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發病的痛苦餘波中, 模模糊糊地,有一個聲音在持續不停地迴盪着。
這是手機的鈴聲?鬧鐘的鈴聲?還是——
謝清呈條件反射地驚醒了。
這好像是學校裡上課的鈴聲。
可是這裡怎麼會有上課的鈴?
謝清呈猛地睜開眼,他躺在牀上,喘息着, 那臥室像極了十多年前自己在賀家的臥房。
他一時間, 竟以爲自己好像回到了過去, 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如果不是他還模糊地記得剛纔的事, 如果不是賀予還在自己身——
謝清呈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
賀予並不在自己身邊。
牀上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着而已。
“叮鈴鈴……”
窗外的那個鬧鈴聲還在不停地響着。
是那種非常扁平的鈴聲, 很像是學習廣播站的喇叭裡傳出來的聲音。
那種做夢般的感覺更強烈了, 謝清呈再一次覺得自己好像一直躺在賀家的別墅裡, 這十幾年跌宕起伏的人生就是他的一場夢。
他不由地下了牀去,想要去洗手間找一面鏡子, 他心跳的飛快, 難道真的是夢?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難道………
他的腳步在經過窗邊時就停住了。
謝清呈臉白如紙地看着窗外的情景。
他不是在做夢。
或者就是他的夢還沒有醒。
他來到窗前,手指緊緊攥着窗櫺,俯瞰外面的世界。
那並非是他登陸後見到的曼德拉島。但也不是賀宅外寬敞的草坪。
他目之所及的, 竟然……竟然是一大片像極了滬大“夢幻島”的地方!!
夢幻島是滬大的一處半荒廢的人工島, 很早以前就有了,甚至不知道是這所百年名校的哪個時期所建的。後來學校廢物利用, 將它劃給了滬大的戶外運動社做社團活動。校遊園會時,謝清呈曾經幫謝雪代班九尾狐,和賀予一同被困在那座荒島上過。
不會錯的……
雖然外面的島嶼比滬大的夢幻島大了十多倍不止,但是從地貌構架和建築物分佈來看, 這就是滬大的“夢幻島”。
毛骨悚然的感覺順着腳背如蛇上攀。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是夢着還是醒着,他到底是在曼德拉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謝清呈竭力地讓自己靜下來, 平復着呼吸,再一次仔細觀察着外面的景象。
心在嘭咚嘭咚地跳着。
太詭異了……
他冷靜下來之後, 漸漸地分辨出,這裡就是曼德拉島。但是,只一覺過去,它竟和他之前見到的完全不一樣了。
黑暗森林不見了,血河也沒有了,那些超現實的未來景象居然在一夜間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如同人間煉獄般的場景。
地面上成羣結隊狂奔的,不是機械狗,而是真正的狼犬,而它們頭上都戴着控制芯片環。
地面上那些破碎的機甲戰士也不再是死物,而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殘軀,距離相隔太遠,謝清呈看不到那些死人的臉,但他確定那些都曾是活人,而不是所謂的機器人。
空中一圈圈盤旋着的天馬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零星散佈的無人機和結構詭異的小型直升機。
還有那條血河……
那條血河裡橫七豎八地丟着很多人的屍體,有的已經腐爛成了白骨,這條河根本就不是什麼神秘莫測的化工河,而是一個罪惡的拋屍地!
現在呈現在他面前的,完完全全是一座現實犯罪基地,一座大型的非法軍事空地,一座屠宰場,一座生物實驗室,一座亂葬崗。
謝清呈再凝神細看,甚至驚愕地發現自己所處的古堡,也完全不是之前看的那副景象。它原來是一座厚重的鋼筋水泥鑄成的大樓,結構簡單,但是城防堅固,看上去就像一座堡壘,一所監獄,甚至像是一家戒備森嚴的瘋人院。
極度震愕間,身旁忽然傳來青年的聲音。
“你……你醒了?”
謝清呈驀地轉頭。
是賀予。
賀予剛纔是在浴室裡,他安撫着謝清呈睡着之後,出了一身的汗,剛剛他就是在浴室洗澡。
賀予從謝清呈的臉色當中就看出了對方的震愕,他一瞬間什麼都知道了。他走過去,將目光投向窗外,因爲是在監控之下,賀予不能表現得太關切,於是他只是一邊擦着溼漉漉的頭髮,一邊和謝清呈一同看向窗外的情景。
“你……也都能看見了,是嗎?”
