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納蘭詞.夢江南》
幾道人影在林中迅速疾奔。
待眼前出現一間竹屋後,幾道人影才終於慢下腳步。
爲首的一個身著黑衣的男人,揮手示意其餘人停下。
“小心,季傳靜那廝沒這麼好對付。”黑衣男人沉聲警告,“誰先活捉他,誰就能得到盟主的嘉獎令!”
“是!”兩側的黑衣人紛紛頷首道,並動作矯捷地從四面包抄竹屋。
窸窣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
她有些緊張地握住桌腿,孟曉和那個老太婆則戒備地守在門邊,似乎隨時準備動手迎接突然來襲的敵人。
前一會兒,他們還坐在方桌前吃飯,老太婆一如既往地挑刺,說她煮的食物不夠味。她剛想扔下筷子反駁,孟曉卻吹滅了屋裡的蠟燭。
“怎麼了!”她還未追問清楚,孟曉就對她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別吵。”緊接着是那老太婆的低聲訓斥,孟曉按下她的頭,示意她蹲下。黑暗中,他和老太婆互相對望了一眼,然後有默契地守在屋門的兩側。
待聽到屋外不尋常的響動時,她才恍然原來有人前來,而且依孟曉和老太婆的反應,來者絕非善類。
怎麼辦…她尋思着一會兒若真要打起來,要如何保護好自己,又如何不給他們添亂。雖然那老太婆待她不怎麼樣,但至少並沒有真的要殺她。如果換作別人,搞不好二話不說就給她一刀,到時候甭提找李玉華報仇,她能不能落得死有全屍的下場都是未知!
對了,她得找一個防身的武器。快速地在四下掃了一圈,除了椅子、板凳,桌上的碗筷……未來得及細想,“砰”巨大的震動嚇得她趕緊抱住凳子。
幾道黑影分別破窗而進,刀光劍影間,孟曉和老太婆已與他們纏鬥到一起。
從未見過江湖廝殺的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混亂。原來那老太婆的武藝竟如此高強!完全沒有老年人的笨拙,老太婆身形敏捷地閃躲開黑衣人一波又一波的攻擊。當對方的利劍刺來時,老太婆便彎腰一躲,繞到黑衣男的身後,手肘往後一撞,猛擊他的下腹部。而當其他人黑衣男衝上前時,老太婆從兜裡抓出一把藥粉,撒向他們。只是本該吸入藥粉倒下的黑衣人們,卻毫無中毒跡象,仍然持續發動着進攻。
季傳靜吐了一口痰:“擦,這幫孫子果然是極樂島的人!”
什麼?什麼極樂島?聽到老太婆的話,她一臉懵懂。倒是那邊的孟曉露出了複雜的神色,他上半身一側,躲開一個黑衣人的攻擊。隨即又雙手一闔,猛地抓住其中一人的握着劍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帶,膝蓋一擡,對方手骨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聽。孟曉奪過這人的劍,揮向其餘的黑衣人。
好可怕。她頭一次在孟曉的臉上看到如此兇惡的表情。本來就帶着傷疤的臉,此刻顯得異常猙獰。儘管只能憑藉月光看清屋內打鬥的他們,但她沒由來得感覺到自己身處在一場你死我活的慘烈戰鬥中。
“走!”季傳靜吼了一聲,孟曉刺穿一人的心口後,飛速來到她身邊,拽起她的手要帶她一起走。
“嘖!這種時候了,你還帶着這小蹄子做什麼!”季傳靜踹飛一個敵人,匯合到他們身邊,怒道。
孟曉沒有吭聲,依然緊緊拽着她的手。
“好!”季傳靜氣極地奪過孟曉手裡的劍,刺向他們背後的敵人,“你是決心要和這蹄子一起死?很好!我不管你了!”
