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立起身來向門口望去,就見一位官員緩步邁進廳中,也正向他打量。這人身穿黑色金線蟒袍,腳蹬粉底朝靴,頭戴一對帽翅極長的烏紗帽,那張臉龐與官家有六七分相似,方面大耳,目光炯炯,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楊浩連忙側身施禮,長揖到地:“下官楊浩,見過府尹大人。”
“呵呵呵,楊院長不必客氣,請坐,請坐。”
趙光義嘴角牽動了一下,隨便哈哈兩聲,就算是笑過了。楊浩候他在主位坐定,這纔在椅上重又坐下。
楊浩對對這個時代所知有限,他真正熟記並且看過的,是評書《楊家將》、《岳飛傳》一類的故事,但是他也知道,那裡邊十成故事倒有九成九是假的,潘美那樣功勳卓著、忠正剛毅的開國名將都能被塑造成一無是處的大奸臣,其可信性可想而知。
但是對趙二,他的確沒有什麼好印象,不提他與程德玄的私人恩怨,“斧影搖紅”的千古疑案,將從中御的惡劣先例,都始於趙二。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也就罷了,伐遼時竟然屁股上中了兩箭,丟下幾十萬互不統屬、直接聽令於他的大軍在失去指揮之後任由遼人屠殺,自己卻趴在驢車上逃走,從此一改國策爲“守內虛外”的是他,阻止趙大遷都,硬把京城定在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開封府的還是他。
要不是他這些失策,歷史上的宋朝應該會更加輝煌多彩吧,尤其是他還一箭射死了川妹子花蕊夫人,佔有了“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江南最佳情人偶像小周後……,真是一個人渣啊……,可就是這個人渣,目前卻是他的頂頭上司。
楊浩瞟了趙光義一眼,見他雖故作從容,雙眉之間卻似乎隱蘊怒氣,心中不免奇怪:“難不成他是因爲見了我而心生怒氣?以趙光義的地位、身份,爲了蘆州之事就算對我心存芥蒂,也不該這麼沉不住氣,他若只有這般城府,倒不必懼他了。”
楊浩心中想着,卻是不敢露出絲毫不恭的神情。
趙光義此刻的確心中大爲不悅,但卻不是因爲楊浩,而是因爲給御史中丞劉溫叟和禁軍殿前司控鶴指揮使田重進送禮的事。照理說,他貴爲開封府尹,又是當今皇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有別人來巴結他的份兒,他沒有必要去討好別人。
可是趙光義素懷大志,他的目標可不只是一個開封尹,將來再加封一個王爵終老此生,所以他一直在有意識地擴充自己的勢力,並且買好一些掌握着重要權力的朝中大臣。御史中丞就相當於中紀委,權柄極重,他除了查典刑事訴訟,監查地方諸吏、朝庭百官,還能彈劾任何不稱職官員,正是趙光義迫切想要籠絡的對象。
去年趙光義就開始給劉溫叟送厚禮,劉溫叟當時收下了,趙光義爲此大喜,以爲已經掌握了一支重要力量,可是今年再次送禮,劉溫叟再度收下後,趙光義纔打聽到這老狐狸對他送的厚禮既不拒絕、也不動用,禮物收到立即加了封條放入倉庫,自始至終都不看一眼。
趙光義得知這個消息如坐鍼氈,剛剛派人去把禮物都收了回來。這件事讓他非常不痛快,而田重進那裡,更是讓他不痛快。田重進是禁軍殿前司控鶴指揮使,那是什麼人?那是趙匡胤晚上睡覺時給他守宮門的!
趙光義的手一直伸不進去的就是禁軍,党進那裡不需要說了,這個傢伙雖然大字不識,但是機警非常,爲人油滑,趙光義未必便擺佈得了他,斟酌再三,他決定從田重進這裡打開缺口。可惜,田重進也是油鹽不進,劉溫叟好歹還給他個面子,不曾當面拒絕他的禮物,田重進卻根本不讓他送禮的人進門兒,竟然直言不諱地說:“請謝皇弟,田某心中唯知天子。”
趙光義在這一文一武兩個不識擡舉的混蛋面前先碰了一個軟釘子,又碰了一個硬釘子,把他氣的着實不清,剛纔還在心腹程羽面前發火,這時周戶曹來通報第一任火情院長楊浩到了,他正是餘怒未息的時候,面色當然不善。
趙光義撫須瞟他一眼,說道:“自我大宋開國以來,開封人口日漸增多,民居鱗次櫛比,火災亦是頻起,此事關乎民生,官家十分重視,奈何朝廷卻一直拿不出有效的辦法來。這一次,官家下令於開封府下設置火情院,委你爲院長,今日赴任,不知楊院長對於防範火情可有什麼獨到見解?”
