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和合街上的高羽一直奇怪,昨天晚上是誰把他抱回家的?
他只是覺察到自己從空中落下時一個人接住,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那人一定不是高老九,他熟悉高老九的懷抱。更不可能是那個別人看不見的姐姐。姐姐從沒有和他和他說過話,更沒有過身體接觸。姐姐很是虛幻,也許她根本就是鬼。或是他臆想出來的。
第二天當有人看見他走在街上時和看見鬼一樣。
秋胖子一聲驚叫,“小老祖,恁是人是鬼啊?”
“鬼你個大頭鬼,大白天哪有鬼?”高羽說。
“這幾天六指可慘了,好懸沒被他爹打死。”秋胖子說。
衆人圍攏過來,噓寒問暖。
“小老祖,恁可是回來了,大家沒白沒黑夜的找尋恁呢。恁去哪兒了?”
“這幾天小老祖去哪裡了?可把俺急死了。”
……
又有更多人圍過來,一探究竟。
“那天晚上俺在水裡睡着了,隨水飄了一夜,等睜開眼看時,你們猜到哪裡了?”
“還能到哪裡,難道飄到白兔丘了?”
高羽看看問話的疾走狐,拍手道:“嗨,還真是。俺爬上岸,問了個老漢兒,他說這裡就是白兔丘。”
“白兔丘,好遙遠的地方。”
“白兔丘,長什麼樣?”秋胖子問。
“小老祖,恁就又沿着淄河走回來了?”
在高閣莊人眼裡,他們知道的淄河到達最遠的地方能說上名字的就是白兔丘。遙遠而又陌生。
“嗯,和咱這裡一樣一樣的。白兔丘就是一個大土堆,和蛟山差不多的一個土堆。白土丘人長的和咱莊裡人也一樣,也兩個肩膀扛着個腦袋。俺看一個小孩兒和秋胖子一樣胖,模樣也很像。聽那裡人說,胖子都是吃兔子屎長大的。”
引得衆人鬨堂大笑。
高羽鑽出人羣逃跑,後面秋胖子追打。
高羽從來沒有想過要告訴人們他的奇遇,他覺得沒人會相信他的鬼話,他也不想讓人知道。
其實也沒有幾個人是真的關心他去了哪裡,最多隻是出於好奇問問罷了。
逃離人羣。高羽在尋找一個人——田美枝。高羽好幾天沒有看見她,心裡空落落的,很不舒服。通常田美枝這小妮子是喜歡熱鬧的,也許是因爲有什麼事,也許在家裡。
高羽只想把自己的經歷分享給她聽。
如果小慢毒蟲也在她家,一定要想辦法打和他幹一架,讓他滾蛋,離田美枝遠點兒。
秋胖子追上來,高羽要他一起去田寡婦家。他的錢都交田寡婦存着呢。如果她不要田美枝嫁給自己,那他就把錢要回來。
秋胖子搖頭說,他娘不允許他去田寡婦家。
高羽說,隨便。反正他要去,不能賠了夫人又折了錢。
.
高羽走到田寡婦家門前,在外面側耳聽聽,院子裡靜悄悄的。他躡手躡腳走進去。屋裡也沒有動靜。他聞到一股略帶着苦味的甜香,像是中藥的味道,也有點像是剛剛出鍋的嫩玉米。
他早上也沒有吃東西,肚子咕咕叫起來。
走近屋,只見桌上放着一隻青花瓷碗。裡面盛了黃綠色的茶湯,那股甜香就是從這碗裡飄出來的。
高羽伸手摸摸碗沿,溫涼不熱的。他端起碗就喝了一口。
咂咂嘴,入口先是微甘,然後是苦和澀。
高羽呸呸呸吐了幾口,苦澀停留在舌根處,怎麼也吐不出來。
田寡婦從裡屋急走出來,看了高羽忙說道:“快放下,那個你不能喝。”
高羽笑道:“田嬸,這是什麼茶?先別說,讓俺猜猜。好像有馬尾松嫩芽的苦澀味道,還有就是茅根的甜味。莫非田嬸也是因爲這幾天找不到俺上火了?馬尾松可以敗火,但苦味太沖。這茅根也不好,雖然中和了部分馬尾松的苦味,但甜味不純,有點污爛的味道。怎麼田嬸連茶葉也買不起了嗎?俺給你的錢賣茶應該夠吧,別捨不得花,改天俺從集上收了再給你。”
“田嬸”,這個稱呼可是高羽願意叫的。
他和田寡婦私下裡約好,將來田美枝嫁給他,田寡婦不能還叫他小老祖吧。
從約定那天開始,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他就叫她田嬸。本來高羽想叫“娘”的。小時候反正沒少吃她的奶,但田寡婦笑的花枝亂顫,一邊擺手笑着從一口白牙的嘴裡擠出一句話:“沒人時叫田嬸就好。”
高羽說話時一直看田寡婦,見她臉上神色一僵,繼而緋紅一片。
高羽心裡想,看來這田寡婦也不笨,自覺理虧了,既然這樣知道好歹,那俺就先不點破。只是提醒她少叫女兒田美枝和小慢毒蟲來往就是。
他說,“美枝去哪裡了,是不是去找小慢毒蟲了?”
