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奔出幾步,揮着重劍橫掃,四下樹木被劍鋒掃到,紛紛折斷,山間一片狼藉。他嘶吼着,如困獸般發泄着滿心壓抑,他望向山下,幾乎要忍不住跳下山崖,藉此擺脫洶涌而來的痛楚。
千雲的淚水迷濛了雙眼,到底是什麼樣的痛可以讓人瘋狂?或許她感受到了幸福,她看見了青冥的感情,在復仇和愛的天平間,其實青冥已經有了取捨,不是嗎?她怎麼能忍心青冥痛苦,她是那樣愛他,願意爲他付出所有,哪怕生命,也在所不惜。
“將你的劍,借給我好嗎?”千雲問齊遠平。
“劍?”齊遠平躊躇了,他素來多疑,又不能確定千雲準備做什麼。
千雲輕輕道:“是啊,我死了,他便能少些猶豫和痛苦,我也不必如此心痛。”
齊遠平沒有再猶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長劍遞給千雲。青冥終於勉強遏制了內心的狂亂,他轉回頭的剎那,卻看見了心扉痛徹的一幕。當時他不及相救,只好大喊:“不,不要!快阻止她,齊遠平,阻止她!”
齊遠平怎肯?
當青冥抱着千雲的屍身痛苦流涕的時候,齊遠平只是冷然道:“成大事者,何必兒女情長?”
多說無益,改變不了,也只好接受,青冥守着千雲的屍身,一直到吞雲殿來找,千雲下葬,他的生命從此再無陽光。
之前,齊遠平曾在青冥那裡見過千雲的畫像,所以他利用和季輝的親近,將畫像以及奸細都滲透到御劍門當中。真真假假的線索,最後還是會指向青陽門。
江湖風雲起,最後兩敗俱傷的青陽門與吞雲殿,大概都不能瞭解最初的緣故。薛子平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機會完成了宿命,報了血海深仇,拿着千鶴人頭到江南祭奠了薛氏滿門。
薛子平還順道去了襄州,手刃了齊遠平,或許,或許當初千雲的死,青冥自己纔是罪魁禍首,但是他還是不能原諒策劃這一切的齊遠平。
如今,薛子平,或者說是青冥要重新回到北域極寒之地了,他想着,總該再來看一看千雲,祭奠內心永不能磨滅的傷痛。當初爲復仇,他仗劍而來,如今終於成功將要凱旋而去,他卻並未感到喜悅,反而更加心如死水。或者說,爲了復仇,青冥錯過了太多生命本來的含義,甚至,失去了此生唯一的摯愛。他孑然一身而來,又將孑然一身而去,或者上蒼已經註定了他此生孤獨吧?青冥的心境蒼老如天山上經年不化的積雪,不知歲月,沒有寒暑,自顧冰涼。唯有冰涼而已,他曾經親手葬送了觸手可及的陽光。
聽完了青冥囈語似的講述,張亭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太過於荒謬,世上怎會有這樣愚蠢的人?怎麼能讓心愛的人死在眼前?復仇,有那麼重要嗎?冤冤相報何時了,早一些放下,青冥或許會比現在幸福吧,他除了沾染上滿手的血腥,留下終生的悔恨外,又得到了什麼呢?他父母在天有靈,難道真的情願他放棄此生幸福,只爲復仇嗎?
有時候,人心便是如此,面對面相望,卻不會懂對方的心思。張亭沒有經歷過青冥的命運,所以,不能明白青冥的選擇,他好容易理清思緒,心中更覺寒冷,斯人已逝,活着的人總要面對。千雲的死,是自己的選擇,吞雲殿的覆沒,是千鶴造下的孽!千影淒涼,卻也好過青冥如今的光景
,不如到此爲止吧。
張亭將金箔冥紙燃燒在水嬋娟和千雲墳前,又放下兩束山間採來的野花和一些點心果品,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起身,轉頭便要離去。
青冥望着張亭背影,心中疑惑,此人不是說千雲是他妹妹嗎,爲什麼他不來毆打自己,或者殺了自己呢?他到底開口,換了一聲:“喂!你不爲千家的人報仇嗎?”
張亭好似沒有聽見,只管漸行漸遠。
沒有人再爲千家報仇了,一切都是註定,是前世未曾開解的孽緣。青冥落寞地看着千雲墳前明滅着未熄滅的火光,雙手緊握,指甲將手心掐出鮮血,卻麻木不知疼痛,痛,心怎麼能痛到這樣的程度?他無力跪倒在黃土上。
已經走出很遠的張亭忽然發了瘋似的奔了回來,他握緊拳頭狠狠砸向青冥,一邊砸一邊怒罵:“我讓你騙我妹妹,讓你騙她,讓你傷害她!打死你個狗孃養的,你他孃的還有沒有心肝?”
“千雲真瞎了眼睛,會愛上你個白眼狼!”