他們站的近,對話聲音很輕,是監控所捕捉不到的。
賀予看着外面,對謝清呈道:“是不是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的時候,覺得自己瘋了。”
“這是……”
“這是真正的曼德拉島。”賀予看着外面盤旋的無人機道,輕聲道,“是它的原貌。”
謝清呈臉色微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賀予看了一眼他虛弱的樣子,想了想,道:“回牀上去說吧。這裡冷,一兩句的,也說不清。”
“………”
賀予不動聲色地輕輕拉了他一下:“走吧。”
他們到了牀上之後,賀予卻並沒有馬上就和謝清呈講島上的事情。謝清呈的突然發病真的把他嚇到了,他無法掩藏住自己的擔憂。
他把被子蒙上之後,就不用裝出什麼距離感了,他不聲不響地將謝清呈抱在了懷裡。
他能感覺到謝清呈是在發抖,不僅是因爲剛纔看到的一切,還因爲發病之後的痛苦——精神埃博拉發作後是沒有那麼容易平復的。
謝清呈:“島上的事……”
“島上的事我等下都會慢慢告訴你的。你先好好地把自己緩一緩。”賀予道,“你剛纔完全失控了。你不是鐵打的人好嗎?你注射了太多rn-13和2號血清了,根本扛不住……你還疼嗎?哪裡疼?”
賀予說的是對的,謝清呈現在其實連說一句話都很費力,他的精神壓力確實是太大了。因此他沒有反抗。
謝清呈平復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呼吸仍有些急促和溼潤。
“剛纔……我沒有亂說什麼吧……?”謝清呈問,“發病的時候我就和做了噩夢一樣……什麼都看不清……也記不太清了……”
賀予將他抱得更緊了:“沒,你很難過,你一直在發抖。”
其實現在也沒好到哪兒去。精神埃博拉的痛苦是熬過去了,但2號病例的假性反應又涌上來,謝清呈在賀予懷裡,忍不住那一陣一陣的發熱和噁心欲吐,他不能對賀予說這種2號的懷孕通感,這太荒唐了,而且也只是假性反應而已,不用太當回事。於是他竭力打起些精神,拾回些力氣,把賀予輕輕地推開了。
“我現在沒事了……”
賀予:“你身上都是虛汗,反應這麼大怎麼會沒事,你……”
他的手再一次觸上謝清呈燙熱的皮膚,這一次謝清呈的感受更糟糕,有些女性在懷孕時身體會變得更加敏感,2號顯然就是這種類型,謝清呈在極度疲乏中全然無力調動起自己的防戒力,此時被賀予一碰到,渾身就禁不住地顫了一下。
他立刻再一次把賀予推開了,自己幾乎退到邊沿:“我不想躺在這張牀上。”
沒頭沒尾的一句。
賀予心亂之間,並沒有領會到他話語之中的尷尬情緒。
他說:“這裡只有一張牀,你不能去別的地方,我在這裡陪你。不掀開被子就沒事的,段聞看不到。”
“……”
謝清呈這次沒有再不吭聲了。
之前那崩潰的一幕幕,他都記不太連貫,大腦像斷了片似的,一切都被砍的破碎支離。
但是一些賀予當時安慰他的場景,雖然不是很流暢,只是一些破碎的言語,他卻還能想起來。他記得賀予當時一直在緊緊抱着他,這些回憶讓他心裡微微地泛起了熱。
他能感覺到,那些話是出自於真心的……
賀予當時的着急,也是真心的……
謝清呈躺在牀上,緩了很久,因爲精神埃博拉發作後遺症,他出了很多汗,身上溼粘粘的,但賀予又去抱着他,始終沒有放開。
謝清呈最後終於放棄了掙扎,就在這樣的擁抱下平復着心情。
他確實需要恢復。
因爲這是二十多年之後……第一次……
他又發了病。
……他原以爲他再也不會這樣了,他原以爲這一生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他情緒失控至此。
可是……
他在賀予懷裡昏沉了好一會兒,讓自己從二十幾年未有的發病中恢復過來,拾回了自己的理智、意識……還有堅強。
“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耳鬢邊,是賀予的聲音。
這時候,謝清呈終於徹底地回過了神。他點了點頭,猶豫着,鬆開了剛纔一直緊握着的賀予的手。
賀予卻忽然反手扣握住了他。
汗涔涔的手指與手指交扣着,彼此掌心裡都是熱汗。
賀予道:“別鬆開。你需要一點安慰。我以前也是這樣。”
“……”謝清呈深吸了口氣,在鵝絨被營造出的這片唯一安全的空間裡,終於踟躕着,低聲開了口,“沒事,我好多了。”
頓了頓,又道:“我們現在可以說一說……曼德拉島的事了嗎。”
他緩過來之後,打算把一切從失控的局面拉回來。
他不應該那麼情緒化的,他不應該允許自己發病。
破夢者還有那麼多人被困在島上,命懸一線,鄭敬風,陳慢……那兩千多個軍人和警察……他們都還在等着被拯救。
自己怎麼能在這個時候一蹶不振。
謝清呈緩了緩心緒,用沙啞的不像話的嗓音問:“這座島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些機器人……機械狗,天馬……我明明與它們接觸過,對戰過,難道它們是不存在的嗎?”