這時,一個黑衣人揮舞着利刃衝向他們。心念一轉,她勾住孟曉的胳膊,然後一個躍身擋在了孟曉的前面。
當這熟悉的觸感,沒入腹部的刀刃,讓她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沒有一絲一釐的真實感。
也的確是隔世。
曾經的她,不就是這樣被李玉華殺死的嗎?
狠狠捅進腹部的刀,觸及骨髓的痛,那個人帶給她的深深的恨。
“真央!”孟曉的呼喊,明明在她耳邊,但爲什麼聽起來這麼遙遠?
……
“難道公主不願意陪着壽王去。”
“陛下不需要公主殿下您了,南國也不需要您了。”
“奴才以爲,公主會比較想死在——心愛之人的身邊。”
不止是真央的記憶,連雁夢霞的記憶也混雜了進來。
“雁兒,我以後喚你雁兒好不好?”
“我的雁兒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呀。”
“如果心裡有我,就從這裡跳下去。我好想看看你對我的感情有多深——…”
……
一幕幕片段從她腦海中閃過,令她頭痛欲裂,比起腹部的傷口,更令她感到疼痛。
爲什麼他要待她如此殘忍?
爲什麼他給她的只有恨呢?
好痛!好痛!她的頭好痛!不要!放過她!不要!!!!!
“呼”地,她從牀上坐起,陌生的房間,陌生的牀被,陌生的人…站在桌前的陌生男人,轉過頭望向她。
見她醒了,孟曉的眼底透出驚喜。他放下婆婆熬製的藥,走到牀邊:“真央,你終於醒了!婆婆說你如果熬不過今晚……”孟曉的話還沒說完,就迎來了她費解的眼神。
“請問這位公子…你是誰?婆婆是誰?”她虛弱的聲音給了孟曉沉重的一擊。
“真央,你……”
“真央是誰?”她歪了歪腦袋,十分困惑地問他,“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客棧。”孟曉皺起濃眉,“真央…你不要開玩笑了。你是真央啊!我是孟曉,婆婆是……”
她打斷他的話,很認真地注視着他的雙眼,道:“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吧。小女子不叫真央。”
“真央!”孟曉不甘心地又喚了她一聲。
“小女子真的不是什麼真央。”這次換她皺眉了,“小女子姓雁,名夢霞。”
她是雁夢霞啊!
清月閣,書房裡,李玉華提筆練着字。
高高綰起的髮髻,其餘的任由它垂落。修長清瘦,一身青衣的他,猶如上等的翡翠,沉靜而優雅。清俊秀美的五官,略彎的眉,狹長的眼,薄銳的脣。他的一顰一笑間,彷彿充滿着比女人還要魅惑,比男人還要俊邪的絕代風華。
當白清風步入閣中,見到的便是這幅伊人握筆的唯美畫面。
“爺。”今日之前左少勝一直都在清月閣,沒有李玉華的准許,身爲清風堂堂主的他也不敢隨意求見。
“嗯?”李玉華沒有擡起螓首,仍然專注於筆下的詩詞。
“左將軍已經平安出城。”白清風回稟道。李玉華命他派人護送左少勝回邊城。當然爲了這件小事,他也無需特地跑來清月閣彙報。
“還有呢?”李玉華擱下筆,拿起宣紙,盯着自己寫的字,似乎不太滿意。
白清風突然跪下,叩首道:“請爺責罰。”
“這是怎麼了?”李玉華繞過書桌,走向白清風,扶起他,“你倒是說說做了什麼事,以爲我會懲罰你?”
“暗影門潛伏在武林盟的奸細,被…被發現了。”白清風起身回道。這件事,他幾日前便得知,只因爲沒有弄清狀況,所以未敢立即上報。
“哦?”李玉華收回手,轉身,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處理好了麼?”
