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亮,臨街茶館、小販,陸續開門營業。燉着羊骨頭的大鐵鍋裡,咕咕冒起一串水泡,一把小麥面過水,盛碗,再淋上鹹鮮醬頭,由機敏的店小二端送到食客桌前。
“客官,三碗羊雜麪好了咯!”
“謝謝!”莫妄語捧着大瓷碗,深吸口氣,食指大動。
“哎……”坐在他對面的金滿堂卻情緒低落。他一手托腮,一手用長筷百無聊賴地撥弄着麪湯表面漂浮的幾片薄如蟬翼的羊肉塊,幽幽道:“若讓我知道,在我金滿堂的地盤上,是誰在操縱這類邪術,我一定要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將他掛在城門上示衆!”
“嘖,吃飯的時候別說這些。”莫妄語道。
他搖了搖桌上的醋罐,問身側的顧風歸:“顧道長,您吃醋嗎?”
“不吃。”
“哦。”莫妄語道:“我愛吃。”
“咳咳,”金滿堂看得彆扭,敲了敲桌子,道:“莫妄語,你現在就沒有什麼看法?”
“什麼看法?”
金滿堂道:“你平時嘚吧嘚吧那麼能說,今天一大早怎麼這麼安靜。”
“一宿不睡,誰高興說話?”談到這裡,莫妄語終於慢條斯理地吃完碗中麪食,依依不捨地放下碗筷,道:“說起來,金少主心中有沒有想到什麼人?雖然一般女人的直覺很準,但男人的直覺也不差的。”
金滿堂搖了搖頭,泄憤似的將麪條一根根挑了起來,道:“他說的太模糊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醜,這到底是什麼模樣?說老實話,就是讓我憑空想,我也只能想出一個人的輪廓,想不出這個人的長相來。”
“這就是他要達到的目的。”莫妄語道。
“什麼意思?”金滿堂問道。
“普通是最好的爲僞裝,”莫妄語道:“平凡、不起眼、掉進人堆裡也認不出來,即便和他碰見了一萬遍,一轉身也記不得,這樣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真有人這樣?”
莫妄語道:“怎麼不沒有呢?比如,你還記得方纔給你上茶那小廝的模樣麼?”
金滿堂一愣,嘴巴張了又合,便秘似的半晌沒說出來,泄氣道:“真煩。”
莫妄語道:“可是你不覺得奇怪麼?”
“什麼奇怪?”
莫妄語道:“這人爲何要穿一身你們金山天門的衣服?這不是故意告訴別人自己的身份嗎?”
金滿堂歪頭想了一會兒,道:“哎……我現在真蒙了,這人到底想幹嘛呢!”
莫妄語一邊跟金滿堂閒聊,一邊也梳理着自己的頭緒,伸手從餐碟中抓出一把花生米。
“我想到了三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他是故意這麼做。這樣一旦東窗事發,那麼其他人就會找你們金山天門的麻煩,而他卻安全。這種就叫聲東擊西。”說着莫妄語在桌上擺下了第一粒花生米。
金滿堂咬牙切齒道:“該死,這人心眼太壞了。”
“第二種,這是他的失誤。”莫妄語繼續說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總是會犯錯誤的,匆忙之中,他忘記了自己穿着金山天門的衣服。如果這種情況,那麼這個人就在金少主,您的身邊了。”莫妄語放下第二粒花生米。
這一次,金滿堂不多言語,情緒卻要比方纔凝重許多。
“再就是第三種,”莫妄語繼續說道:“這人並不擔心自己金山天門修士的身份被發現,卻擔心自己的模樣被發現。”
金滿堂疑惑道:“什麼意思?”
莫妄語道:“打個比方,比如您的父親。”
“啊?”金滿堂面色一怔。
莫妄語舉起雙手,道:“別緊張,我只是打一個比方。金山天門修士成百上千,若是想混在其中其實不是難事,但若是金龍天這樣的掌門,誰都知道他的臉,你要他如何渾水摸魚?所以他必須換掉自己的臉,僞裝成一個普通人,但不必換掉衣服,因爲懷疑誰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
金滿堂沉默不語。
莫妄語說完自己的想法,卻發現自己手中還多了一粒,便道:“還有第四種可能性嗎?”
這時顧風歸從他掌心中取走了最後一粒,道:“還有一種。”
莫妄語眼睛一亮,道:“顧道長請講。”
顧風歸道:“他始終都在以真實面目示人,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下任何活口。”
莫妄語在心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第四種可能,他的確沒有想到。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金悅星和那個已經死去的男孩,絕對不是最後一對受害者,也不是第一對受害者。他的手,已經沾滿了鮮血。
“客官,續茶水嗎?”店小二不知這一桌方纔剛說了什麼,樂顛顛地提着水壺過來。
金滿堂騰地起身,兩眼盯着店小二看了好一會兒。
店小二上了茶,退下。
金滿堂手握住茶杯,突然誒了一聲,拍大腿道:“我又忘記他長什麼樣子了!”