儘管賀予還是有些憂慮謝清呈剛纔的反應,但他明白今天是一定要把話和謝清呈說清楚的,否則謝清呈只會更不安寧。於是回答道:“這件事……其實有點難解釋。”
他想了想,找到了一個切入口:“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曼德拉效應嗎?就是我把謝雪想成我最好的朋友的那種反應。”
“記得。”
“謝雪是部分存在的。確確實實有她這個人在,但她又有一部分是虛擬的,是我幻想出來的。”賀予道,“曼德拉島其實也一樣。”
“只不過。”賀予停了一下,繼續說,“我的是一種心理投射,而曼德拉島是通過對這種心理投射的研究,人爲製造出來的結果,它一個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交融的空間。你沒有玩過VR吧,曼德拉其實和VR很像。”
“沒有。”謝清呈皺了皺眉,思索了片刻,“……但我知道元宇宙。是這個概念嗎。”
“對。”賀予鬆口氣,他沒想到謝清呈理解力比他的解釋更高效,“與你們對戰的不是超現實的機械狗,也不是機器人,它們只是經過基因改造的鬣狗和人類。你剛纔看到他們戴着的控制環了嗎?那個就是卓婭操控他們的工具。”
“那我父母——”
“你先冷靜。”賀予立刻安慰他,“這些人全部是被抓來騙來改造過的人,他們的大腦都被摧毀了,頭上戴着的控制環是他們唯一能思考的工具,使得他們擁有了一些別人的意識和能力。那不是你的父母。”
解釋完這一點之後,賀予才繼續說了下去:“你也知道,元宇宙說的就是基於現實的虛擬投射。在元宇宙這個概念上,曼德拉組織走得遠比正常社會更早,也走得更遠。社會上對於元宇宙的認識還很淺層,這個概念的爆炸也就是在這一兩年的時間內。但曼德拉科研組織對於元宇宙的研究……”
他頓了一下:“於四五十年前,那個連互聯網都沒有的年代,就已經形成了系統。”
“四五十年前?那時候段聞才幾歲?”
“不是他。”賀予道,“段聞是曼德拉組織的二把手,第一人不是他,是一個很少露面的男孩。”
謝清呈眉頭皺得更深了:“……男孩?”
“也不能說是男孩。”賀予道,“一會兒再說他吧。我先告訴你這個組織編織的元宇宙生態。”
“曼德拉組織最醉心的就是在人腦領域的研究。他們在這一方面是完全領先於社會的,你是醫生,你知道人體會在特定情況下產生‘視覺欺騙’‘記憶欺騙’這些症狀。而曼德拉島上有一個干擾站,它會通過島上的氣味,磁場,光線,聲音等等,誘發人腦產生曼德拉效應——也就是羣體性的認知和記憶偏差。……你現在能聽到這個始終在迴響的鈴聲了嗎?”
“嗯。”
“這就是干擾之一,你在被它影響時反而是聽不到它的赫茲的。它會讓你的聽力產生混淆,哪怕你有再強的聽力系統都沒用,因爲它是直接作用於人腦的,通過噪音刺激,影響你的判斷,讓你更相信這是一座超現實的島嶼。”
謝清呈:“就是說,只要靠近這座島,就會被幹擾大腦,產生幻覺嗎?”