“目前…還沒有聯繫上他們。”這些奸細統統都是清風堂的人,也是他白清風的得力干將。好比江湖與朝廷的關係,武林盟與暗影門從來都是亦敵亦友。
“是嗎?”李玉華換了一張新的紙,執筆,重新練起字來,“把事情轉交給聖雷堂吧。”
“爺!”雖然李玉華沒有苛責他,但白清風深知這是爺不高興的表現,“請再給清風一次機會。”
李玉華輕輕嘆了一聲,但眼睛仍舊沒有看向白清風:“清風,你跟在我身邊的日子也不少了。你應該知道,我歷來只給人一次機會。”
“爺…清風明白。”白清風只得頷首。
“明白就好。把這件事交給玄聖雷,你好好休息幾天吧。”
說是休息,實則是讓他去自我反省。雖有不甘,但白清風不得不退出書房。
長廊上,臉色奇差的白清風,遇到笑容滿面的青玄雨。
“呀,這不是清風哥哥麼?你是要上哪兒去呢?”青玄雨一改往常地主動與他打招呼。
收起不悅,白清風恢復以往的嬉皮笑臉,陪她嬉鬧道:“喲,玄雨妹妹什麼時候關心起我來了?我記得前不久,你還怕從我這裡染上什麼奇怪的病吧?”
“清風哥哥就別拿我打趣了。”青玄雨不甚嬌羞地推了推白清風,“若非嘗過,我哪裡會知曉男女之情是如此美妙。”
“哈?”白清風挑眉。這青玄雨明顯是在說謊,在朱炎火那個瘋子手裡,她哪能體會到什麼美妙感覺?
青玄雨溫溫柔柔地靠向白清風,青澀地引誘着他:“清風哥哥是不是在懷疑呢?或者你可以親自教一教我……畢竟朱炎火不能給我的,你或許能給我。”
本來想推開她的白清風,轉念一想,反正他現在正需要泄火。儘管一向秉持着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但青玄雨……白清風上下打量着年輕甜美的青玄雨,和他以往的女人比起來少了點冶豔,頂多算清秀。不過,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他想。
思及此,白清風攬過青玄雨的肩頭,俯首貼近她的耳邊:“這可是你說的,一會兒可別求我放過你。”
臉一紅,這大概是她流露出的唯一的真實情緒。
但馬上青玄雨便不甘示弱地朝白清風挑釁地嬌笑道:“這句話是我說纔對!”
“哈哈!看來我得努力表現爭取你的認同了!”白清風笑着摟住青玄雨,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等他們走遠了,站在拐角處的夏秋芷才慢慢步出。
夏秋芷偏仰着頭,望望他們的背影,又望望寧靜的庭院,似不能理解般地喃喃自語:“男人和女人…只能用這種方式維繫感情麼?”
客棧。
忘記了!
她忘記了跳下懸崖之後,發生的一切事情。
自然也忘記了眼前這個叫孟曉的男人,與他身旁用兇惡眼神瞪着她的老婆婆。
雁夢霞在他們的注視下,正襟危坐着。
只聽那位老婆婆說:“我就說這小賤蹄子多事!一會兒跳崖!一會兒失憶!你還非要把她給我帶出谷!”
“婆婆。”孟曉有氣無力地看向老婆婆,勸哄道,“真央她…畢竟救了我。如果不是替我擋刀,她也不會喪失記憶。婆婆,你就看在她救過我的份上……”
“哼!”老婆婆冷哼道,“說得好像我們沒有救過她似的。若不是我們救了她,她不也早死了麼。她救你,剛好與我們兩不相欠!”
“婆婆!”
聽他們的對話,雁夢霞大致理清了思緒。
自她跳下懸崖,大概是被他們救起。然後,雖然沒有記憶,但她應該與他們一起生活在谷中。再然後,或許是遇到什麼危險,她替那個叫孟曉的男人擋了一刀。再再後來,就是他們帶重傷的她逃出谷,來到這座小鎮上的客棧。
孟曉喊她真央,這明明不是她的名字。難不成是她跳下崖之後,失憶過一次?這是他們給她取的名字?
