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亙整個天幕的雷電撕裂黑暗, 道道光痕翻涌咆哮,恍如猛獸張開的深淵巨口,自天邊震顫着急急馳過, 欲將萬事萬物吞入腹中。
千萬道白光推涌而來, 匯成一道巨劍般的洶涌電流, 轟隆聲響好似刀刃相擊。
不過轉瞬, 天雷便兀地傾瀉而下, 直攻大漠中屹立的漆黑影子。
電光噬咬長劍,一道裂痕自劍尖生長蔓延。狂風掀起少年衣襬,黑眸中戾氣陡現, 眼神最是兇戾,也最爲決絕。
“他、他能挺過嗎?”
眼看雷光幾乎將裴寂的身影吞沒, 陸晚星打了個寒戰, 被震懾得動彈不得。
若是尋常之人, 哪怕看一眼鋪天蓋地重重墜落的天雷,都會打從心底感到恐懼與絕望。那少年看上去年齡與她相仿, 究竟是以怎樣的決意迎上前去,陸晚星無法想象。
賀知洲握緊雙拳,強撐着要起身幫他:“天道是個什麼睜眼瞎!難道看不出寧寧只是個擋箭牌嗎?我——”
他話沒說完,就因短時間內福祉流失殆盡,渾身無力地再度癱坐在地。
“你如今就算上前, 也只會白白送命。”
磨刀石懶懶道:“那小子是鐵了心要替她擋下死劫, 最終結局如何, 他一定心知肚明。這世上凡俗之人, 怎能與天命——”
它本是在極爲篤定地說。
可這道嗓音不知爲何戛然而止, 彷彿察覺到某種異變,賀知洲聽見腦海裡的女音遲疑出聲:“這是——”
一瞬間的凝滯, 連風都隱匿了行蹤。
驚變來得毫無預兆。
巨大嗡鳴自雷陣中央轟然四散,刺目白光好似一場毀天滅地的爆炸,從少年被雷光吞噬的長劍上,一簇接一簇地爆開。
那道快要消失不見的人影,忽地現出漆黑輪廓。
一把由白光凝成的巨劍出現在裴寂身側,一往無前地刺破幽藍閃電。
接而便是疾光層疊,圍繞在他身旁的劍影越來越多,竟呈現四面八方涌現的大陣之勢,勢不可擋。
恍如突破禁錮的籠中之鳥,以羽翼掙脫層層束縛,劍氣在剎那間展開反撲,原本佔據絕對優勢的雷光——
賀知洲震撼得說不出話。
那自天穹而來的第六重天雷……竟被數把巨劍依次刺破,不可逆轉地開始步步後退!
“千光劍陣。”
磨刀石冷哼一聲:“看來那老傢伙醒了。”
六重天雷,無人能擋。
可若是被塵封數年、蘊含無窮劍氣與靈力的上古劍靈。
結局就不得不另當別論。
劍陣之中,裴寂以顫抖的指尖緊緊握住劍柄。
一道陌生的身影自識海浮現,攜了源源不絕的凜冽劍氣,與此同時,他聽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裴寂。”
承影正色開口,雄渾聲線恍若洪鐘:“就是現在!”
就是現在——!
千光陣起,劍氣騰涌如潮,化作欲要吞噬一切的瑩白長龍。
四下氣流震顫、沙石狂搖,前所未有的劍意勢如飛雪,僅憑一把裂開的劍,便在天雷之上……
破開一道猙獰豁口。
白光刺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睛。
饒是磨刀石,也在山搖地晃中怔忪半晌,末了帶了訝然地沉聲開口。
“天雷……破了。”
*
寧寧獨自行走在雪白空間裡。
和上次的夢一樣,此時眼前所見仍是一望無際的白,她一步步前行,身旁像是投影般地,浮現起越來越多的影像。
與她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孩渾身是血,氣息全無地躺在大漠中央;紛亂錯雜的劍影下,大漠魔潮陣陣、難以阻擋;少女渾身散發着濃郁魔氣,雙目猩紅,立於數位魔修之間。
她終於明白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被埋藏在這具身體識海深處的、屬於原主的記憶。
寧寧四下張望,在這條幽深無盡的長廊裡,見到一根從頂上垂落的細白長繩。
而長繩尾端,赫然繫着張紙條。
她心有所感,指尖將紙條輕輕下按,見到上面的字跡。
[我死了。
難以接受我已經死掉的事實。
魔修欲引裴寂入魔,用了最爲低劣的嫁禍手段,僞裝出他殘害同門的假象。
我就是那個被殘害的同門。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明明都是裴寂的錯!那個血統不純的臭小子!我要殺了他,還有那幫令人作嘔的魔修!
