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逾此人, 在魔君中雖然稱不上強,卻因容貌俊美,於仙魔大戰之際很是出名。”
孟訣悠然道:“他知曉這一點, 倒也懂得因利乘便, 憑藉那張臉得了不少好處。”
午時陽光亮得晃眼, 永歸正在撫摸自己電燈泡一樣的後腦勺, 聞言擡了眼睫:“好處?”
他們幾人中, 唯有孟訣親身經歷過仙魔大戰。休憩一夜後,一夥人特意聚在周府後院交換信息。
“修真界多的是名門小姐與女修,謝逾一手美男計玩得出神入化, 最爲拿手的伎倆,便是與她們展開一段刻骨銘心愛情故事。”
孟訣對此番行徑頗爲不屑, 嘴角掛了懶洋洋的嗤笑:“繼而趁虛而入, 要麼強奪功法秘籍, 要麼謀取戰事情報,還因此得了稱謂, 喚作‘多情君’。”
說是多情,實則最是無情。
謝逾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而被他染指的姑娘們,輕則修爲盡失, 重則家破人亡、死無葬身之地。
比如裴寂的母親。
那女人爲他搭上了自己的後半生, 卻不成想錯信賊子, 引得魔族大肆攻城、民生凋敝, 她一個曾經的貴女輾轉流離, 最終只能龜縮於破敗村落苟延殘喘。
而對於謝逾來說,她與許許多多被他欺騙的女人們一樣, 都不過是用以消遣的工具。哪裡來的多情或真心,當她喪失利用價值,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恐怕連裴寂生母的名姓都記不起來。
她就是這樣一種可悲的存在。
在謝逾的人生裡,唯有他與周倚眉轟轟烈烈的愛恨情仇,後人感興趣的,也只會是這段浸滿狗血的過往。
就像話本子永遠只是屬於男女主角兩個人的聚光燈,其他人無論經歷過怎樣的故事,都註定不會被知曉。
寧寧莫名感到了稍許悵然,用力揉一揉兩側的臉頰,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精神。不遠處有鳥雀在嘰嘰喳喳叫,她在刺目陽光下眯了眯眼,心裡忽然有道念頭一閃而過。
寧寧擡頭好奇看向孟訣:“大師兄,你之前說覺得周小姐很面熟,不知今日是否有了眉目?”
自從孟訣下意識說出那句話,寧寧便在周倚眉身上多放了幾個心眼。
她腦海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在這個處處充斥着狗血的浮屠境裡,或許和衆多家庭倫理劇的走向一樣,周倚眉與在場某人有血緣關係。
後來左思右想,差點把認親大會玩成一起來找茬,可除了她與裴寂的一顆淚痣極爲相似,便再也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若是排除這個原因,而周倚眉又很可能是把謝逾送進煉妖塔的人……
那她會不會在什麼時候,曾與孟訣打過照面?