“砰”地一聲,那位老婆婆惱火地摔門而去,嚇了她一跳。
不大的客房裡,只剩下孟曉和她。
“孟公子?你不去追婆婆嗎?”雁夢霞擡眸望着一臉陰鬱的孟曉,這個男人好像很在意那位老婆婆。
“沒事,你好好休息。”孟曉似擔心她的傷口,但礙於她現在清醒,男女又有別,他不好意思查看她的刀傷。
“嗯。”她點點頭,腹部傳來的痛感讓她蹙起眉。
孟曉看着她,想要上前,客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先前離開的老婆婆,折了回來。冷冰冰的視線在孟曉和她之間來回穿梭,老婆婆指指她,對孟曉說:“你出去,她的傷口我來看。還有,大半夜的還不滾回去睡覺,怎麼?放心不下這個小賤人!”老婆婆的語氣好像生怕她會勾引孟曉似的。
她想反駁,無奈傷口越來越疼。
孟曉望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地走出客房,順手關上了房門。
不要走…雁夢霞畏縮地瞄了瞄靜立在桌旁的老婆婆。孟公子不會是要她和這位老婆婆獨處吧…可這老婆婆明顯討厭她啊!
“真是個麻煩。”季傳靜念念碎地走近她,見她驚慌失措地望着自己時,心中更是沒由來的一陣厭煩。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禍水。本來他與孟曉兩個人在谷中已定居多年,一直都沒有被武林盟的人找到。然而這一回,不僅被找到了,對方還派了極樂島的人來。要知道,當年他可是師出極樂島,只不過早千百年前就背叛了師門而已。
現在倒好,好不容易找到隱居之所不能繼續居住,他們必須又過上逃亡的生活,而且還得帶上這麼一個礙事的女人。嘖嘖,若是這樣,不如現在就殺了她……
“婆婆…”雁夢霞戰戰兢兢地直盯住越來越近的老婆婆。好恐怖的眼神,彷彿下一秒就要一刀殺了她般。
不行!季傳靜想,如果現在殺了這女人,孟曉一定會恨死他。所以,他得忍耐。強壓住想殺她的念頭,季傳靜冷着臉拉開她身上的被子,命令她:“躺下。”
雁夢霞依言,乖順地躺下。
老婆婆有些粗魯地扯開她的單衣,眼睛瞅住她受傷的腹部。
紗布滲着鮮紅的血,傷口不深,也沒有傷在要害。之前他還以爲他們一定會在刀上塗毒,不過現在看來並未使毒。季傳靜冷笑了數聲。武林盟的人依然打算活捉他和孟曉。這幫龜孫子,憑他們幾個三腳貓的功夫,就想逮住他?笑話!
“喂!我說!”季傳靜把視線掉轉到她酡紅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好笑,“我這老太婆瞧你,你都會不好意思麼?”雖說他是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但現在的模樣,既易容又縮骨,看上去的確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太婆。這個小蹄子竟然還會覺得害臊,這倒新奇。他還以爲她閱人無數,生來就是勾引男人的賤命。
按在她腹部的手,冰涼且光潔,這讓她微微一怔。
“怎麼了?”見她身體突然僵硬,季傳靜沉着嗓音問,“這裡會疼?這裡呢?是不是也疼?”
“有…有點疼。”她別過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喂!”這算什麼態度!季傳靜伸手,捉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向自己,“嘖!”她幹嘛還在臉紅!
比先前的煩躁感更甚,季傳靜鬆開手,拉上被子,便轉身,口氣嫌惡道:“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一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一貼止疼藥。吃了你就可以睡下了。”
不明白這位老婆婆爲什麼忽然生氣,但想到前頭老婆婆對她似有諸多不滿,所以雁夢霞也沒有放心裡去。
走出客房的季傳靜,疾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風吹過他的耳際,他握緊自己還殘留着她體溫的手掌,不知哪兒來的錯覺,他總感到有什麼東西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