“狼心狗肺,你!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他打了個暢快,也罵了個暢快,直到全身沒有力氣,雙臂痠軟的好像風都可以吹走的棉絮。
青冥從頭到尾沒有還手,張亭雖不曾運功,力氣卻也不小,他清秀的面容不再,唯有滿頭滿臉的血污狼狽。他強撐着提起重劍,微笑着想要自我了斷,張亭嘶啞着聲音道:“別死,不要骯髒了千雲的眼睛,你還有顏面去見她嗎?啊?你怎麼去見她啊?讓她好好地忘記,好好輪迴,再也不要遇上你這樣的男人。”
狂風起,捲起落葉紛飛。
君看,人間火光明滅,是誰又在將誰祭奠?祭七分悽苦,祭三分哀思,案上三牲,三牲沉寂,黃土中有白骨,白骨無言。沉寂更添悽苦,無言只餘哀思……
九州大地瀲蒼茫,撥雲望月在今朝。
最近的江湖中人都不好過,他們親眼目睹着武林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劫難:吞雲殿、青陽門、妖獸門幾乎是同時消失了;稀星門內卿久江身染惡疾,眼見得不久於人世,門中內亂不絕;江湖中無數小門派被大門派紛爭波及,滅門了許多;最近還有一股奇怪的勢力,在對崢嶸閣、星海派等各大門派動手,暗中蠶食侵吞了許多小門派;江湖中游俠本就散亂,好容易在武林盟中展露頭角的青冥和黛新眉又都杳然無蹤……
人們如被噩夢驚醒,短短一年有餘,武林盟竟然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江湖中風雨飄搖,武林中人驚惶失措,可是,盟主呢,好像竟然不見了,梅如雨的銷聲匿跡,終於在江湖上掀起了駭浪驚濤。
若是紫玉門此刻還活躍在衆人眼前,哪怕不能力挽狂瀾,好歹也能凝聚人心,可是,梅如雨消失後,埠州崀山上也萬分寧靜,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紫玉門竟然不肯接見任何江湖中人。
臘月,埠州白璧城中,聚集了無數武林人士,客棧的房間幾乎全都爆滿,隨便一間酒肆茶樓,都有些人心惶惶的江湖中人在交頭接耳的議論紛紛。
雲來客棧門外,又來了一撥江湖中人,小二趕緊陪着小心上前招呼。做生意的,自然盼着客人川流不息,可習武之人,往往很少好脾氣,招呼起來最是困難,小二恨不得磕頭到地,一個個都稱呼聲祖宗纔好。不過江湖
人豪爽,若是運氣好,打賞的銀子也總是很可觀。
此次進來的十餘人,都是男子,卻着大紅長袍,如一片火雲飄了進來,他們年紀都不大,全部神情倨傲,面色冷然。小二近日狠狠用功熟悉了許多江湖門派,極其伶俐招呼道:“哎呦,是赤炎派的爺,小店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爲首一人冷冷瞧了他一眼,道:“給找個清靜些的位子。”
清靜些?小二的腦子有點不夠用,這,這大堂裡滿滿都是人,哪裡談得上清淨。他趕緊諂笑道:“不如到房間裡去?樓上還有天字號客房,清淨雅緻,不過也只剩下兩間了,其餘都是通鋪,恐怕要委屈幾位爺了。”
“哼,通鋪?”爲首那人冷哼,“怕爺出不起錢嗎?”他從懷中掏出銀票,往小二眼前一晃,問:“爺買下這家店可好?”
赤炎派在江湖上,並不以功夫稱雄,反而在做生意方面更加所向披靡。他們主要經營藥材,後來涉獵錢莊,總之,門主是個做生意的奇材,偏還有許多講究,比如門內所有弟子必須身着紅衣,據說便是取“紅紅火火”的意思。
店小二被銀票的面值驚呆,卻也不敢垂涎,小聲解釋道:“爺,如今白璧城的客棧多已經住滿,若是把這裡許多客人都請出去,也沒有地方安置。赤炎派在江湖上聲名顯赫,最是與人爲善,還請爺莫要難爲小的。”
“呵,難爲你!”一個年紀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搶上前來便給了小二一個好大耳光。他本來面色尤其倨傲,身着紅衣,更顯得招搖,“爺難爲你了嗎?”
小二吃痛,頭腦發昏,但明知眼前人不敢得罪,依舊堅持着點頭哈腰道:“沒有難爲,沒有難爲,都是小的混賬。可是,請小爺饒命,房間是真的騰不出來,騰不出來啊。”
爲首的紅衣人到底老成一些,他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四下,看也都是些江湖中人,一些門派他們卻得罪不起,是以他嘆了口氣,道:“好了,天字號兩間我們定下了,送些酒菜上去。通鋪我們不住,在房間裡給大家多鋪幾張牀就是了,實在不行,地鋪也使得。”
“是,是,是……”小二一疊聲答應下來,一路小跑往後面吩咐去了。
爲首的紅衣人擡起頭來,望見大堂一角,坐着一位身着暗紫色雲錦的男子,正緊皺着眉頭飲酒,似乎眼前紛紛擾擾和自己全無干系,瘦削的面容上黑雲森森,讓人擔憂他隨時都會發怒。紅衣人看見,竟打發了其餘兄弟上樓,自己湊將過去,自顧坐下。
紫袍男子擡起頭來,本待發作,卻發現是舊相識,拱手道:“原來是趙振起賢弟,近日可好?”
“好,託平飛兄的福,兄弟一切安好。”趙振起也忙忙拱手,“只是最近朝廷總擠兌我們赤炎門,賦稅更重,生意也不好做。”
“對啊,最近朝廷對武林盟一點也不忌憚了。”李平飛嘆息,“賢弟也該知道,最近稀星門大亂,各路紛爭不斷,若是在以前,洛城縣令敢放個閒屁嗎?可你猜現在怎麼着?”
趙振起忙問:“怎麼?”
“他竟然把洛城大量兵馬屯在須彌嶺下。”李平飛攤開雙手,好像在說世上最離奇、荒誕的事情,“門內兄弟內訌傷亡本來慘重,又被朝廷兵馬壓制,真不知道是不是滅門的日子也快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