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聽穆清漩說了幾句,便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立即登車前行,直驅知府衙門,又令壁宿、穆羽等分頭去尋諸位大人,皆到知府衙門相見。楊浩驅車到了知府衙門,淨面更衣,換了官袍,便直奔大堂。此時範思棋、林朋羽等一衆府衙幕僚已聞訊趕到。
楊浩見官吏們未到,先向自己幕僚問道:“聽說木團練使的親族自草原上趕來投奔?計有人口多少,現在安置何處?”
林朋羽忙道:“是的大人,木團練使的親族已聞訊趕來投奔,計有一千三百二十二帳,五千四百四十六人,其中有些婦孺和老人已在後谷安置下來,挖掘了窯洞、搭建了棚屋供他們居住。他們的族人攜有大批牛羊駿馬,爲了方便放牧,老朽又在谷外十數裡處劃定了牧場,供其搭建帳蓬居住放牧。”
蘆嶺谷說是一個谷,那是因爲除了前邊這個出口,周圍都在羣山環抱當中。這個山谷曲折蜿蜒,循山勢向後沿伸,並非筆直一條通道。山谷中最寬處十五六裡,最窄處只有五六裡,過了楊浩的知府衙門,再往後繞,還有極大的空間,要走出近二十里地,地面才慢慢收攏,消失在重山疊嶺之中。
按照楊浩的規劃,數萬百姓登記梳理之後,按照鄉里的行政區劃分別劃定了區域進行按置,一個個小村莊和小市鎮在山谷中星羅棋佈地向後延伸開去。而一進谷的這塊寬敞空間,正前方是知府衙門,知府衙門左右依山而建是僚屬官吏們的住宿之地。在前谷兩側,則是一家家客棧、商號、酒樓等商業、娛樂場所。而靠近谷口兩側的一座座窯洞,則於內部挖通串連起來,充作了藏兵洞。
林朋羽的安排,既照顧了李光岑族人的生活習慣,將其婦孺老弱留居谷中或從事工商、或從事農耕,又解了他們的後顧之憂,安排倒也合理0楊浩點頭道:“安排的很好,不管是契丹還是其他諸族,但有多個種族雜居的,大多依其民族風俗、生活習慣,分別設官定製予以管理,比如契丹就設了南院、北院分別管理漢人和契丹人,這是合理的安排。否則時日一久,必起糾紛,他們各有不同的習俗,這一點必須要考慮到,不能不切實際,強行融合,這種事情,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林朋羽唯唯稱是,楊浩又向他們瞭解了一下這段時間民政方面的進展,程德玄、李光岑、柯鎮惡等文武官吏已紛紛趕到,楊浩排開座位,讓他們一一落座,這才問起近來與其他部落族羣發生衝突的原因和經過。
原來,楊浩離開的這些天,蘆嶺州百姓與黨項七氏的生意做的紅紅火火。同時,許多暫時沒有營生的百姓則結夥進山打獵、採摘粟子等野果,或發賣或曬乾貯藏,而狩獵的野物則醃製獸肉、硝制皮毛,準備過冬之用。本來這些自發的行動非常好,百姓們有了事做,徘徊在百姓中間的彷徨焦慮的情緒也消失了。
但是獵人們走的遠了,漸漸便與居住在山中的一些羌人小部落發生了接觸。這些部落不大,最大的也不過幾百口人。有些小部落的羌人與他們接觸之後,知道了蘆嶺州這些漢人的存在,便把自己獵來的獸皮野物拿來蘆嶺州發賣,因蘆嶺州往來的客商很多,他們的獸皮獸肉大多都能賣個好價錢,再買些粗茶鹽巴布匹回去,可謂皆大歡喜,消息傳開以後,便有更遠處的羌人部落趕來與他們交易。
但是羌人部落並非全是友善的,這些小部落還知守禮買賣,而那些稍大部落的人則比較跋扈野蠻,有時他們強買強賣,不免與蘆嶺州的商賈發生爭執。同時,這些漢人商賈中也不乏偷機鑽營者,在以物易物時常常搞些以次充好的把戲矇騙他們,雙方的衝突便開始不斷升級。