“差不多。”賀予道,“不過也不能說是幻覺,就是所見和真實不一樣。這座島上確實存在高精尖武器,存在鬣狗,存在戰鬥力,存在血河,存在覈心堡壘……所以它的衛星成像和肉眼所見都是一樣的,但這座島上的所有東西都被誇大了。就像某些蝴蝶身上的恐怖斑紋一樣,令敵人心懷恐懼。”
頓了頓,繼續道:“外人登上島嶼,就好像忽然來到了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世界,往往陷入對敵方實力的無盡恐懼中,自我懷疑,虛實不分,最後自亂陣腳。”
謝清呈琢磨着賀予的話:“可是,風伯系統收集的也都是關於那些超現實武器的數據……”
“不。島上的超現實武器並沒有這麼多。”賀予說,“把破夢者都凍住的激速寒光是一個,那還是他們最近幾個月才竣工的,所以連我都不知道。而風伯系統收集的,其實是那些改造人的數據,曼德拉最擅長的就是生物工程。他們四處尋找優秀基因,進行極限改造,把一個個活人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我們遇到的對手都很厲害,他們能讓人體達到那樣的極限嗎?”
賀予應了一聲,臉色陰沉下來:“畢竟在二十年前,他們就能對衛容實現換臉級的全身整容。這些年,還折騰出了聽話水,精神埃博拉這些東西。他們現在改造生物的能力已經非常可怕。卓婭在那些改造人身上還加裝了爆炸系統和很多武器,產生的效果就更真實了。他們有武器專家,負責對武器進行專門的設計,讓它們和虛擬投射的效果能夠更貼合。最後,人的視覺,聽覺,嗅覺,全部都會被欺騙過去。”
謝清呈聽到這裡,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問賀予:“這些事情……你沒有告訴過總指揮嗎?破夢者一直認爲這些都是卓婭他們發明的未來武器。”
賀予安靜了好一會兒,在黑暗中望向謝清呈的眼睛,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謝清呈,你知道沒有被幻象所覆蓋的這座島,在這些人裡,只有你和我才能看的見嗎。”
“……”謝清呈微微睜大眼睛。
賀予說:“老鄭也好,之前上島的所有士兵也罷,他們看到的永遠都是一座超現實的島嶼。他們看不到真相。真相就是這座島沒有可怕到那個地步,它還是不至於那麼未來,它只是一個披着虛擬現實皮的犯罪集團場所,再說簡單點,它就像一個迪士尼5D遊樂場的升級版。它仍然要靠人,要靠藥,要靠動物守護着。但在正常人的眼裡,這些全是機器,全是未來科技。他們都被曼德拉騙了過去,對此深信不疑,只有你我例外。”
杏眼對上桃花眼。
“你猜到了只有我們例外的原因了嗎。”
謝清呈沉吟半晌,回想着賀予之前說關於曼德拉島的致幻原理。
他腦中忽然掠過一絲明光:“——是因爲,精神埃博拉嗎?”
賀予笑了,那笑容裡有些苦澀:“是的。”
“曼德拉島的幻覺干擾是針對正常的大腦設計的,我們是‘極度不正常’的,於是反而逃離了洗腦,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我一上島就沒有受到影響,你的話,因爲你一直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疾病,似乎與常人無異,所以一開始也受到了矇蔽。”賀予說,“但是你剛纔發作了,你也從幻覺裡掙扎了出來。這就是爲什麼你醒了之後,就能看到真實的曼德拉島的原因。”
“現在回到你剛纔問我的問題上了。”賀予道,“你問我,我有沒有把這一切告訴總指揮。”
他靜了一會兒,垂下了睫毛。
“我說過。”
“我說過很多次。他們自己也確認了很多次,但他們派出去的人都看不見,段聞他們也一直都在釋放着他們擁有絕對未來科技的概念,他們像秦慈巖編造初皇是一組數據一樣,精心編造着謊言與幻像,我看到了真實,可是沒有誰信我。”
謝清呈:“……”
“我爲此努力過,費盡口舌,甚至試過錄像,但是曼德拉島的虛擬現實技術是可以騙過攝像頭的,這個辦法也失敗了。我慢慢地陷入了百口難辯的境地,破夢者對我的懷疑越來越深……所以後來,我再也不說了。”
“人的認知,是由他們的所見所聞,所經歷的一切決定的。當這個真相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真的也是假的。”賀予說,“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總指揮,破夢者最高負責人,還有副指揮。我和他們三個人都描述過曼德拉島的真實情況,總指揮還好,他至少去試着調查過,但副指揮直接認爲我是瘋病發作了,最高負責人甚至懷疑我是站在段聞那邊的雙向間諜。”
