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匙楠來到我身旁,用溫暖的右手,輕輕放在我的臉頰上,流淌下心疼的淚水。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匙楠掉淚。
他怎麼會掉淚,他那麼快樂,永遠都像是陽光,他那麼聰明善良,被所有的人愛着,他那麼驕傲,從來不向任何人低頭。
他怎麼能,在我面前這樣輕易就掉淚。
十六歲的匙楠,已經有了高高的個子,寬闊的肩膀,溫厚的後背,他脫下身上唯一的一件襯衫,披在我的頭上,袒露着還未痊癒的傷口,背起我在暴風雨的夜晚衝去醫院。我能感覺到他身體不時的戰慄,能看見他愈加蒼白的臉龐,卻沒有力氣推開他,用盡了全力,也只能說出模糊不清的幾個字:“匙楠,笨蛋……放下我……”
匙楠不回答我,只是揹着我,向大雨的深處奔去。
我將頭藏在他寬厚的背脊,在他爲我承載起的小小空間裡,淌下了隱忍的眼淚。是從那天開始,我的腿留下了老毛病,一旦太久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彈,雙腿就會很容易麻木,膝蓋痠軟無力。是從那天開始,小我兩歲的匙楠,越來越像個大人。他總想保護我,用他天真單純的方式。
而也是從那天開始,匙楠的小腹上留下了難看的傷疤,在一次滑倒裡,損傷了左耳的聽力,再也不能成爲他夢寐以求的警察了。
這些記憶,我未曾經歷過,卻如同與生俱來般存在於我的腦海裡,它太過真實了,真實到甚至每每想起,就像被沾了蜂蜜的萬箭穿心而過,又疼又甜。
我找不到答案,更找不到原因。卻也一點一點地確信,這一切都不是幻覺,我正生活在一個屬於我自己卻截然不同的時空裡,我還是林路雪,但我生活着的來路,與去路,都統統改變。
我深愛着的季蔚朗,他在這個時空裡,被永遠地從我生命中剔除了。
如果我們還在一起會怎麼樣呢?我們會幸福地走進婚禮的殿堂,如結婚誓言般幸福地生活下去嗎?我真的可以不用再做一個惡魔,便能永遠地留在他身旁,不害怕擔心失去了嗎?
有時候我會想念着他,就算是一場噩夢,我也想沉睡過去,去找到他,永遠都不要醒來。
但也有時候,我會無比感激現在的人生。
我多麼慶幸,在我最痛苦悲傷的時候,我不是那個世界裡只能拖着行李箱逃上火車,獨自舔舐傷口的女孩;我多麼感激,我是現在這個自己,在我絕望崩潰的人生轉折裡,有一個叫做匙楠的男孩,他願意陪伴在我身旁,幫我擔負起所有的苦痛,給我全部的安慰。
我對於匙楠來說是什麼?
十三歲的他曾用一種崇拜的方式那麼那麼喜歡過我。喜歡只是因爲距離,與我廝混的幾年時光眨眼就過,成長爲大人的匙楠早已丟開這樣的崇拜,用一種親人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對我兇,也對我好。
匙楠對我來說又是什麼呢?
他是
這個人生裡的林路雪所能珍視的,最重要的親人,最珍貴最不願捨棄的情感。
“林路雪。”
有人在樓下喚着我的名字,從宿舍的陽臺望下去,揹着揹包的男孩在向我揮手,銀杏樹下,金色的落葉鋪在他的腳邊,滿世界的光都灑落在他的笑臉。我想,正望向他的我,臉上也一定帶着同樣的笑。
這是2009年的國慶,匙楠回到海城。
雖然他嘴裡說的是,回來和老同學聚會,但我知道,他是回來看我的。
我跑下樓,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沒等他開口就搶先說:“我馬上要去做兼職,不能遲到,我們邊走邊說。”
匙楠無奈地笑了,跟着我穿過操場,越過花園,走過一條長長的銀杏道,最後到了學校大門外的公交站臺,一路上他都沒有提我的爽約,只是淡淡地談着在學校發生的趣聞。
“對不起,我一直忙着做兼職,沒能去看你。”我還是忍不住提起,提起我們的那個約定。
車禍事件或多多少地影響了匙楠,他沒有如願考上海城大學,反而被調配去了寧錫。匙楠並沒有多懊惱,至少在我眼前的他從來沒有煩惱,他只是笑笑說:“明年重考好了。”像是在說“天氣有點壞”一樣隨意。在匙楠要撕掉寧錫大學通知書的時候,我阻止了他,並向他承諾會常常去寧錫看他,承諾不管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可是開學至今,我一次也沒有兌現諾言。爲什麼不敢去寧錫?我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我不敢再去寧錫,我人生中最陰霾的那部分都印刻在了那裡,哪怕時空轉換也不能磨滅。
倒是匙楠,常常回來看我,找各種的奇怪理由,卻沒有一次對我責怪。
這次他依然雲淡風輕地說:“沒事,我知道你很辛苦。”說完又問我:“晚上有安排嗎?”