這些羌人吃了虧,回去便糾集族人來尋釁鬧事,初時還只是親戚、朋友,雙方一旦發生打鬥,便迅速演變成了整個部落的戰爭。本來程德玄還把這些事件當成民間糾紛,想要予以調停處理,可是那些羌人哪知什麼王法,他們先是來尋釁生事,隨即就演變成了半路打劫泄憤,搶掠起了來往的富商。
一得了甜頭,這些人更是食髓知味,糾集的人馬越來越多,他們呼嘯山林,乾脆就扮起了流匪,把蘆嶺州當成了一塊予取予求的肥肉,李光岑和柯鎮惡兩位團練使急忙組織團練巡弋防守,與他們幾番惡仗下來,雙方衝突愈發激烈,已經發展成了蘆嶺州漢人與當地土著羌人之間的一場戰爭。
爲了防止他們時不時的潛進蘆嶺州來殺害百姓、劫掠貨物,所以柯團練纔在四周設下警哨,但是這些剛剛組建的民壯不是那些野蠻的羌人對手,蘆嶺州百姓着實地吃了些大虧。幸好這時李光岑的數千族人自吐番草原趕來,這支部落無論男女老少俱都騎射精湛,木恩從其中抽調青壯加入民團,這才彌補了本地民壯許多都是剛放下鋤頭的農夫,戰鬥力還不夠強的缺陷。
楊浩聽得雙眉緊緊蹙起,望了李光岑一眼道:“木老,這些羌人是党項羌哪一氏的族人?”在他想來,已與黨項七氏秘密結盟,自己身爲七氏共主,難道還約束不了這些羌人,何至於鬧到不可收拾?
李光岑看其眼色,已知其心意,便道:“府臺大人,羌人有許多互不統屬的部落分支,所謂党項八氏,只是族羣最大的八氏。橫山一帶,最大的一部就是野離氏,但是還有許多其他的部落,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散居在橫山一帶,大的不過三五百帳族人,小的只有數十帳族人,總數卻有一萬三四千帳。他們既放牧又狩獵,還從漢人那裡學會了耕種,這些羌人部落與野離氏一樣驍勇善戰,尤其擅長山地作戰,卻既不歸夏州統轄,也不歸麟府兩州管治。”
楊浩摸摸鼻子,愕然道:“萬餘帳的羌人,至少也有六七萬人了,這麼多人,卻是天不收地不管,三藩俱都不理?”
程德玄自霸州往北漢軍前效力時,曾仔細研究過西北的地理形勢、人文狀況,對這裡的情形也瞭解一些,見楊浩有些不解,便道:“府臺大人,這些羌人散居於橫山山脈,本不易管理,又兼民風剽悍,所以無論是夏州還是麟州府州,對他們都以安撫爲主。”
楊浩微微眯起眼睛,沉聲問道:“何謂安撫?”
程德玄淡淡一笑,徐徐答道:“所謂安撫,就是對橫山羌人諸部授其官職、給予俸祿,不去納稅徵賦,只求他們不來惹事生非。橫山羌人野性難馴,與漢人雜居久了,又學得狡賴異常。他們時而倒向夏州、時而倒向麟府二州,憑以自重,極難管治。”
他並不知木恩等人本就是羌人,所以評價起來肆無忌憚,見楊浩聽的入神,便呷了口茶水,侃侃而談道:“我宋人對這些羌人,常以生熟戶來區別。生熟戶的劃分依據有因地理、有因是否開化的,但是最實用的卻是各部首領是否臣服於宋。臣服於宋者,便是熟戶。可這熟戶也非一成不變的,臣服於宋時便是熟番,哪一天反了,便又成了生番。
以往府州、麟州與夏州戰事一起,對這些不從屬於任何一方的羌人便大力招誘,麟府二州不斷以厚利誘引生戶變成熟戶,而夏州則脅迫熟戶變成生戶。天長日久,這橫山羌人深諳其中好處,變得痞賴狡猾,反覆無常,朝三暮四,有奶就是娘,氣焰也越來越是囂張。”
李光岑、木恩等人聽了面有赧色,似因有這樣的族人而感到恥辱,楊浩沉默半晌,向柯鎮惡注目道:“柯團練,這些時日的爭戰,傷亡如何?”