他們絕對料想不到,我在大漠深淵裡找到了一樣寶貝。
重活一次,我定要一雪前恥,讓那羣混蛋付出代價。
這是我的第一次回溯。
爲了防止忘記曾經的事情,將它好好記錄在識海吧。]
[第一次回溯。
變本加厲地打壓裴寂。
看見他那張死人臉就煩,反正除了師尊,也沒人願意站在他那邊。
一切的軌跡都與上一個輪迴相差不大。
裴寂在古木林海引得古樹入魔,成了各大宗門弟子間口誅筆伐的對象,被所有人冷落笑話;
師尊調查多日,察覺到小重山入口處極其細微的魔氣,於是帶領幾位弟子前往兩儀微塵陣法,一探魔族究竟。
大漠中危機四伏,我吸取上回教訓,自始至終未曾單獨行動,萬般謹慎地留在師尊旁側。
結果還是死在與魔修的亂鬥裡。
不服氣不服氣不服氣。
憑什麼每次死掉的都是我?]
因爲筆者太過用力,最後那幾行字潦草不堪,墨汁暈成了模模糊糊的團。
寧寧繼續向前走,很快見到第二張紙片。
[第二次回溯。
稀裡糊塗過完了之前的日子,來到師尊帶領弟子前往天壑的時候。
我稱病並未前去。
本不應該死掉的。
都這樣了,怎麼還能死掉?
然而一支毒箭穿過窗戶,直直刺進我的心臟。
魔修想要一個嫁禍裴寂的藉口,我獨自待在玄虛,自然成了他們的靶子。
嘖。]
然後是接下來的無數張紙片。
薄薄的白紙隨着長繩垂墜於半空,彼此間的距離越來越短,乍一看去,像是稀稀疏疏聚在一起的蝴蝶。
[第三次回溯。
秘籍中嚴令禁止,不允許告訴旁人時間回溯之事。
我不能將此告知師尊,只能用猜測的口吻,隱約向他透露魔修的詭計。
他聽從我的建議,決定放緩前往大漠的行程,先行與其餘門派好好商議。
於是我再度被魔修所殺。
理由是攪亂了他們的局。]
[第四次回溯。
我好像明白了。
死局是我註定的命運,來自於曾經親手種下的惡因。無論以怎樣的方式逃避,都會在十四的那天夜裡死去。
天道會想盡一切辦法,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
我怎麼可能服氣,莫非我的竭盡全力,還贏不過簡簡單單的一句“命運”?
我決定和它死磕到底。
……
這次是死於練劍時的走火入魔。
天道老狗去死啊!]
然後是一連串不堪入目的國罵。
以及越發潦草的字跡和千奇百怪的死因。
[第四十四次。
已經死掉了四十四次。
我快要瘋了。
輪迴一遍又一遍,結果總是失敗,天命——天命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
每天做夢都會夢見曾經死掉的瞬間,醒來滿頭滿身全是冷汗。
這種恐懼找不到任何人傾訴,過去一片黑暗,前路亦是茫然。
對於裴寂,我已經不剩下任何情緒。
當初的我爲什麼非要和他過不去?那些幼稚的把戲,如今想來只覺得可笑。
在他眼裡,我一定很可憐。
每天都在作妖作惡,沒有親近的人,不被誰喜歡,想要得到更多關注,卻總是惡行敗露,事與願違。
……的確挺可憐。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試着走向另一條路。
一次次地重複死亡實在難熬,如果這次仍然失敗,乾脆放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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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坑害裴寂,並刻意留下線索,果不其然被其他弟子找到。
同門相殘乃是大忌。
我在執法堂不顧禮節地大肆吵鬧,一步步深化矛盾,最終狠下心來,與師門徹底決裂。
師尊很難過。
對不起。
心性歹毒、叛出師門,這是個十分合理的藉口,我入魔之後,投靠了魔域。
魔域君主名叫霍嶠,只比我大上幾歲。
他是個非常奇怪的人,長了張人畜無害的娃娃臉,看上去天真又幼稚,一點魔族應該有的邪氣與霸氣都不具備。
霍嶠自有記憶起,便一直生活在被封鎖的魔域。
由於血統的關係,他年紀輕輕便成爲了主君。霍嶠對那場大戰了解甚少,每天面對的,唯有漫天黃沙與修爲低微的子民。
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想帶着大家離開魔域,去更多更遠的地方看看。
我那時想,切。