腦海中陡然劃過這個設想時,寧寧心頭一跳。
這樣就說得通了。
孟訣的頭腦何其聰明,傳聞在學宮唸書時一目十行而過目不忘,他對周倚眉的記憶如此模糊,說明兩人的碰面理應是在多年以前。
而恰巧,孟訣經歷過仙魔大戰。
——也就是說,在這個反覆糾纏、愛來恨去的故事盡頭,周倚眉並沒有成爲依附於謝逾的菟絲花,不但報了滅族的血海深仇,還在焚山烈火中大難不死,保全性命。
“說到此事,着實很是有趣。”
孟訣不知想起什麼,舒展眉眼輕聲笑笑:“你們一定不會想到,那周小姐……”
寧寧好奇得厲害,在一旁認認真真地聽,可惜他說到一半,便被另一道男音驟然打斷。
謝逾帶着他磨人的小妖精顧昭昭款款而來,後者拿雙手緊緊抱在他臂膀上,讓寧寧忍不住又想:
當年她去福利院當志願者,和朋友一起攙扶腿腳不便的孤寡老人時,眼前所見就是這幅景象。感謝魔君幫她回憶青春。
“諸位道長。”
謝逾身爲魔修,骨子裡滲了傲氣與陰戾。他毫不掩飾對這羣叛逃分子的鄙夷不屑,但又礙於情報所需,不得不耐着性子與他們套近乎。
說到底不過是演戲,這種事情謝逾最爲擅長。
他嘴角雖然噙了笑,眼睛裡卻是烏沉沉的漠然,聲線醇厚如酒,帶了令人沉迷的磁性:“多虧天羨長老帶來的情報,昨夜魔族在前線大獲全勝。”
他說着瞥一眼孟訣,諷刺的笑意更深:“魔尊下了號令,召我於今晚前往鸞城共商計劃,恐怕短時間內無法再與各位相見。”
今晚。
也就是說,周倚眉必須在今晚之前動手。
寧寧看他的眼神裡多了點憐憫。
看把孩子樂的,多高興啊,真希望他待會兒被周小姐拿劍捅來捅去的時候,也能像現在這麼開心。
說曹操曹操就到,周倚眉的名字剛浮上心頭,寧寧就在不遠處望見她的影子。
謝逾對她的羞辱毫不留情,明知周倚眉被廢了右手,卻還是驅使她沒日沒夜幹雜活,過得比周家傭人更苦更累。
說好聽點叫睚眥必報,直白來講,這男人就是小肚雞腸,脖子上頂着的玩意兒不叫腦袋,簡直是顆急性腫瘤。
噫,好惡心。
周倚眉左手拿着掃帚,擡眼的間隙也見到他們,在與寧寧短暫四目相對後,面色不變地低頭繼續打掃。
寧寧好奇道:“魔君大人,你若是去了鸞城,那位周小姐該怎麼辦?”
“她?”
每每提及周倚眉,謝逾的神色都會比之前更顯不耐,聞言蹙眉斜睨過去,刻意把音量加大:“不過是玩玩就罷的女人,也不看看自己成了怎樣的貨色,我難道還得帶上她?”
周倚眉無動於衷,繼續掃地。
“這右手一斷,來日也不曉得能有什麼出路,更何況如今崇嶺被魔兵佔據,等我一走,她沒了靠山……”
他似是憤懣於對方的愛搭不理,眉目間隱隱出現少許惱意:“若真想要活命,只要聲淚俱下地跪着求我,說不定能讓我心軟一些,帶她從崇嶺離開。”
這算是再直白不過的暗示了。看來謝逾雖然對她表現得十足嫌棄,心底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悄悄在意。
只可惜他絞盡腦汁地說,周倚眉始終旁若無人低着頭,連一道眼神都沒給過來。
寧寧用力把嘴脣抿平,強迫自己不要笑出聲。
雖然有點惡毒,但從她的角度來看,此時此刻的場景……
真的很像一隻狗在對着一個掃地機器人狂吠。
謝逾忍着怒火,深吸一口氣。
他似乎已經被這樣冷待過許多次,多少有了點抗壓能力,哪怕被如此掃面子,也不過咬牙切齒道了句:“裝清高?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顧昭昭被迷人茶香醃入了味,輕輕撫着他手臂,聲音軟得像是煮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泡麪:
“阿逾莫要生氣,小姐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你我處處向着她,她卻從來不領情,一直都是冷冰冰。”
“我那師尊的白月光總想刻意接近我,誰不知道她心裡裝着的噁心主意。”
寧寧往嘴裡塞了顆花生米,對身旁的裴寂道:“萬事先想想自己配不配,孃親讓我別和傻子玩,我搭理她幹嘛呀。”
顧昭昭神色僵了一瞬,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決定不去理會她,繼續對謝逾吹耳邊風:“她這樣的性子,曾經讓你多累啊。別去想了,咱們走吧,你若是不開心,我會心疼。”
寧寧目光悵然,兩眼望天地回憶起從前:“她那麼愛裝,一定很累吧。心疼。”
顧昭昭終於忍不下去了,右腿一邁就衝上前去:“你……!”