柯鎮惡起身稟道:“府臺大人,頭幾日只是羌人與我蘆嶺州民戶商賈之間的私怨械鬥,死了幾個百姓,傷了十來個人,但是隨後羌人大舉報復,這幾日明攻暗襲之下,我蘆嶺州百姓傷亡已不下數百人,團練民壯也折了二十多人,而且……”
楊浩把這蘆嶺百姓視爲親人,聽說傷亡數百民衆,已是怒火滿蘊,聽他遲疑,便把雙眉一挑,沉聲問道:“而且怎樣?”
柯鎮惡被他目光一掃,身子不由一震,惴惴答道:“我蘆嶺州百姓傷損倒也罷了,可是他們還襲擊來往商賈,擄其財、殺其人。前兩日……前兩日一位黃姓商賈攜女眷往我蘆嶺州來,結果路遇橫山羌歹人來襲,貨物被他們劫掠一空,女眷被他們輪暴致死,那……那黃姓商賈被他們五馬分屍,頭顱四肢……散落各處,我等尋出數裡方纔尋了回來。弄得各地商賈人心惶惶,這兩日道路冷清,已無商賈敢來。”
楊浩以手據案,雙目漸漸變得赤紅,柯鎮惡瞧他一向文雅,如今目光竟然有些猙獰,不覺有些膽寒,不敢與他對視,楊浩沉默半晌,冷笑一聲道:“好!真是好手段。我蘆嶺州百姓傷損又是怎樣?”
柯鎮惡還未回答,便聽衙門外面悲哭如嘯,嘈雜萬分,楊浩瞿然一驚,連忙迎出門去,程德玄、李光岑等人互視一眼,也隨後跟了出去。楊浩出了府門,只見衙門外黑壓壓一片,有無數百姓高呼:“楊大人回來了?楊大人給小民做主啊……”
一見府門大開,楊浩走出門來,那些百姓紛紛仆倒在地,將頭在地上嗑得“咚咚”直響,有人悲叫道:“大人,大人,我開的良田、搭的木屋,俱被那橫山蠻人搗毀,求大人跟小民作主呀。”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匍匐到楊浩腳下,抱住他的靴子哭得泣不成聲:“大人,大人,小民那孫兒才只六歲啊,他不曾死在契丹人手中,不曾喪命在那不毛之地,卻被橫山野蠻給殺了啊,他們……他們將我孫兒挑在矛尖,大人……”
那老者一句話沒說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竟然暈厥過去。
衆百姓你一言我一語,所言所語雖是支離破碎,聽來卻是怵目驚心。楊浩在衙門內只聽僚屬們說了一句“百姓們傷亡不下數百人”,哪知其情其狀竟是如此悽慘。楊浩聽得雙目赤紅,目中蘊淚,那淚便也如染了血一般隱隱泛出紅色。
他高高舉起雙手,百姓們的吶喊聲立即停頓下來,只有壓抑的哭泣之聲:“諸位鄉親,你們的事,本府已經知道了。”
楊浩頓了一頓,壓抑住自己激憤的心情,又道:“本府剛剛趕回來,正爲此事與諸位大人商議,諸位鄉親且請回去,你們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這件事,本府一定秉公而斷,給大家一個交待。”
楊晉城帶着攔在衙門外的差役們一旁高聲規勸,那些百姓素來信服楊浩,既得了他的承諾,這才流淚退下。楊浩拱手而立,直到這些百姓一一退走,這才返身回到府內。
楊浩一回大堂,便“啪”地一拍書案,怒喝道:“我蘆嶺雖無強大軍力,但是堅城高牆,還不足以自保麼?民壯雖訓練不久,但是與黨項七氏往來生意時,亦曾假戰訓練,況且……木老族人,數千草原牧人來投,個個騎射精湛,怎麼……怎麼便守不住這蘆嶺州?”