田寡婦心道,唉,俺也是嚇怕了,他一個小毛孩子怎知這湯藥的事,瞪着桃花眼說:“不知道。”
高羽不高興了,他也瞪了眼。心想,這麼大個人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當寶貝疙瘩一樣的閨女去哪裡,恁怎麼能不知道呢,騙鬼呢?
想想田美枝和小慢毒蟲有說有笑的樣子,他眼裡滿是淚水,話脫口而出:“恁答應過要美枝嫁給俺的。”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心痛,直覺胸膛裡有什麼東西堵着,至少是很難過。
田寡婦伸出白白嫩嫩的手到高羽面前說:“拿來。”
高羽看着白白嫩嫩的手,問:“什麼?”
田寡婦說:“聘禮。”
高羽說:“不是給你了嗎?”
田寡婦說:“就那麼幾個錢,打發要飯的?”
高羽想起了高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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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罵道,恁爹纔是臭要飯的,恁比要飯的還貪婪,連要飯的都不如。簡直就是打家劫舍的臭強盜。但他忍住了沒有說。
他說:“俺餓了。”
田寡婦拿出一張雜糧餅子夾了鹹菜疙瘩,遞給他。
他媽的,老子真變成要飯的了。
高羽一邊咬着餅子一邊往外走。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心裡着實委屈,淚水不受控制的淌了滿臉。
看高羽走出家門,田寡婦轉身回到屋裡,靜靜的坐下,端起碗把那碗藥,小口喝進肚子裡。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有寂寞傷感涌上心頭。
……
昨天晚上那人來了。這些年年,那人來過多少次,她不記得。但都是要自己陪他喝酒,可自己酒量小,只是小口小口的抿,但還是不知不覺的醉倒。
縱是她不喝酒,看到他時也有種甜蜜的眩暈感。他經常是坐在那裡一句話都不說,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臉,發花癡。
“裝什麼正經,白瞎了這張巧嘴。”她一手托腮看着他笑說。
他看她一眼說:“在外面我是假裝不正經。太累,不裝了。”
她笑了,笑的很認真,很誠懇,也收起了自己的媚態和造作。
莊裡人眼裡的他,在她眼裡是不一樣的。
他們在一起經常就是坐着,什麼也不做也不覺無聊和尷尬,根本就不用語言溝通。
他說過,她就是他的心肝。說的時候,依然正襟危坐,闆闆整整,誠懇而認真。
她也沒有覺得那是讓人肉麻帶着調笑的情話。
後來他們之間的交流連眼神都不用。單是坐在一起就夠了,偶爾的幾次肢體交流,也是自然而然,好像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在一起安靜坐着,聽見對方的心在悸動,聞到對方的氣息就足夠。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白樂天的這首詩真好。能說到人心縫裡。
他什麼時候走,她從來都不知道。夜裡,她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他來過。
他來的時候,每次她都是很鄭重的點上兩支紅燭,像新婚之夜。
她知道到他不喜歡紅燭,但知道他也不會反對她點紅燭。可是她喜歡儀式感。
她知道他什麼也不會給自己。
在他面前她從不流淚,她只會笑,讓紅燭替自己流淚。她清晰的記着,田娃死後不久,那是他第一次來。
那晚田寡婦抱着自己的微微隆起的肚子躺在牀上,只覺得燭光一跳,他就坐在了她面前。手裡拿了一枝凋謝的海棠,房間裡瞬間含混了春的殘香和落寞。她依稀記得他說的那一句:“夜來春暮,蒙月轉廊。燃燭醉裡照紅妝。”
聽到他那磁性低沉的聲音,看到那張寂寞淒涼的臉龐,她的哀愁和對他的仇恨,她的所有委屈,瞬間融化升騰爲熾烈的愛,心裡滿滿當當都是他。
就從哪天開始,每次他來,她都會點一對紅燭,在只有他可以進的秘密閨房裡點燃。
她十分在意儀式感,雖然她知道他不會給她名分。
她喜歡看燭光映照下他棱角分明的臉和深邃的眼神,喜歡他投射到牆壁上挺拔高大的影子。
他的寂寞和高冷是一種美,美的叫她窒息,是她不敢碰觸的。他坐着不動,她偷偷躲進他的影子裡,被影子包圍,就像是被他摟在懷裡一樣。
當燭光熄滅時,他的影子就變成了黑夜,她就被緊緊包裹在了黑夜裡,閉上眼睛安穩的睡去。
渾身燙燙的,她摸摸自己泛紅的臉頰,連手也灼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