“其實如果他們願意相信我,像激速寒光這種真正的恐怖武器,段聞他們是來不及發明出來的,因爲我這三年一直在讓他們早點進攻,不要被蝴蝶翅膀上的斑紋震懾到。他們不聽,他們因爲頭幾次的戰鬥失利越發相信段聞他們的實力遠超現實,反而給予了曼德拉研發真正毀滅性自衛武器的時間。”
“我在海戰中,險因警方的追擊而死。破夢者懷疑我對警方仍有敵意,其實從來也沒有完全信賴過我。他們有很多情報都是不會和我共享的。他們寧可信機械天馬,也不信我說那是改造的直升機的半虛擬投影。因爲機械天馬是他們親眼看見的,所以哪怕直升機纔是真相的,他們也不會認爲是自己錯了。”
賀予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但那平靜之下,都是他這三年來受的罪,忍的苦。
“而且,我還是個精神病人,我看到的真實,往往要被再三質疑。所以我最終只能順從於多數人,以他們的視角來思考問題,來表述情況,這樣迂迴着,才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畢竟像我這樣的人,連被人信任都是困難的。如果說了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驚的真話,那麼我的話就只能被審判爲假的。”
“就這樣,因爲我有病,因爲我曾被誤傷過,所以哪怕我配合他們做了再多的事情,他們想要什麼我都給,我甚至也把自己的血液樣本給他們研究過……但改變一個人的偏見,比撼動大山更難。而改變一羣人的偏見,那和要讓潑在地上的水乾乾淨淨全回到玻璃杯裡一樣,是不可能的。”
賀予停了好一會兒,繼續說了下去:“謝清呈,其實我很高興你能看到和我一樣的東西。這讓我不那麼孤獨了。”
謝清呈在這一刻完全能體會到賀予的無奈。
一個立場模糊的人,一個精神病人,哪怕爲破夢者貢獻了再多,又真的會被視作同類嗎?
他永遠都只能是那一匹黑羊。
人們寧願相信鐵馬會飛,信自己和“正常人”們親眼看見的超現實,都不會相信他說的——“不要怕,那隻不過是一架被改裝過的直升機而已。”
謝清呈儘管知道自己如今已沒立場,卻在此時看着這樣的賀予,不由地問:“你……你這三年……都是這樣過的嗎。”
賀予垂下眼瞼,或許是三年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地完全信賴他,他們提防他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問他過得苦不苦,所以這一刻,聽到這樣的一句話,賀予的眼眶忽然慢慢地紅了。
“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他終於鬆了那一口硬氣,沙啞道,“可是沒有人信我……哪怕那麼與現實割裂的情景,他們都能相信,卻不相信我所說的……”
“我是真的恨曼德拉,他們殺了我的媽媽,害了我二十年……我不知道警方爲什麼還是不信我……就因爲我曾經被他們害死過嗎?……就因爲我有病嗎?我是個病人我被害過,我就不能渴望着一個真相一個公正嗎……!他們一邊說着相信我,一邊又對我提供的情報懷疑着……可這些都是我的錯嗎?謝清呈?這些難道都是我的錯嗎……!!”
“爲什麼……爲什麼寧願相信這些虛幻,卻不肯相信我……爲什麼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有人真的相信我……”
謝清呈越聽越難受,他雖與賀予之前還有許多心結未解,可就像賀予只要看到崩潰的他,就會條件反射地擁抱住他那樣。他也依然會爲在他面前難過到嗓音微微哽咽的賀予揪心。這是改變不了的。
原來如此……原來破夢者並不完全信任賀予,他們嫌他是個病人,慌他會有二心。所以賀予很多情報都沒有,只能孤身在敵營裡等着一個能夠信他的人。
如果等不到,他一定也就這麼認命了,會在嘲笑中繼續這樣想着辦法配合他們。
他是一個病人,可這個病人卻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於是他不得不照顧着正常人的理解方式,去把白的說成黑的,只爲了心裡的那一口氣,最終做成對的事情。他必須忍着別人笑他,疑他,嫌他,嘲他……
賀予沉默之間,忽然覺得自己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他愣了片刻,發覺竟是謝清呈回握住了他的手。
謝清呈說:“我知道你也許不會願意再相信我第二次,但是賀予,我是真的沒有懷疑過你會自己去到段聞那一邊,我僅僅……只是想過,你是不是被洗腦了,是不是被打了什麼思想鋼印……哪怕是,你做的最過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爲私怨就失去了自我的人。所以我會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選擇了哪一邊,儘管我也試探過,也猶豫過,但我真的……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你的底線。”