衆官員俱都垂下頭去,過了半晌,李光岑才輕輕地道:“府臺大人,橫山羌人精於騎射,尤擅於山地叢林設伏襲擊。我們的堡塞目前還不完全,主要是針對谷外加強了防禦,而這些羌人多循山脈而來攻擊,此爲其一。
這兩天,柯團練夫妻率人已加強了後谷和谷後山嶺上的防禦,安排了人手,設計了許多隱秘的陷坑、絆索,羌人來襲時也着實吃了些虧,於是轉而繞到谷外,對來往於蘆嶺州的商賈們進行襲擊。他們人數少,多則數十上百人,少則三五人十餘人,在蘆葦蕩中來去自如,極難發現。而且因爲人少,只須攜帶少量乾糧,便能在左近潛伏很久,實在是防不勝防。”
楊浩長長地吁了口氣,坐回座位沉思起來。所有的官吏幕僚都在觀察着他的神色,這一次的事情非常棘手,一個處理不慎,就要與當地土著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造成更大的衝突。
這些橫山羌不隸屬於任何一方、而且連個完善的社會體制都沒有,再加上各個部落間也沒有從屬關係,所以無論想從政治、經濟、或者文化方面與他們建立聯繫,都不容易。想找個羌人頭領坐下來談談都不知該尋何人。
可是雖無統一的領導,這些羌人卻很有些同仇敵愾之心,再加上當地三藩對他們縱容慣了,養成了他們自大驕橫的脾氣,如今從劫掠中得了甜頭,哪裡還肯善罷甘休。
當地的地理,再也沒有人比這些當地土著更熟悉、也更能掌控的了。他們生於廝,長於廝,耳目無處不在。不管是夏州還是府州、麟州,在這一帶都是堡寨式屯兵,一旦發生戰事,他們就不惜錢財地去賄賂籠絡這些橫山羌人。
除了橫山羌人本就驍勇善戰,這麼做是怕他們倒向對手,還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各個堡寨之間相互溝通聯絡、傳遞情報、輸運糧草,都離不了這些當地人的配合,否則他們一旦打起遊擊,下絆子拖後腿,那這仗就沒法打了。
考驗,這是楊浩擔任蘆嶺知府後第一個重大考驗。蘆嶺州能否立足,雖然險阻重重,卻並不是每一個普通百姓都有那個眼光看到的,那種危機只有高層的幾個人纔看得到。而眼下與橫山羌人之間的衝突,對每一個百姓來說,都是切膚之痛。如果不能爲百姓們提供保護,給他們信心,很難說這些百姓們不會逃離蘆嶺州,變成散落各處的流民,甚至淪爲盜匪。
尤其是橫山羌人對往來客商下手之後,党項羌人一方自然不擔心往這裡運送各種物資,因爲他們不但與橫山羌人同宗周族,而且本身擁有比建制散亂的橫山羌人更強大的武力。可是自府州和中原趕來的客商,卻不可能擁有強大的武力保護,蘆嶺州的商賈更是連些家將保鏢都不具備。
如果這件事不能妥善解決,而且一勞永逸地解決,哪怕利潤再大,商賈們也不會再來蘆嶺州冒着死亡危險做生意,天下間有的是生意可做,何必來這裡冒險,楊浩的發展工商、於特殊地區建立‘特區’的計劃就要胎死腹中。
楊浩沉吟良久,慢慢擡起眼睛,陰沉沉地問道:“木團練。”
李光岑是他義父,但是這層關係,包括他如今是党項七氏之共主的身份,知道者寥寥無幾,在旁人面前,兩人還須維持主從官屬的身份。楊浩一叫,李光岑立即起身抱拳道:“府臺大人。”
楊浩問道:“若我蘆嶺州與橫山羌人正面爲敵,你有幾分勝算?”
李光岑目光一凝,卻見楊浩雙眼只是盯着案上的旗牌令箭,並不望他,他不知楊浩心意如何,只得照實答道:“大人,蘆嶺州民團甫建,自保尚嫌不足,還無餘力出征。不過,屬下的族人自吐蕃草原來投,這數千族人,個個精於騎射,又攜來大批牛羊馬匹,可以一用。而橫山羌人雖有近十萬之衆,卻是各自爲政、一盤散沙,最大的部族都不到一千帳,因此,我若出兵,除非橫山羌人結盟組團,推選共主,令從於一,形成一支大軍,否則絕非我們的對手。”
楊浩目光微微一閃,又道:“柯團練。”
柯鎮惡閃身出來,抱拳施禮道:“大人。”
楊浩道:“橫山羌人慣於山地叢林中作戰,而你穆柯寨本是建在羣山叢嶺之上,亦熟捻山地叢林作戰。本府問你,若橫山羌人再於莽莽山嶺之中來襲,你能阻止他們再侵入我蘆嶺州,虐殺我蘆嶺百姓麼?”