楊浩早已得知消息,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功課,自然張口就來,當即拱拱手,從容說道:“回稟府尹大人,下官承蒙官家厚愛,惶恐不勝。自接聖旨後,下官馬上就開始考慮如何不負聖命,擬訂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火措施,大人既然動問,下官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一說,若有不到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趙光義嘴角微微一撇,冷淡地道:“你且說來。”
楊浩爲了顯示才學,見駕面君時竟然堂而皇之地篡改了《出師表》,還大言不慚地念出來,那天他並不在朝堂上,但事後也是聽人說起過這個笑話的。不過他倒不會因爲這件事就把楊浩當成蠢不可及的一件俗物。因爲書讀得少,搞出這樣的笑話來並不稀奇,但並不代表這個人就沒有心機智商,他能讓程德玄連連吃癟,就必有他的獨到之處。
不過趙光義今日見他只是例行公事,並沒指望他真能拿出什麼好辦法來,也不在乎他於防火救災方面有甚麼見解,楊浩侃侃而談,趙光義心思還在劉溫叟和田重進兩個人身上打轉:“劉溫叟老謀深算,他封了禮物,既不動用,也不回絕,顯然是不想得罪我,我把禮物收回也就是了,諒他也不會到處亂講。可是田重進……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皇兄?”
楊浩見趙光義捻鬚沉思,只道他正聽的入神,於是解說的更加詳細:“……下官以爲,這必要的道路疏理,是必須要做的。下官聽說前幾日皇家匠人局幾名工匠鬥毆,一個跑幾個追,竟然在大門口兒全都卡在那裡動彈不得,試想朝廷的匠人局衙門口兒都這般狹窄,尋常巷子是如何曲折狹窄可想而知了,再有許多商販隨處擺攤,一旦火起,如何進入救火?所以,大人一定要上奏官家,求得這個權力,有些改建擴建、將道路幾乎全部佔去的房舍勢必要予以拆除。
再者就是火禁,用火須有嚴格限制,舉凡酒樓茶肆、妓館瓦子,乃至百姓人家,爐竈燈火,必須要有章可循,爐竈不得近於木壁,須以磚石爲牆;火燭不得插於木壁,以防烘烤起火。還有道觀、寺廟,進香禮佛處也要特別予以看管,可立嚴法,不循者治罪。同時大力提倡使用磚石建築,當然,這個就不是一時一日之功了……”
趙光義仍在想着自己心事:“唔……田重進應該有這點自知之明,皇兄與我情深意重,斷不致因爲臣子們幾句讒言兄弟失和,他若告我的黑狀卻扳不倒我,對他並無半點好處,他雖然耿直,卻不是一介莽夫,這樣的蠢事他是不會做的。不過以後我該有所收斂纔是,皇兄縱然不會因此動我,一旦因此生了猜忌,逐步削我的權柄卻是輕而易舉。唉,可是禁軍中若伸不進手去……”
“大人?”