雖然每次我都比他先行死掉,但回溯之法需要凝結周遭靈力,因而會產生短時間的延遲。
當我的魂魄在半空飄來飄去,絕大部分時候,都能看見他的屍體。
小魔君沒有成功過的時候。
他也是個和我一樣的倒黴蛋。
可我當然不會告訴他這個結局。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拿着紙和筆,爲他粗略勾勒天下各地的景色。霍嶠聽得一本正經,用右手託着腮,時常會露出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還挺好看。
然後又到了十四。
與曾經的無數次輪迴一樣,魔族設了迷魂陣作爲陷阱,等着裴寂往裡邊跳。
在大戰之前,霍嶠神秘兮兮地將我帶出營地,來到一座視野開闊的沙丘。
我從沒發現過,原來在這一天的晚上,風沙盡數沒了蹤影,月亮是那麼那麼亮。
“你看,那是十四的月亮。”
霍嶠坐在沙丘上對我說:“每當見到它,我都會想,待得明日便是滿月——只要再堅持一天,就能見到圓滿的希望。”
月亮那麼漂亮,可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喉嚨和眼眶發酸。
“多好啊。”
霍嶠仰着腦袋,停了半晌,忽然扭過頭來望向我。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靦腆又溫柔地笑着告訴我:“我們還有明天的希望。”
明天的希望。
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知道爲什麼就掉了眼淚。
霍嶠笨拙地安慰我,不小心碰到我的臉,耳朵通紅。
然而魔族還是失敗了。
師尊見我墮入魔道,欲執劍殺之。劍光倏然而至的時候,有人擋在我前頭。
霍嶠讓我快跑。
他告訴我,沙穴之下有條密道,可直通大漠另一邊。
輪迴第四十四次,命運出現了分歧。
霍嶠死在了我前頭。
我活下來了。
……
……
我應該笑的吧。
可是爲什麼……會有眼淚流下來。]
[第四十五次回溯。
又在玄虛劍派的臥房裡睜開眼。
如果曾經的我知曉自己竟會自盡,一定會怒不可遏。
生生死死這麼多回,好像死亡已經成了種習慣。
那些求生的執念和因嫉妒而起的愛恨,早就被時間磨得一絲不剩,或許我想的並非活下去,而是向天命爭一口氣。
可現在不一樣了。
天道也好,生死也罷,那些都不重要。
我想救他。
我和霍嶠都會死掉,而我死在他之前。
只有活下來,才能在最終關頭助他一臂之力。
——可我要怎樣才能活下去?]
之後的筆記越發混亂,有的甚至忘了標明輪迴的次數。
[試圖阻止魔族破陣,失敗。]
[刺殺裴寂,失敗。]
[強行迷暈霍嶠,失敗。]
……
[想死,好痛苦,活着是折磨,睡着後總在做噩夢。
乾脆就這樣放棄吧。
可是還沒救下他。]
[遠遠見到了霍嶠。
刻意與他擦肩而過,沒有說一句話。
他已經完全認不出我了。
……畢竟在這一次的輪迴裡,我們是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嘛。
恐怕再也沒辦法讓他喜歡上我了吧。
如今的我陰沉又敏感多疑,變得越來越討厭。
連自己都喜歡不起來。]
[第一百九十次回溯。
在鸞城的某家雜貨店,得知了替命之術。
若是讓旁人代替我承擔必死的命運,那我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第一百九十八次回溯。
尋找了這麼多個輪迴,終於在魔域裡找到替命術的殘頁。
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細細研讀,以及……
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讓那人沿着我曾經的因果,一步一步,偷天換日,替換命運。]
[第兩百零一次回溯。
與賀知洲聊天時,無意間得知了系統的存在。
系統——何爲系統?]
系統兩個字下,被着重畫了記號。
原來是這樣。
所以在她腦海裡,原本的“寧寧”纔會以系統的方式存在。
寧寧心跳陡然加速,腦海裡紛亂的碎片緩緩聚攏,串連成越來越清晰的線條。
[第兩百零二次,開始接近賀知洲。
瞭解到“磨刀石系統”,與所謂“穿越”。
或許可以嘗試利用“系統”,製造看似合理的假象……?