柯鎮惡叉手施禮道:“回稟府臺大人,下官自穆柯寨只帶來十餘莊丁,而本地團練民壯時日尚短,若在莽莽叢林中與橫山羌抗衡對戰,目前……着實不能。不過,若只是防止他們侵入我蘆嶺州,敵攻我守,咱們佔了地利,事先再於叢林中做些手腳的話,下官有把握把他們阻在谷外。”
“好,很好。”楊浩慢慢擡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絲陰沉沉的笑意:“方纔聽木老所言,党項羌人來襲,實在是防不勝防。本官想來……也是這個道理,只有千日作賊,哪有千日防賊的?既然如此,防不可守,那便去攻,諸位意下如何?”
衆官員面面相覷,程德玄遲疑問道:“大人慾待如何?”
楊浩咬着牙根沉沉一笑,說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他立直了身子,並掌如刀,斜斜向下一削,冷笑道:“柯團練負責防守,將我蘆嶺谷錘練的銅牆鐵壁一般,不容宵小竊入。木團練負責進攻,主動尋找與我蘆嶺州爲難的橫山羌人村寨。
如今正是秋收時節,以農耕爲生的,割走他們的莊稼,連糧種都不要給他們留下;以狩獵爲生的,給我放火燒山,把一切鳥獸,都趕到千里之外去;以放牧爲生的,奪其牛羊馬匹,我看他們怎麼熬過這個冬天。”
楊浩此言一出,有兩個人齊齊一驚,同聲說道:“府臺大人,萬萬不可。”這兩人一個是程德玄,另一個卻是範思棋。
楊浩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眼皮微微一撩,向程德玄問道:“程大人有何高見?”
程德玄今日見他一副陰陽怪氣的表情,與往昔爲人大不相同,就曉得他如今滿腔怒火,正在強自隱忍,可是思及這樣報復的可怕後果,他還是硬着頭皮說道:“大人,橫山羌人性情痞劣,但是能征善戰,自此嶺下去,橫山一帶散居的羌人有十萬之衆,一旦激怒了他們,後果不堪設想。以下官之見,與橫山羌人的衝突,當以安撫爲主。”
楊浩雙手撐着書案,似笑非笑地道:“喔,你且說說,如何安撫?”
程德玄定了定神,說道:“以下官之見,可以使人與橫山羌人部族頭領見面,從中爲之斡旋。鄰近我蘆嶺州的幾個羌人小部落,不但與我們公平生意,而且有的還將家人也遷進谷來,這些人正是最好的信使。我們可以請他們出面,與那些正與我們爲敵的羌人頭領溝通一下,循着麟州和府州舊例,多置財帛布匹、米麪油鹽,贈與這些羌人部落,緩和彼此的關係。
朝廷爲了安撫這些羌人,對羌人各部都有封賞。管理百帳人口以上的大首領,都授爲本族軍主,百帳以下人口都授予指揮使之職,所以他們身上都有朝廷的官職,我們還可以同殿稱臣爲理由,和他們互相來往,聯結友誼。至於這幾次衝突,雙方各有死傷,爲息事寧人計,卻也不宜再做追究。爲平息羌人之怒……”
程德玄猶豫了一下,說道:“下官身爲觀察判官,掌管蘆州律法。我們遷來此處的北漢百姓良莠不齊,作奸犯科者亦有之,如今被關押判刑者有七人。爲平息羌人之怒,我們可以將這七名囚犯,充作殺死羌人的罪魁,在羌人面前處死。賄之以利,示之以恩,雙管齊下,當可平息此事,還我蘆嶺州太平。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楊浩不置可否,又轉向範思棋,問道:“範先生有何高見?”
範思棋大概是頭一回在這麼多官員們面前講話,囁嚅片刻,方脹紅着臉道:“學生以爲,蠻夷不知教化,兇殘成性。然中土上國人物,豈能效仿蠻夷以暴制暴呢。起兵抗之可也,卻不可行如此殘酷手段。
人天生都有惻隱之心、善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只是番人久不開化,矇蔽了心智。吾等興王者之師、仁義之師,挫其銳氣,示之以兵威。繼而教授其農耕,教化以王道,收孤寡,補貧窮,示之以恩義,以王道之治,度化蠻夷,久而久之,則腹心之疾,亦化爲兄弟手足矣。此正所謂仁者無敵,學生愚見,大人以爲然否?”
