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葵用手指頭蘸着茶水在桌面上輕畫着,彷彿不耐煩聽父母嘮叨的孩童,將自己的思維沉溺在指尖隨意的繪畫當中。
馮和說話當間的時候,她有幾分激動,想要辯駁幾句。可她還沒來得及反駁馮和,就被馮和截搶了話頭。
被搶了話頭的海葵,沒有惱怒,心裡反而平靜下來。
到現在,馮和說完了,海葵完全沒了說話的興趣。
馮和看着海葵,以爲海葵會被他的話鎖觸動,亦或者激烈的反駁他一通。可他等了一分多鐘,海葵卻一直不說話,專心的在桌子上畫着畫兒。
馮和問道:“你怎麼想的,你給個話啊。”
海葵擡眼看向馮和,目光從馮和臉上劃過,來到白雲天臉上,然後繞到蔣異浪臉上。她的目光在蔣異浪臉上停了一會兒,轉折回了馮和這兒。
自嘲似的輕輕搖了下頭,海葵道:“你們已經有了這麼多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你沒必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我知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也知道如果國家安定了,我隨便在哪兒住着都行,都能過上安寧的日子。這些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
“你還是不願意留下來?”馮和眉心蹙起來,一臉的不贊同。
海葵道:“我留下來能幹什麼?暗殺?刺探消息?”
她擡手指指蔣異浪,“蔣異浪很久以前就答應過我,以後再不利用我幹任何事情。如果他答應的事情現在算數的話,那我們加入你們,我就什麼也不用幹。既然我什麼也不用幹,那我就是個拖累。你們要個拖累,幹什麼?”
馮和道:“你沒有明白我說的話。並不是我們需要你,而是這個國家需要你。”他拿大帽子扣海葵頭頂上,妄圖讓海葵有所觸動,進而妥協,“你也是這個國家的一份子。當年的海家莊,就是國家的一個濃縮。難道,你能眼睜睜看着海家莊的百姓們,受苦受難,而你卻在他們受苦受難的時候,只想着逃離這裡,去往一個所謂的安寧的地方?”
不等海葵說話,馮和站起來,拄着柺杖,來到窗邊,將窗戶推至打開。他激動的擡起右邊的柺杖,指着窗外下面街上流離失所的百姓,“你看看,你看看下面這些人。你難道不想幫他們一把?不想讓他們過上吃飽穿暖的生活?你想幫,你肯定想幫。”
馮和用柺杖敲了下窗戶,道:“正因爲你想幫,所以才讓你家丫鬟在下面施粥,讓他們能吃上一頓飽飯。”
海葵平靜解釋,“無論誰,遇到下面那些難民,都會施捨些錢財或者粥。我也只能做這些,再多的,我不會去做。”
“你這叫自私!”馮和被海葵這句話刺激的激動起來,批判海葵。
蔣異浪和白雲天同時出聲制止馮和,讓馮和回座位上坐着,不要在繼續逼迫海葵。
給海葵換了一個茶杯,蔣異浪爲海葵倒上熱茶,並道:“你別在意馮和的話,我知道你不是自私的人。”
白雲天接話,“馮和這話是無心的。”
海葵道:“有心無心我們幾個心裡都清楚,沒必遮掩。我並不覺得他說的不對,如果我在你們的位置來評價我,自然也會覺得我很自私。我確實自私,因爲我知道,如果我參與進來,海容也肯定會參與進來。海容沒功夫,加入你們之後,能爲你們做的,只可能是爲你們提供資金和糧食,私下裡還得爲你們收集情報。自古奸細都沒有好下場,我不希望海容有任何意外,不希望他成爲你們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蔣異浪眸色沉重,凝視着海葵,他的聲音也十分沉重,一字一字鏗鏘有力,“如果你留下,海容也隨着你留下。那麼,我可以發誓,保證海容的安全。有我的命在,就有海容的命在。他願意資助我們,我們歡迎,不願意資助我們,我拿他當兄弟,不用他做任何事情。”
