂鑲鑽小皇冠。竟然是皇冠!
“你的《送別》也不錯,我也鼓掌了。”男生長着一張親切的臉,五官是夏詩琳喜歡的那種,並不濃烈的眉毛,凸凸的鼻子,細長手指,身上的氣味讓人聯想起清新的小黃瓜。
“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夏詩琳把手機調成振動狀態。
“你是哪個系的?”
“數學系。”
“怎麼稱呼你啊?”
夏詩琳笑了笑:“夏詩琳,‘嚇死您’,哈哈……”
這一笑把前排打瞌睡的兩個男生吵醒了,回頭詫異地看了看她。
“我叫李明哲。”
“明哲保身?哪個系的?”
徐紫欣的鋼琴曲彈完了。夏詩琳提醒說:“你女朋友的鋼琴曲總算彈完了,我也走了。有空你來兵兵酒吧宵夜吧。”
徐紫欣氣鼓鼓地坐到李明哲旁邊的空位上,座位上熱熱的。
夏詩琳這會兒已經開始跟張大強他們吹瓶子了,咕嘟咕嘟一口喝下去大半瓶冰凍啤酒,打着酒嗝,吹着牛說着笑話。煙霧繚繞中,夏詩琳覺得人生如此,就該享樂當下,管他明天在哪裡,於是吼着:“妍姐,拿酒,一箱冰凍的。”
兵兵燒烤酒吧的老闆娘張妍風韻猶存,她倒不介意這幫孩子鬧騰。夏詩琳的父親跟自己是老同學,開這間酒吧也是爲了自己年輕時的夢想。她念書的時候就特喜歡吃燒烤,微焦的茄子一分爲二,裡面下了蒜汁和辣椒醬,米粒一般的肉沫被烤得熱情洋溢。少女時期,一下晚自習,同學們就到路邊去烤羊肉串、茄子和金針菇,被煙嗆得流淚也不在乎,回去就對着鏡子擠痘痘,一邊發誓說再不吃燒烤了。夏至也給自己買過幾串香噴噴的肉串,可惜到底還是娶了同班那個苗條貌美的春芬。夏至配春芬,真好。
參加完夏詩琳的十週歲生日後,春芬突然逝去。所以女人的名字不能太好聽,老天爺要妒忌的。春芬死於自殺,生活那麼安逸卻要從高高的樓上飛身跳下。夏至悲痛之餘,把夏詩琳當公主一樣養,從來不干涉她的喜好,搖滾、紋身、交男朋友從不說教。
張妍的兵兵燒烤酒吧開業的那天,夏至出現時,張妍轉過頭哭了。青春如此美好短暫,再遇見已是兩鬢白髮、面容鬆弛,法令紋像括弧。
“我們結婚吧。”
“算了,女兒還沒畢業,不想讓她傷心。”
心裡堵得慌,一口氣在喉嚨裡咽不下,猶如往事。張妍端起吧檯的玻璃杯,用濃烈的酒精撫慰不平靜的心。
夏詩琳彎腰拿酒時瞅見四隻腳走進來——米***結高跟鞋,另外兩隻是運動鞋。她擡起頭,剛好跟李明哲的目光相遇。
夏詩琳忽然臉紅,臉紅之餘也不忘說,“你好。”
李明哲愣了一下,說道:“你在這裡。”
同行的徐紫欣有點兒詫異,眼神裡似乎在問:“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李明哲趕緊解釋:“這位同學叫夏詩琳,剛纔表演那首搖滾版《送別》的。”
徐紫欣打量了一下夏詩琳,優雅地伸出手:“你好,你的表演不錯!不過我不大喜歡搖滾這玩意,太吵了。”
夏詩琳握了握她的手。李明哲趕緊介紹:“徐紫欣,我女朋友。今天算我請客,我請客。”
夏詩琳在聽到“女朋友”三個字時,心裡抽了一下,有點兒酸。這樣的女孩跟這樣的男孩在一起多好。如果換成是自己……
旁邊的徐紫欣叫服務員送來一瓶冰啤酒。夏詩琳覺得她的架子是端起來的,彈鋼琴的了不起啊?
“一起?”徐紫欣有點兒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瓶子。
夏詩琳哼了一聲,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比徐紫欣快了一點兒。
後來喝酒的時候,夏詩琳看着他們兩個竊竊私語的親密樣子,再看看那倆哥們不停地說金針菇的笑話時那放肆的樣子,覺得頭越來越沉重。當許才捷說出那句“這根喉嚨裡咽不下去,趕緊去廁所摳,突然想拉肚子,但是屁股裡還卡着一根,結果兩根同時被我用左右手扯出來……”的時候,夏詩琳忍不了這種重口味的冷笑話,扶着桌子準備出去吐,結果腳用力一扭,踉蹌一下倒在隔壁桌李明哲的懷裡,胸口一陣噁心,一股熱流衝擊喉嚨,想努力嚥下去,剛嚥了一小口,更大的浪潮洶涌而來,喉嚨裡的液體像高壓水龍頭一樣噴射,沿着李明哲的下巴、脖子、小腹一路淌下來。
徐紫欣尖叫着,拿着一盒紙巾拼命地擦李明哲的衣服。
夏詩琳感覺自己昏昏沉沉的,被許才捷扶了起來。張大強也喝多了,不顧勸阻地到酒吧小舞臺上唱《蛋佬的棉襖》,歌詞荒誕悲涼:“後來聽說蛋佬的娘死得早,人葬在哪裡找不到;蛋佬恨自己沒能回報,夜夜狂嘯成了午夜淒厲的調;他無依無靠住在街的轉角,那扇門再也沒人敢敲;他那件棉襖四季都不肯脫掉,說是娘留給他的寶……”
夏詩琳很暈,她租住在學校旁邊的公寓,回去之後倒在牀上又嘔。夜深人靜,放在旁邊的盆裡放了三分之一清水。
睡到半夜,她跌跌撞撞地用涼水洗臉,腦海裡浮現出當時的情景——許才捷在宿舍門口的大樹下偷偷吻了自己。是,這個王八蛋,明天早上見到他一定要痛扁!還沒表白就吻自己,還那麼用力!當然他也知道他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夏詩琳看着鏡子,下嘴脣有點兒腫脹,帶點兒淤青。下嘴夠狠的啊,許才捷同學。
重新回到牀上的時候,她安慰自己,反正李明哲也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