“呵呵,果然是愚見!”楊浩毫不客氣,一句評語下去,範思棋登時漲紅了臉。
楊浩隱忍已久的怒氣突地勃發起來,拍案喝道:“書生之見!婦人之見!愚蠢之見!橫山羌人有羌人之勇,漢人之智,久居諸藩之間,養成的痞賴無行、見風使舵的本事,驕橫野蠻,不知王法,你愈是忍讓,他的氣焰越是囂張,若按你的主意來息事寧人,不啻於與虎謀皮,橫山羌人視我蘆嶺州軟弱可欺,必然變本加厲,從此再無寧日。”
楊浩這番話聲色俱厲,訓斥的是範思棋,而程德玄的主意比範思棋更加不堪,楊浩訓斥範思棋的話不啻於當面摑了他幾個耳光,弄得程德玄臉面通紅,十分難堪。
“退下吧,本官心意已決,諸司官吏按本府吩咐,立即籌備,事不宜遲,明日一早,就發起反攻,給他們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退堂!”
衆官員唯唯領命,一一退下,楊浩又道:“木團練請留下。”待堂上無人,楊浩閃身離座,上前喚道:“義父!”
楊浩上前,沉聲說道:“義父,橫山羌人中,勢力最大的就是野離氏。雖說橫山諸羌彼此互不統屬,但是大一些的部族之間必然常通聲息,你可速速派人與蘇喀大人聯絡,由野離氏出面,穩住橫山羌諸大部族,免得他們牽連進來。”
李光岑眉梢一揚,問道:“浩兒,真的要打?”
楊浩重重地一點頭,說道:“不但要打,而且要往死裡打,打出威風來,打得他們十年八年之後,想起我蘆嶺州的手段,還要心驚膽戰。”
李光岑擔憂地道:“我羌人習俗,有仇必報、不死不休……”
楊浩打斷他道:“義父,我若自幼生長於夏州草原,雖非羌人,必也遵循羌人習俗。這是自幼耳濡目染,言傳身教形成的一種本能,並不是所有的羌人都會堅持這種本能。橫山羌世居橫山山脈左右,與回紇、吐蕃、以及漢人雜居,有的種地、有的狩獵、有的遊牧,原來的風俗習慣已經大改。再加上各方勢力爲了拉攏他們,對他們一直優渥縱容,使他們養成了油滑無賴的性兒。他們雖保持着驍勇本色,可是至少這種純樸的習俗,已遠不及草原上的羌人。他們這樣的人,欺善怕惡、欺軟怕硬,不會爲了一條古老的習俗而不惜一切的。
我們的根基在蘆嶺州,要想穩定蘆嶺民心,就要讓這些來犯之敵知道畏懼。恩撫肯定是要的,但不是現在。麟府兩州自身有強大的實力,所以他們施之以恩,這些部族自知從他們那兒討不了好去,才肯接受安撫。
我們拿什麼去撫?如今這種情形,一旦息事寧人,反令他們更加看輕了我們,變本加厲的來欺負人。如果就此息事寧,我蘆嶺州百姓又怎樣看?那些商賈們仇恨不能報,安全沒有保障,誰還肯來?