海葵突然笑了,“看,你們說來說去,其實還是想讓我做事。不用海容做事,我們留下,那肯定得用着我。你們這麼看得起我,我都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對我自個兒了。我今晚上回去得好好照照鏡子,再找個大仙好好算算,算算我是不是有什麼伴君將相命。我琢磨着,我肯定有,所以你們纔想方設法說破嘴皮子也要把我留下來。”
蔣異浪無奈的呼出一口氣,“海葵,對於我個人來說,我確實希望你留下來。但我希望你留下來的原因,你應該清楚。如果你爲了我留下來,我自然不會讓你做任何事情,我對你說話的話永遠都不會失效。”
海葵道:“你這話說的,很有意思。我要是留下來,肯定不會單單因爲你。但我要是不單單因爲你,那就算你們用我做事,也不算違揹你答應我的那些話。”
她拍拍額頭,站了起來,“我真是鬼迷了心竅,驢踢了腦子,才上樓和你們說話。你們慢慢吃吧,我走了,後會無期。”
蔣異浪站起來,叫住海葵,“海葵。”
海葵道:“我是個自私的小人,和你們不一樣。對於我來說,海容比什麼都重要。什麼家國天下,那些東西加起來都比不上海容。爲了所謂的大義,我留下來,你們開心了,海容可就不開心了。我爲什麼要爲了你們,讓我的親人不開心?我不會這麼做。”
馮和失望道:“海葵,我真沒想到,你變成了現在這樣。你完全成了一個懦夫,一個溺死在溫柔鄉里的懦夫。”
海葵沒反駁馮和,朝馮和擺擺手,又朝白雲天和蔣異浪擺擺手,便走出了包廂。
她下去的時候,紅花和綠花已經分完了粥。
有些人沒有拿到粥的,被紅花她們分了饅頭。
回去路上,紅花憤憤然朝海葵抱怨着,“酒樓裡的夥計狗眼看人低,看不起那些災民。災民也是人,粥是你花錢買的,憑什麼不能用酒樓的碗盛出去給災民們用?他們又不是用了就不還了。錢一半都用來買碗了,真是氣死我了。”
綠花小聲插話,“他們拿了碗肯定不會還的。”
紅花瞪了綠花一眼,“我們買的說好送給他們了,他們當然不還。要是我們不送,只給他們喝碗粥,他們肯定會還。”
綠花動動嘴脣,想要反駁紅花,但在紅花的怒瞪之下,沒敢將話說出來。
海葵回頭看了紅花綠花一眼,贊同綠花的話,“綠花說的對,紅花說的也沒錯。他們其中有些人會還碗,有些人不會,會把碗留下來。”
“就是。”綠花嘟囔了一聲,偷偷瞟了眼紅花。
紅花不贊同,“我們都好心給他們粥吃了,他們一直說謝謝,自然會把碗還回來。他們都是樸實的百姓,老實巴交的種地村民,不會像市井無賴一樣,貪了這些碗。”
海葵道:“剛剛那羣人裡頭就有起鬨的幾個,想要讓他們搶我們的錢。如果不是剛巧碰到了認識的人,我們現在說不定連衣服也剩不下來,都被扒走了。”
綠花用力點頭,“就是。”
她接着道:“我家鄉鬧饑荒的時候,很多人爲了能活下去,就把爹媽扔了或者活活餓死,只管自個兒能活下去。還有,把自個兒家死了的人和別人死了的人互相換,換着吃肉。我都幸虧我自個兒被賣了,要是不被賣了,我說不定就和我堂叔家餓死的二妹一樣,被送給鄰居家吃了。最後,她連點兒骨灰都沒有,骨頭都被那家人燉成渣渣喝了。”
說到這兒,綠花眼紅了,沒幾秒鐘,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紅花震驚的看着綠花,不敢相信綠花說的那些事實。
海葵安慰綠花,“過卻的事情別想了,那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人餓大了,什麼都乾的出來。不是有句話麼,叫餓的眼冒綠光。眼冒綠光的,除了餓狼就是惡鬼。人都餓成狼和鬼了,肯定會吃人肉啊。”
她胡扯了一番謬論,自個兒琢磨了琢磨,覺得自個兒說的十分有道理,不由的有幾分得意。
綠花擦乾淨眼淚,道:“小姐說的是。那時候我也餓,樹皮沒得吃了,就吃土。土吃了不消化,根本沒法排出來,可難受了。我餓的難受的時候,聞着蹲人肉的香味兒,也想去吃。但我害怕,怕鬼,怕被吃的人變成鬼來找我,我纔沒敢吃。”
“好了好了,你說的我晚上沒法吃飯了。”海葵拍拍空蕩蕩的口袋,道:“咱們錢也花光了,沒法逛了,就打道回府吧。”
紅花想到那些災民,緊張問道:“原路回去?”