“喔?你說,你說,本府正在聽着。”
“是,方纔所說,都是防。接下來就是救了。下官以爲,火情院下應設置‘消防隊’,這消防隊,應於每條巷間設立一處,配備水車、水桶、鉤鋸、斧杈、梯子、繩索等物。着令他們白日登堂入室,檢查各處房屋用火是否符合規定,不符者當限期改建,夜晚則巡弋市井之間,以防深夜火起。
再於城中各處建幾座高塔,專門用來瞭望火情,下配百餘軍士,同時要配幾匹快馬,一旦火起,立即出動。同時飛騎傳報開封府,再由開封府通報城中禁軍,調禁軍出動,唯有如此,方可避免一旦火起,頃刻間千萬家民居盡成廢墟的結局……”
趙光義似聽非聽,但是“禁軍”二字一入耳,他突然清醒過來,連忙說道:“等等,你方纔說甚麼?再說一遍。”
楊浩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話重複了一遍,趙光義臉上登時露出了笑容,神情也熱切起來:“好,很好,楊院長深思熟慮,所言句句切中時弊,本府十分贊同。這樣吧,你今日回去便擬一份詳細的章程,儘快給本府送來。”
“下官遵命。”楊浩連忙起身揖禮。
趙光義滿面春風,離開座位,哈哈笑道:“本府治理開封,諸事繁雜,於防火救災事又不甚了了,今日聽楊院長一席話,真是茅塞頓開啊,哈哈哈……,你說的這些事,有些已逾越了我南衙現在職權,待你的章程遞上來,本府會持之去見官家,徵得官家的允准,到時候,本府必全力支持你。”
趙光義前倨而後恭,竟然笑吟吟地陪着楊浩走出來,親自向外禮送。
程德玄早在二門外候着,當初在蘆嶺州,那是楊浩的地盤,所以人都看楊浩的臉色行事,他忍氣吞聲也沒落個好兒,最後竟被木岑、林朋羽一般人排擠出來,仕途夢斷,還是回了開封府,做一個押衙官。如今楊浩官兒雖然升了,卻是到了他的地盤,程德玄滿腹恨意,正想看看楊浩寄人籬下的惶恐樣兒,出出心頭一股惡氣,卻見自家府尹大人一反常態,居然親自把楊浩送了出來,那一臉笑意絕非作假,對楊浩十分的禮遇,登時看的目瞪口呆。
與他素來交好的公事幹當、令佐、訓練、徵榷、監臨、巡警等七八個趕來起鬨助威的官兒更是心生怯意,雙腳不知不覺便向後挪去……※※※※※※※※※※※※※※※※※※※※※※※※※※※※楊浩回去把他的想法仔細梳籠一遍寫了下來,他的字寫的醜也罷了,因爲字大小不均,所寫的內容又多,竟然寫了厚厚一摞,送到開封府時,趙光義只匆匆一翻便放聲大笑,楊浩的臉皮雖然夠厚,站在一旁也訕訕的有意不好意思起來。
趙光義見了連忙忍笑誇獎一番,又令人重新豢抄,還告訴楊浩寫給官家的奏章也不必一定要自己去寫,可以令幕僚代筆,楊浩見他對自己並無刁難之意,爲人還算好相處,不禁暗暗鬆了口氣。
不過他也不知趙光義這算不算是笑裡藏刀。記得趙二對後蜀孟昶、南唐李煜也很好,兩個人過生日時,趙二還請他們吃酒,結果吃完了酒這兩位落難皇帝就暴斃而死,好歹他還沒請自己吃酒,當然,自己如今的身份也不配吃他的酒,楊浩未敢大意,反而更加提高了警惕。
自開封府辭拜出來,楊浩便徑奔“如雪坊”去了。
如今坊市間傳言,有一位大人物貪慕“如雪坊”柳姑娘的美色,意欲將她納入私房,爲柳朵兒所拒,惱羞成怒,便暗中支持“媚狐窟”的吳娃兒與她作對,風聲越傳越廣,已經充份調動起了士仕名流、公卿百姓的好奇心,他們最關注的當然是那個大人物的身份。
這個謠言是楊浩使人傳出去的,他的目的其實很簡單,第一就是爲了炒作。從他後世的經驗來看,八卦永遠是人們樂此不疲的追求,尤其是花邊新聞,那可是娛樂圈裡揚名立萬的不二之選。讓人們對柳朵兒有越多的關注,就越容易爲她造勢,這也算是包裝柳朵兒的一個手段。
另一個目的,他是有意的攪混水,誰也不曉得這個“大人物”到底是誰,但是很快人們就會知道他楊浩就是支持柳朵兒的後臺老闆,如果趙光義這時尋個由頭對他不利,那這黑鍋趙光義就背定了,趙光義向來愛惜羽毛,不怕他不生忌憚。
楊浩卻未料到,他的老冤家陸仁嘉陸大名士也在汴梁城,這位狂士一直認爲自己就是個大人物,謠言傳開,他馬上就對號入座,誤以爲說的是他了。
“如雪坊”趙管事登門相求時,他還拿矯作勢,故意回絕,恐嚇他說要去爲吳娃兒站腳助威,目的就是希望柳朵兒親自來求他,那才得趣,誰知這柳朵兒不識時務,居然向人透露了他的醜事,傳得滿城風雨。
陸老頭兒惱羞成怒,當下便咬牙切齒地去聯繫一衆士林好友,他要利用自己在士林的聲望爲吳娃站腳助威,把那不識擡舉的柳朵兒逼得走投無路,跪在他胯下唱“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