確實是這樣,他在到賀予家之前,對賀予的身份一直都是猜測,是試探,是出於對賀予的信任——他不信賀予真的會投身那個殺害了薇薇安的組織,可他沒有底。賀予的表現太強硬了,在這過程中,他不是沒有過焦慮。
他甚至懷疑過賀予是不是被段聞洗腦了,他知道賀予不至於墮落至此,卻也找不到能讓自己真正安心的證據。
直到他被困賀予家,他藉機拿到了資料,出來之後,他才終於有了機會可以確認自己的想法。
就在他把資料遞給焦急等待着最後一點地圖補充的指揮官的時候,他曾向總指揮確認更賀予究竟是不是臥底。而謝清呈已猜至如此地步,且非常堅持要知道真相,指揮官在那時候已經沒有什麼掩藏的必要了,他深吸了口氣:“……是的,他是。”
這一句話入耳。
謝清呈覺得自己的心,終於落地了。他那一瞬間說不上是什麼感受。
他終於確認了賀予就是線人。
他一直以來的猜測沒有錯……
可同樣地,他也知道了,賀予就是在單純地恨他,那些恨意並非立場原因,而是因爲他們之間的私冤,賀予仍然怨他曾經騙了自己……
指揮官:“你問這件事,是有什麼想法嗎?”
謝清呈當時沉默了好久,心頭百感交集,最後還是開了口——
“我想,由我來保護他的安全。”
謝清呈長指將硬盤推給了指揮官:“請您確認——資料是我在他家盜取的,而不是他提供給您的。”
“……”
“硬盤裡的資料太核心了,萬一我們內部也有曼德拉的臥底,他會很危險。如果這樣,我們就是在把他往火坑裡推。”謝清呈說,“這個孩子不能第二次爲了我們的事送命了。我不能再眼睜睜看着他犧牲第二次。……請您答應我。讓我保護他。”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
此時此刻,謝清呈望着賀予的眼睛,他說:“我是,相信你的。因爲相信你,才最終等到了這個確認。我知道你怨恨我,但你願意相信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知道你再怨恨,也只是針對我一個人,你不會想害所有人,不會變惡嗎?”
“你願意相信,這一次哪怕我看不見曼德拉的原樣,只要你告訴我,我就會信你嗎……”
謝清呈說到最後,或許是因爲發病之後仍有的脆弱,他竟有些哽咽了:“如果我說……我不會把你當一個病人,一個背叛者看待……你還願意相信我……最後一次嗎?”
賀予望着他,望了好一會兒,他的聲線裡終於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崩潰和委屈。
“謝清呈……謝清呈……”最後一片雪花落下,冰雪山巒終於崩裂了。賀予剛纔經歷了他一生中從未見過的謝清呈的病發,又聽到了謝清呈和他說的這些話,他再也受不住了,他終於像從前一樣淌下了淚,他哭了,哭得是那麼傷心,帶着無助,委屈,痛楚,“我……我那樣對你……我那時候那樣對你……我確實是恨你丟下我……我想報復你,但是我……我……”
他說不下去了,他又一次用力地抱住了謝清呈。
“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發病了,我真的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你發病了……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不想再講那些過去的事情了……我不想吵了……再也不想吵了……”
“謝清呈……”他說,“都過去了……我已經不恨你了……我不恨你……你別難過了,好不好?你不要再難過了……”
謝清呈心中驀地顫然。
他沒有想到他終於能在賀予這裡,聽到不恨兩個字。
賀予在黑漆漆的被窩中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引過來,貼在了自己的臉龐上。
“謝清呈……你現在能看到我的臉了嗎……”他哽咽不止,輕聲地問,“你能看見了嗎?”
就像穿過曼德拉島的幻像,看到真實。
你能看見我的臉了嗎。
謝清呈的手指遲疑着,最後還是撫過了賀予的面龐:“……我看到了。”
賀予的淚就滾落在他指隙間。
謝清呈手指顫抖,沙啞地說:“我看到你的臉了。”
三年以來,再也未見的,卸下了仇恨的臉。
這一刻,他終於又見到了……
在這來之不易的溫存面前,他們內心都充滿了傷痛與忐忑,那些傷痕,他們誰也不再提,不敢再觸碰。
“你不要哭了。”謝清呈說,“不哭了……我聽你的,不提了,不吵了。”
“別哭了……賀予。我們不吵了。你……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