綠花嘲笑紅花,“你不是說他們都是淳樸老實的人麼,既然這樣,你爲什麼擔心原路回去?”
紅花辯駁,“我沒擔心,我就是問問。”
海葵斥道:“別吵了,我們不原路回去,拐個彎轉回去。你們不怕,我怕。”
綠花小聲道:“我也怕,特別怕。”
紅花憤恨瞪着綠花,跟風似的,不得不吐出一句話,“其實我也怕。”
海葵笑呵呵在綠花紅花兩人肩上各拍了一下,道:“走,快點兒回去,撿沒災民的地方走。”
繞路回去,會經過錦海商行的總店鋪。
海葵原本沒打算進去打擾海容和陳錦之,但她遙遙看見錦海商行門前圍堵了無數災民,便改變了主意。
從街頭賣煙和報紙的小攤位那裡打聽了一下,海葵明白了爲什麼這羣人圍堵在錦海商行總店門前,是要強迫着錦海商行救濟他們。
小攤位老闆是個六十多的老頭子,挺有正義感。他告訴海葵這些之後,朝那些災民遙遙呸了一聲,“這些人,喪了良心了。他們剛過來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們可憐,給他們了點兒錢,想讓他們吃上頓飯。”
“我白天給他們錢的時候,他們千恩萬謝。可等我晚上收攤,回家的路上,卻有幾個鬼鬼祟祟跟在我後頭。到了沒人的地方,他們幾個把我給截住了,逼着我把錢都交出來。要不是我手上有點兒功夫,身子骨也還靠得住,我肯定會被這喪良心的白眼兒狼給搶了血汗錢。”
小攤位老闆嘆口氣,“天災天災,那是老天爺發難。他們倒好,弄的好像是我們能吃飽飯的人對不起他們一樣。昨兒晚上,前面那條街有家糧油鋪被搶了,裡面的錢財被搶了不要緊,走的時候那羣缺德的還放了把火。不用說,那都是這羣人乾的。這哪是什麼災民,這是土匪啊。”
小攤位老闆,見海葵點頭贊同,滔滔不絕的繼續發泄情緒,“你看看這羣人,專撿着有錢的糧油店啊商行啊門口堵。他們精着呢。他們不去堵外國人開的商行,專堵咱們自家人開的。你說這多喪良心,專門禍害自己人這是。”
聽小攤位老闆嘮叨了一通,海葵也趁機觀察清楚了隱匿在人羣裡帶頭挑事的幾個人。她回想了一下,之前在那條街上遇到災民圍堵的時候,帶頭吆喝那幾個人的模樣。
她發現,帶頭挑事的這幾個人,和災民是有區別的。
災民們都枯瘦,因爲飢餓且沒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好好休息,眼神大多都疲憊頹喪。而這幾個人,雖然外表也同災民一樣破破爛爛,臉上甚至比災民們還要髒,但他們的眼神卻並不疲憊頹喪,反而十分亢奮。
海葵心裡有了數,這是有人故意挑動災民鬧事,目的是爲了霍亂這個地方。
幕後黑手海葵已經知道,就是蔣異浪等人。蔣異浪在酒樓裡已經表明,要利用災民,讓這邊先亂起來,其後他們再打過來,並將災民吸納進隊伍。
海葵猜測,蔣異浪肯定沒有告訴這些人,不要折騰錦海商行。
她別開腳尖,想回去招呼蔣異浪一聲。