裴寂面無表情地握住劍柄。
謝逾蹙眉:“昭昭,做什麼!”
“顧姑娘,你怎麼了?”
寧寧像是被嚇了一跳,向裴寂身後瑟縮一步:“我在說師尊的那位白月光,半個字都沒提到你呀……你與魔君伉儷情深,難道不應該與我同仇敵愾,一道抨擊那壞女人嗎?”
顧昭昭的嘴脣抽搐一下。
“對不起,我不會講話,是不是惹顧姑娘生氣了?我很少與旁人打交道,不像姑娘你擅於此道,什麼話都講得出來,好厲害的”
寧寧面露委屈,說着輕輕吸了口氣,轉而望向一旁的謝逾:“這事兒怪我,魔君大人千萬別往心裡去。並非顧姑娘性子差脾氣火爆,全是我嘴笨的原因。”
顧昭昭的嘴角已經開始扭動着瘋狂跳舞了。
白曄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內心激盪不已,就差拍案而起,大呼一聲“實屬無敵”。
寧寧此人竟然生猛至此,硬生生以守爲攻,把顧昭昭那套花裡胡哨的語言藝術化爲己用,不但暗諷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點明瞭那女人性子暴躁脾氣壞。
至於一句“這事兒怪我”當屬精髓,瞬間把寧寧塑造成柔柔弱弱的受害者形象,讓謝逾找不到理由來質詢。
至於顧昭昭。
她一心要維持不諳世事的聖母白蓮花形象,絕不可能承認自己與寧寧口中的“白月光壞女人”如出一轍,只能幹吃啞巴虧,保持微笑接受嘲諷。
妙啊。
若是來日寧寧出了書,他絕對第一個買。
顧昭昭和謝逾像兩隻氣急敗壞的火烈鳥,沒過多久便雙雙離開。
寧寧大戰告捷,懶懶打了個哈欠,再一睜眼,與不遠處的周倚眉撞了視線。
周小姐心如明鏡,當然能看出這陌生姑娘是在幫她,望向寧寧的視線裡雖然仍有戒備,卻顯然比之前柔和許多:“多謝。”
“不用。”
寧寧朝她咧嘴笑笑,擡頭瞥一眼天邊。
不久前還掛在穹頂的太陽,已經不知何時蜷縮到了雲層底下。
日暈一層一層往外旋,越來越淡、越來越輕,最終在蓬絮般的雲層裡,與一道幽謐淺灰悄然相接。
再往旁看,便是翻涌如潮的淡淡墨色。
有風輕佻地拂過來。
快下雨了。
“周小姐。”
寧寧收回視線,笑着對她說:“今天天氣不錯。”
適合拔劍殺人。
*
“不對不對,各位冷靜一點,在周倚眉復仇之前,我們得先弄明白一個事實。”
與周倚眉道別後,寧寧便跟着大部隊來到白曄的房間,與另外幾人進一步商議後續計劃。
屋外的天色果真越來越暗,卻並未下雨,彷彿只是有誰不小心打翻了墨汁,襯得他們越發做賊心虛。
“如果這兒是現實也就罷了,可它偏偏是處浮屠境。浮屠境什麼原理?執念所生。”
白曄看一眼層層烏雲,壓低聲音:“咱們待在這裡面,要乾的事兒不是行俠仗義,而是替幻境主人解決執念。”
他說話時斂了笑,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要是幫錯了人,我們突破浮屠境的難度恐怕要猛增十倍不止——你們覺得,這鬼地方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永歸道:“謝逾乃浮屠境主人,周倚眉是他永生傷痕。倘若知曉錯付情深,如何能從愧責脫身?沒得爭,只可能,待在煉妖塔這一層,自我放逐以讓心理平衡。”
白曄:“說人話。”
“永歸小師傅的意思是,謝逾的執念在於愧疚。”
寧寧擺弄着桌上的圓鏡,拖住腮幫子說:“話本子裡不都這樣寫嗎?只有在女主角死掉之後,男主人公才終於察覺自己有多麼愛她,於是一夜白髮,整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唔,大概就是這種劇情。”