*
金山坐地萬頃,無論四季,漫山遍野是金燦燦的楓樹林。
金滿堂回仙府後,不做休息,立刻集結了數十名精幹的修士,沿金悅星上香的路線而上,尋找遺留的蛛絲馬跡。
一行人行了半日,走走停停,邊走邊找,行了半日,纔到半山腰上。
越往深山中去,山林中野草越發繁茂,人煙罕見處生長有半人來高。
行了半日有餘,漸漸日薄西山,朗月當空。
一路毫無所得,金滿堂不由有些泄氣,抽出腰間銅錢劍,撒氣似的在地上橫畫豎畫,劈倒一排雜草,口中抱怨道:“我們一定是來遲了,不管那人是誰,這會兒肯定已經把證據給清得乾乾淨淨。”
莫妄語默默不語,低頭往前,一邊走,一邊口中低聲數着腳下步子,步履逢九則換,看起來像是蹦蹦跳跳,實則每步都有章可循。
這種步法獨特之處在於,若是不慎踩進迷陣,就會在陣外狠狠絆上一跤。雖然可能摔個狗吃屎不甚雅觀,但卻避免了進入陷阱還不知道的危險,保住小命。
莫妄語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什麼,開口問金滿堂:“對了,通常每座山都有些民間傳說,你們金山有沒有?”
“我們有礦,算不算?”
莫妄語:“……”
“你這算事實,我說的是民間傳說。”
金滿堂搖頭,道:“沒有,修仙之人,哪兒信這些。”
莫妄語道:“無修山就有。”
金滿堂問:“是嗎?”
莫妄語道:“無修山傳說多得去了。有人說無修山萬年灼熱,是因爲天上有個神仙,有一次喝醉了,摔了只宮燈下來,摔的碎片把我們那兒燒了個精光,於是就有了無修山。所以無修山火力充沛,在這裡修行能得道成仙。”
“真的假的?”金滿堂將信將疑道。
莫妄語大笑,道:“這誰知道呢?不過無修山的確終年如夏,熔岩沸騰。顧道長,”
他扭頭問顧風歸,“你們青城呢?”
“也有。”
“是什麼?”
顧風歸頷首,道:“有人說青城山下其實是一隻沉睡萬年的大海龜。”
“哈?”莫妄語道。
“嗯。”顧風歸道:“萬年海龜冬眠於此,被大雪覆蓋,於是成了青城。”
“那你們怎麼不叫龜山啊?”
顧風歸道:“我師尊覺得龜山這個名字不太好聽。”
金滿堂見兩人門派都有傳說,唯獨自己沒有,覺得被比了下去,心中不快,這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道細細的聲音,“其實,我們金山也不是沒有……”
金滿堂一喜,立刻將那說話的小個子男人從人羣裡提了出來。
莫妄語偏頭看了一眼,那人只穿了身灰撲撲的罩衣,沒系銅錢劍,始終低着頭。頭一回見穿這麼低調樸素的金山天門修士,莫妄語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金滿堂也不問這人的名兒,只管催促道:“你快講講,快講講。”
那人便說:“少主並非凡人,民間傳說自然不知道。”
“就是!”金滿堂大聲附和。
那人繼續說道:“我們金山又叫姻緣山。”
“姻緣山?”金滿堂摸了摸下巴。
“是的,”那人說:“我們金山外形看,中部隆起,兩側外翹,地下又有金礦,所以大家都說看起來像是一隻金元寶,於是被叫做金山。”
“但其實換個角度看,這中間隆起的平臺,又像是一座專門供神仙休憩的會仙台。傳說中,天上的神仙,都是在這金元寶中心的平底上幽會,所以此地又叫做姻緣山了。許多姑娘到了二八年華,都會進山祭拜,祈求上天能賜予一段好姻緣。”
“如何祭拜?”莫妄語好奇道。
金滿堂沒好氣道:“你問這麼細做什麼?難道你還想拜拜?”
莫妄語道:“技多不壓身,趁着年輕多學點,不會吃虧的。”
金滿堂:“……”
那人回答道:“就對着山裡的這些楓樹拜拜,風一吹,滿樹的楓葉葉片響,天上的神仙就聽到了。據說拜的樹越老,就越靈驗呢。”
“有點意思,”莫妄語看向頭頂那透過重疊葉片撒下的稀疏月光,莞爾道:“沒想到你們金山的傳說,竟然一點銅臭味兒都沒有。”
“切,”金滿堂冷哼道。他滿懷期待地聽完,大失所望。姻緣?什麼東西?娘裡娘氣的,一點也不響亮。他呸了一聲,不屑道:“什麼狗屁傳說,天上的神仙怎麼會做這種雞鳴狗盜之事?私下凡間幽會,又是什麼光明的事?這樣求來的姻緣,又是什麼好姻緣?男奸女盜!”
那小個子男人見金滿堂大發雷霆,慌忙往後一退,鑽進人羣裡躲了起來。他本就其貌不揚,頓時泯然衆人。
莫妄語攤手,道:“金少主,您不能因爲自己沒有意中人,心理就這麼陰暗嘛。”
金滿堂反脣相譏道:“難道你有?”
莫妄語也不知怎麼的,聽到這句話,眼睛下意識地飄向了顧風歸。顧風歸抱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着他們的胡說八道。莫妄語看過去的時候,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也轉了過來,冷冽的目光似乎能看戳穿人的心意。莫妄語心砰砰跳了兩下,尷尬地哈哈乾笑,道:“我也沒有,但我心理不陰暗。”
“嘁,”金滿堂撇嘴。
玩笑開到這裡,莫妄語猛地一頓。他擡頭定定地望向遠方,只見不遠處月亮照不見的一片黑黢黢叢林之間,漂浮了一團淡綠色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