還沒轉身,海葵就停了腳步,重新轉回來。她明白了蔣異浪爲什麼沒把錦海商行剔除出去,因爲如果將錦漢商行剔除出去,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海葵猜想,說不定,蔣異浪和海容早就暗中說好了災民的事情,而海容早就有所準備。
想了想,海葵不再朝錦海商行走,而是轉身,準備離開這裡,再繞另一條道回家。
在她轉身走了幾步後,錦海商行禁閉的大門被推開,海容和陳錦之從裡面走了出來。海容揚聲同災民們講,他們準備將錦海商行倉庫裡的糧食,全部分發給災民。
海容說完後,與陳錦之同時側身後挪,將身後夥計以及夥計們擡着的米袋子讓了出來。災民們發出歡呼,衝擠上前,想要搶米搶面。
陳錦之大聲喊道:“排隊,排隊,人人都有份。”
隊伍勉強排成了三排,災民們興高采烈的領着糧食。有領到糧食的災民,趕緊跑去別條街,讓相熟的人趕過來令糧食。
海容看到海葵站在街對面,朝海葵擺擺手。
他從牆邊擠出來,匆匆走到海葵面前,“怎麼到這邊來了?”
“我本來想出來逛逛,但是走到另一條街的時候,被災民們堵住了。我不敢再回去走那條路,就尋思換條路走,就走了這邊這條路。”海葵解釋着。
海容爲海葵整理着衣領,將海葵臉頰上飄散的髮絲別到海葵耳後,並叮囑着,“最近外面很亂,你帶着紅花綠花趕快回家。”
不等海葵回答,海容思索了一下,道:“我送你們回去。”
回頭朝陳錦之擺擺手,海容比劃了幾下,意思要送海葵回去。陳錦之回了個手勢,朝海容點點頭,讓海容送海葵回去,這邊有他就行。
海葵道:“我自個兒能回去,你不用送我。”
“我送你,我不放心,外面太亂了。”海容不容拒絕的拉住海葵的手,要送海葵回家。
海葵踮起腳尖,湊到海容身邊,悄聲道:“就算我不用功夫,也不會遇到什麼危險的。”
海容“噓”了一聲,朝斜後方掃了一眼,示意海葵謹慎。
海葵努努嘴,點了點頭。
海容道:“這幾天你就別出來了,乖乖在家裡呆着。要是覺得無聊,就讓紅花綠花陪你玩蛐蛐兒。”
“我蛐蛐兒都玩夠了。”海葵無聊的踢走一塊小石子。
海容道:“那你就看看書。你要是不看愛看全是字的,就看有畫的。”
“不愛看書。”海葵皺着臉,聽說要看書簡直像是要去吃黃連似的。
海容笑道:“你試着看看,看着看着,就會入迷進去。書裡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會讓你連覺都捨不得睡也要看完。”
“那是你。”海葵彆嘴。
海容道:“你要是看進去,你也會這樣。”他溫聲勸着海葵,“看的書多了,氣質就會沉澱出來,遇到事情了,也就不會浮躁。你現在這麼無聊浮躁,就是因爲看的書不多。”
“你這是嫌棄我?”海葵故意扯歪話題。
海容彈了一下海葵的額頭,“胡言亂語。”
海葵彎起嘴角,笑嘻嘻的耍賴,“要不,你去給我弄些黃本子回來,我聽說那種黃本子畫的特別有意思,我想好好看看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