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高羽看見黑太歲腿腳不靈的老孃坐在大門口外太陽底下,嚅囁着嘴巴絮絮叨叨。
看見高羽走過來說道:“小老祖啊,來家坐坐吧。”
高羽看她身上沾滿了泥土,拖着兩條腿斜靠在大門外石階上。
“是孫媳婦啊。滿身泥土,跟個土驢似的,是不是老黑家的不孝順啊,自己爬出來的?這大熱天的怎麼在太陽底下曬着?”高羽咬一口從高十三家地裡摸來還未成熟的甜瓜,站在牆根底下陰涼處,擦着臉上汗問道。
黑太歲他娘忙拍拍身上的土說:“不是,不是。是俺兒媳婦背俺出來的。人老了,不怕大太陽,怕冷。俺這兒媳婦可是孝順哩。俺待她就像親閨女一樣,她待俺比親孃都親哩。”
船孃走了出來,橫了高羽一眼,低頭對老太太說:“娘哩,你在日頭底下也不嫌熱?快到屋裡躺着涼快去吧。”
她說着話一手便提起黑太歲的娘,夾在腋下,就像夾了一團破敗的棉絮,轉身往院子裡走。順手關了大門。
只聽見黑子他娘在裡面低聲懇求:“俺冷哩,讓俺曬曬太陽吧。”
高羽衝門裡喊道:“孫媳婦,恁老糊塗了吧,這大夏天的還曬太陽?”
只聽裡面船孃喊到:“小屁孩子別多話,滾遠點。”
高羽三口兩口把甜瓜硬塞進嘴裡,撐的兩腮高高鼓起像只倉老鼠。彎腰撿起一片未老先衰,落到地上泛黃的梧桐葉,托起腳邊一坨牛糞,使勁甩在黑太歲家大門上,甩開步子,踏起塵埃咚咚的跑了。
晚上,高羽順手牽“雞”,從莊北抓了一隻雞準備做夜宵。一時高興,回家時忘了擇路,正好經過黑太歲他們家。那股森森寒氣從黑太歲他們家擴散開,高羽不由得打顫。
他放輕腳步打算偷偷繞過去。
從黑太歲他們家牆頭上探出一個腦袋,是船孃。五官是船孃,但臉色像雪一樣白。兩隻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冷的看着高羽。她的腦袋從牆頭慢慢升高,可是黑色細長的脖子足有一丈,卻始終沒有看到她肩膀。
她高高超過樹梢的腦袋慢慢向高羽飄過來,像是沒有了筋骨掉下來一樣。高羽嚇得拋出偷來的雞,大白臉一張口,雞隔空吸入嘴裡,她嘴裡發出絕望的嘎嘎聲,像是在獰笑。雪白的臉上嘴角處滴下一串鮮紅。
高羽脊樑骨有一股涼氣順着脖領子鑽進去,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他轉身玩命的跑,後面的有嘶嘶沙沙聲始終跟着他,令他毛骨悚然。
他急急地跑進自己家,迅速關上房門。這是他有生以來動作最快的一次。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咽一口唾沫,儘量閉着氣,扒門縫往外觀看。一條水桶粗的蛇就在大門外搖搖擺擺的遊走。兩眼放光,像是提着兩盞燈籠。轉瞬間兩盞燈籠進了大門。
當高羽看清楚那張臉時,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渾身發抖,牙齒間發出咯咯的聲音。那蛇頭上的一張臉就是黑太歲家的船孃。
高老九已經出門很久了,一直沒有回來。這老混蛋去做他的大事了,不再管他。
情急之下他大喊:“姐姐救我。”
可是他很長時間也沒有見過姐姐。
他喊過後,除去聽見自己心跳和呼吸外,再沒有其他任何聲響。周圍死一般寂靜。天井裡,又開始傳來嘶嘶聲,透過門縫,高羽看見那條蛇正向門口遊走,那蛇頭上船孃的臉色慘白,嘴裡噴出一團霧氣。霧氣從門縫鑽進屋裡來,腥臭無比。
高羽忙用袖子掩住口鼻,但暈眩的感覺令他作嘔。
他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裡,如同鋼針緩緩刺進皮肉裡一樣令人難以忍受:“小老祖,恁不是喜歡摸俺的屁股嗎,來摸啊。”
那聲音冷冷的,但又充滿了令人無法抗拒的迷幻感。
高羽不自覺竟然想要開門。可是當他從門縫裡看到那條人面蛇時,他渾身一顫再次恢復清明。
蛇頭猛地高高揚起,巨大細長的尾巴像巨人的胳膊一樣朝屋門掃過來。高羽大急,手握柴刀準備拼命,又大喊姐姐救我。
他心裡已近絕望,看來真要被這怪蛇吃掉了。
當蛇尾剛剛要碰到屋門時,猛然聽見“嗡”的一聲響,一道青芒從屋裡飛出,像是一道閃電,照的外面一片雪亮。
高羽的眼睛被閃電晃到,瞬間致盲。
他隱約只聽到一聲慘呼,等到他重新適應黑暗時,天井裡什麼都沒有。他屏住呼吸,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以他的耳朵即使,院子裡有一片樹葉墜地,他都能聽到。但是周圍變的安靜,沒有一點聲音。
他壯着膽子輕聲叫姐姐,沒有人回答。他不敢出門去看。
等第二天高羽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開門出來察看,天井裡還是老樣子,只有在距離屋門口一丈左右的地面上,有幾粒黑色的土珠。
他用手輕輕捏起一粒土珠,稍一用力就裂開了,裡面是黑色粘稠腥臭的液體,他甩甩手,然後在衣服上蹭蹭,晃晃暈乎乎的腦袋,想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也許是一個夢。
高羽裂嘴笑了。真是個奇怪的夢。在夢裡,船孃就是一條水蛇。比那年吃過的金色花紋的蛇可怕的多。她的肉一定是臭的。
高羽出門時,黑太歲迎面走過來。
黑太歲雄赳赳的走路,大嘴一張一翕,寬闊棱角分明的下顎輕輕抖動,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去看崔萬山了。
崔萬山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黑太歲,半邊臉表情淡漠,另半邊臉上掛着怪異的笑,嘴角流出亮晶晶的一條涎水,一直滴到衣服前襟上。
黑太歲看着他嘿嘿的笑。從小光屁股長大的二人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相互看着對坐了一個多時辰。
最後,黑太歲站起來,擺擺手,示意他要走了。崔萬山搖搖頭,擡起那隻還靈活的手,指指外面,躺着沒有起身。
這幾年黑太歲很少再出來喝酒,更少去找崔萬山。最好的朋友如今竟然形同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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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羽站到路中間伸手攔住黑太歲說:“老黑,你婆娘……”
高羽看見拐角處,船孃扭動着屁股,搖搖擺擺向這邊走過來。船孃在黑太歲身後對着高羽做了個卡住脖子的動作,眼睛往上翻,露出白眼珠。
高羽強行把後半截話咽回肚子裡。忙又說道,“來找你了。”
船孃追上黑太歲,伸手纏住他的一條胳膊,並肩而行。
船孃扭頭,向高羽吐出鮮紅的舌頭,擠擠眼睛。
高羽嚇的冷汗直冒,船孃刀削般的尖下巴頦彷彿扎到他心上。
沒有看出船孃有受傷的跡象。昨天真是自己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