“還沒。”
“晚上我和老同學約好了唱K,你一起來吧。”
“你們小孩聚會,幹嘛叫我?”
“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整天都教室—圖書館—宿舍—兼職四點一線,所以特地要帶你去改善下生活,怎麼樣?”
“那等我下班再說。”我無奈地搪塞他。
此時公車已經到站,我衝他揮揮手轉身上車。隨着人羣走到公車的中央,向車窗外望去,匙楠已經離開。我握住拉環的手隨着公車的行進搖搖晃晃,有人擠到我身旁,長長的手臂將我圈在了一個小世界裡,仰起頭,是匙楠得逞的笑:“我去等你到下班。”
新的兼職是在一個叫做“戀人”的咖啡館做服務生。我是在某一天無意間路過這個咖啡館時,留意到它的。通體透亮的玻璃房子,相對而坐的情侶,燦爛的笑容,溫暖的光,我只是匆匆路過這道風景,都已經感受到他們閃閃發光的愛。
在咖啡館凸出來的露臺上,搭了玻璃的屋頂。下雨時,
會聽到雨水在頭頂滴答滴唱着歌;有陽光時,會感受到光亮就在頭頂舞蹈;深秋時鋪滿落葉與花朵,冬雪來臨猶如置身冰雪的世界……我最愛的,便是夜晚,漫天的星星都掉進了潔白的骨瓷杯裡,所以我常常主動要求上晚班。
“戀人”的老闆是一個有着溫暖笑容的男人,顧未遠。他並不常來,偶爾來的時候,就會坐在店裡角落的位置上看着來來往往的戀人們,臉上總帶着淡淡的笑意。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問他,到底在笑什麼。我一直都記得他的回答。
“你知不知道爲什麼我要將‘戀人’設計成玻璃屋?因爲愛情就應該是這樣,光明、通透、閃閃發亮,太美好了,美好得讓人只是看着就會動容。”
“可是愛情也不全是光明美好,也會有黑暗的、痛苦的。”我小聲辯駁,像是,在爲自己的愛找到一個降落點。
“如果一份愛總是讓你感到痛苦,就是上天安排給你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現。”顧未遠說着埋下頭,只是幾筆畫,便在咖啡上完成了一個漂亮的拉花,他將拉花推到我面前,說:“等命中註定的愛出現時,你只會感覺到明媚與溫暖。”
咖啡上,竟是我的臉,笑着的、無比燦爛的臉。
“等你看到自己這樣的笑容時,你命定戀人就出現了。”
那天下班後,我一個人在露臺上坐了好久,腦海裡反覆出現“命定的戀人”這個詞彙,我第一次開始懷疑,季蔚朗是不是我生命裡應該苦苦追隨的人?如果不是,那麼上天要給我的那個命定的戀人,在那個人生裡,他是不是也因爲遲遲不能遇見我,而陷入一段又一段的黑暗之中呢?
可是對不起,我卻拋下你,到了另外的人生。
“想什麼呢?”小毅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杯磨好的咖啡似乎已經在我面前放了一會兒了。
“沒什麼。”我端起咖啡,思緒卻還沒回過來,一時想不起是哪桌點的。
“你朋友點的。”小毅提醒我,又問我,“男朋友?”
我笑着搖了搖頭。
“很無聊吧?”我將咖啡放到匙楠面前,向他提議,“要不你先出去逛逛?”
匙楠展開雙臂,仰着頭看着玻璃屋頂上的天空說:“選了個這麼好的位置我纔不能浪費。”
“你沒有覺得不自在嗎?”我伸出食指繞着圈。
匙楠的目光隨着我的食指看了一圈店裡的情侶,不懷好意地反問我:“那你每天在這裡工作不覺得羨慕嫉妒恨嗎?”
“我心中,可住着一個戀人。”我將手按在心口的地方打趣道,“別忘了,在寧錫還有一個我爲了他可以去死的網友。”
“我心中,也住着一個戀人。”匙楠學着我的樣子,也將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眨眨眼對我說,“如果你忘了,就去照照鏡子溫習下。”
“鸚鵡學舌。”我推了一下他的額頭,“先去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