唯有狠狠地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曉得我們的厲害,纔是正道。所謂王道,也須霸道爲輔,一味的王道那是自取其辱了。我們現在撐握了野離氏,再通過野離氏籠絡住一些大部落,他們就不會形成合力,剩下一些小蝦米還能折騰起什麼風浪來?我們要打出威風來,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從此纔不敢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搗亂!才能給蘆嶺州百姓和商賈們信心”
羌人諸部族之間也時常廝殺征戰,比如党項七氏與夏州拓拔氏之間,這些年來就不斷的打打殺殺,敗了就降,何曾有過有仇必報、不死不休的局面?一方面,羌人性情剛烈,因之有仇必報的事例較多,所以經人渲染,更形誇大,人人都覺得不能和他們結一點仇怨。另一方面,也是楊浩報復的手段太過毒辣,所以李光岑擔心那些走投無路的橫山羌人會孤注一擲,如今聽了楊浩的分析,李光岑不禁頻頻點頭,他沒想到楊浩來此不久,對當地羌人竟是這般瞭解,心中憑添了幾分信心。
送走了李光岑,楊浩回到大堂上坐了下來。堂中寂寂無聲,他一個人坐在碧海紅日的照圖下,蹙額沉思。其實他對當地羌人的情形,只有一部分是平常瞭解得來的,更多的瞭解卻是來自後世的知識。這知識未必是對這個時代、這個地區的羌人的瞭解,而是對類似情形的其他民族的瞭解。
那些經驗告訴他,有一種看似兇悍、叫人不敢招惹的人,叫做無賴。以君子之道束縛了自己,然後去和這些無賴打交道,得來的只有一次次血的教訓。既便他一時與你友好了,也只是在你付出了許多代價,讓自己人承受了許多委屈之後的一種虛假繁榮。一有機會,這種面上浮華會被無賴們立即扯碎,半文錢都不值。
有位偉人說過:“我們對於反動派和反動階級的反動行爲,決不施仁政。”楊浩甚爲贊同,這種無賴,你必須先打痛了他打怕了他,他才肯乖乖地坐下來聽你講道理,否則根本就是與虎謀皮。因爲這種卑劣的無賴,根本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要把蘆嶺州建設起來,沒有一支可倚仗的軍事力量,看來是真的不成啊。商業帶來的巨大利潤將會在客觀上要求與其相匹配的政治和軍事力量來保護自己,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距他最近的府州。
想到這裡,楊浩輕輕嘆了口氣:“可是接受了府州的兵甲、武器,並且接受了他們的軍官對蘆嶺軍隊的訓練,在自己身上,就不可避免地要打上府州的烙印。原本自己出身於廣原程世雄門下,就已受到官家的戒備。如今他和府州折氏越走越走,趙官家那裡一旦得知消息,會怎麼看?身邊還杵着一個程德玄,這些事根本不可能瞞過開封府的。”
“乾脆死心踏地的站到折御勳一邊,爭取成爲西北第四藩?”
楊浩搖了搖頭,他不相信在雄才大略的趙匡胤面前,在這個多年熬煉出來的精明的政治家、軍事家面前,自己有本事逆轉歷史,改變西北削藩的結局。西北三藩,只有一個成功地抗拒了大宋的削藩之策,而且自立一國,從此與大宋、契丹三足鼎立兩百年之久,那就是大夏。蘆嶺州彈丸之地,既無戰略縱深,又沒有那樣豐富的兵源、財源,就算把武侯諸葛孔明、天可汗李世民空投到這兒來,還不是一籌莫展?
楊浩苦笑着搖頭:“古往今來,節鎮一方、開府建衙者,恐怕沒有一個是像自己這樣,處於這般的尷尬境地吧。此間事若不能妥善解決,嚇退了各地的商賈,我的工商興府之計,再無實現的可能了。”
楊浩正想的頭痛,楊晉城忽然很開心地跑了進來,喘着粗氣道:“府臺大人,府臺大人,又有商隊來了,而且……而且足足二十多輛大車啊。如今剛剛停靠在李玉昌員外的商號前。”
“甚麼,他們已安全進入本州了麼?快快,本府親自去見他們。”楊浩聞言大喜過望,如今蘆嶺州因爲橫山羌人之亂,已是冷清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商賈們全都嚇跑了。現在竟有如此實力的大商人趕來,若是讓他安全往返,那就是一個活廣告啊,這可比蘆嶺州自己敲着鑼到處嚷嚷“天下太平”強多了。
楊浩整了整官衣官帽,在幾名衙役的陪同下迎出了府去。到了府外,策馬向西,馳出五箭之地,便是倚山壁一排窯洞,窯洞前停着二十多輛健騾的大車。許多青衣小帽的僕人正從大車上往下搬運着東西,金絲楠木的大牀、漆金飾紋的馬桶、條案凳子、衣架巾架、燕几屏風,七八個標緻的小丫環捏着小手帕兒在一旁嘰嘰喳喳地指揮着:“輕點輕點,高點高點,小心碰着……”
楊浩見此情形,詫異地問道:“晉城啊,你沒有弄錯麼,這……來的真是個大商賈?我怎麼瞧着像是什麼大戶人家嫁閨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