那就以話本子的形式吧。
先將故事植入這具身體的識海,影響那個人的記憶,讓她以爲自己曾看過與之相關的書籍。
然後告訴那個人,未來發生的一切都是話本子裡的劇情,她需要扮演其中一個角色,讓故事順利進行。
主角……
主角是裴寂。
出身低微,飽經苦難,性格陰沉,沒有朋友和親近的人,好像隨時隨地都在受傷。
不對,不能這樣寫,一點都不像話本子裡的故事。
嗯,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尋得天靈地寶,身邊無數紅顏知己環繞,他卻一概沒有動心,一路降妖除魔,引得諸多長老紛紛驚歎……
就改成這樣的故事吧。
至於代替我的那個角色——
哈。
惡毒女配,再合適不過了。]
шшш¸TTkan¸C○ 寧寧曾經無數次疑惑,她對一路打怪升級、順風順水的爽文絲毫不感興趣,怎麼會耐着性子,看完那樣一本大部頭的作品。
原來打從一開始,那本小說就是個徹徹底底的謊言。
沒有什麼一路開掛的劇情,裴寂因爲血統飽受爭議與排擠,從來都是孤零零一個人,每到危難之際,都是在拿命去拼。
這纔是真正的,在無數個輪迴裡,屬於他的故事。
寧寧總覺得心裡難受。
[第兩百零三次。
計劃成型了。
利用回溯之法扭轉時空,輔以替命之術,於三千世界召來最爲合適的遊魂。
讓她代替我,承擔必死的命運。
拜託,這次一定要成功。
讓我活下來。
一定要救他。
一定要。]
可霍嶠還是死了。
在這一次,他甚至死在了寧寧之前。
紙條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在一切的盡頭,寧寧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淺淺白霧柔和勾勒,現出與她相差無幾的身形,那人定定望着她,看不出神情與喜怒。
那個人的形體在逐漸消散。
“然後呢?”
寧寧升不起別的什麼情緒,站在與她相對的角落,語氣是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的平靜:“若是死劫被逃開……我會怎麼辦?”
對方沒有回答,在空茫浩蕩的識海里,掠過一陣清風。
被風吹落到她手邊的,同樣是張白色紙條。
那上面被人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寫着:
[替命之術,一死一生。
若替命者抵消因果、勘破死劫,施術之人將受天道嚴懲,墮入無間地獄,承受惡因之果。]
這是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無論成功與否,這數百次的因果與輪迴,都會在今日落幕之際迎來終結。
“原來你想救他。”寧寧看着那張紙條,輕聲道,“可現在的霍嶠,其實與當初那個並不相同,不是嗎?”
正與邪,修士與魔族,兩段輪迴裡,分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個霍嶠絕不會用陌生人的目光看她,不會以生澀的語調念出她的名字,更不會將她的死亡作爲砝碼,引裴寂入魔。
她爲他做了那麼多,忍受着日復一日痛苦的輪迴與死亡,可霍嶠從來不知道。
對於他來說,“寧寧”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無論從前還是以後,彼此之間都不可能存在交集。
想來也是可悲,她輪迴一次又一次,見到一個又一個霍嶠,可那個陪着她坐在梢頭看月亮的人,其實早就死在了開頭。
無論哪一次重逢,霍嶠都永遠不會知曉,那輪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懸掛在女孩心裡的遙遠月亮。
屬於十四的月亮,以及她不斷追尋着的“明日的希望”。
“好可惜,沒讓你死掉。”
白影笑了笑,逐漸消散的身形已然模糊不清,寧寧聽見與她一模一樣的聲音:“你可別指望我會道歉什麼的……看見你的臉,我就覺得生氣。真是好不甘心,差一點就能成功了。”
“你讓裴寂受那樣重的傷,也別指望我會原諒。”
寧寧把紙條攥在手心,語氣裡攜了冷意:“你快離開了?”
白影幽幽望着她。
“裡面不都寫了?無盡煉獄之苦嘛,霍嶠曾說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總該如此的。”
她似是又笑了:“走了。”
在漫無邊際、深沉如汪洋的識海里,隨着最後一聲話語落地,最後一抹影子也消散殆盡。
寧寧說不清心裡的情緒,應得很輕:“嗯。”
晚風輕輕過。
第一縷朝陽的瑩輝劃破天際,在無盡風沙裡,屬於十四日的月亮,無聲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