白曄冷嗤:“怎麼,你不會還相信這些玩意吧?除了話本子裡的角色,真有正常人能把愛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他說着翹了腿,很有耐心地悠聲道:“作爲一個男人,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們這羣兄弟不可能爲所謂的白月光守身如玉一輩子,更不會因爲那麼點後悔和愧疚一蹶不振。花花世界那麼大,何苦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這番言論話糙理不糙,白曄猛地往嘴裡灌了口水,又補充道:“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真的愛慘了那女人,到死都在打光棍,可愛情算什麼?只不過是生活裡可有可無的調劑品啊!沒了它,我照樣可以步步高昇、家財萬貫、飽受萬人敬仰——誒嘿,美滋滋兒。”
簡而言之,他不覺得謝逾對周倚眉的歉疚能造出如此龐大的幻境,現實不是全員戀愛腦的話本子。
孟訣沒反駁,順着他的意思接話:“不知依白道友所看,這浮屠境的成因是何緣由?”
“我覺得吧,謝逾肯定恨死周倚眉了。”
白曄眼底盡是勝券在握的神采,語速越說越快:“你們想啊,他雖然年少與她相戀,可那畢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這時間一年一年地過,無論多麼濃烈的感情,都難免被磨得只剩下一個薄殼——那兩人僅僅是這樣的交情,而周倚眉非但想要殺他,還將謝逾關進暗無天日的煉妖塔,你們說,這執念夠不夠重?”
寧寧笑了:“所以你覺得,謝逾想要殺掉周倚眉報仇。”
“對啊!”
白曄應得毫不猶豫:“這不是挺符合他性格嗎?睚眥必報的小人。”
“但如果謝逾真想殺她,在這處浮屠境裡,他曾有很多動手機會,不必非得等到報仇的這一刻。”
裴寂沉聲開口,眼底是化不開的暗色:“他至今沒動周倚眉,說明心中尚有溫存。”
這兩方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合理之處,房屋內一時陷入沉默,忽然響起寧寧清脆的嗓音:“哇,你們快看!周小姐出發了!”
於是在場幾人紛紛側過頭。
寧寧在百花深處的姑娘手裡得到過一份視靈,不久前與周倚眉談話時,順手將它放在了周小姐肩頭。
仙魔大戰之時,這玩意兒尚未被研發。因此就算周倚眉察覺到不對勁,也不會對它多麼上心,頂多覺得路過了不知名蚊蟲,與報仇比起來不值得注意。
“既然咱們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寧寧指了指面前的圓鏡,“不如先看看劇情走向?”
她說罷半垂眼睫,凝神看向鏡面上的影子。
身形纖瘦的白衣女子立於門前,仰頭望向狂浪翻涌的天際。
緊疊的烏雲恍如變幻無常的鬼面,疾風像饕餮吞吃的聲音。
的確是個好天氣。
周倚眉沒做任何準備,不過是將稍顯凌亂的髮絲重新束起,匆匆洗了把臉,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
顧昭昭在整理帶去鸞城的行李時,忽然聽見門外的腳步聲。
她以爲那是侍奉於身側的丫鬟,低着頭繼續整理:“何事?”
只要熬過今天。
今日一過,待她與謝逾一道前往鸞城,徹底擺脫崇嶺這是非之地,她顧昭昭,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魔君之妻。
一想到這四個字,她就止不住嘴角上揚。
其實打從一開始,她從沒想過謝逾能有這麼大出息,之所以暗自借了小姐的功勞,只因爲他生有一張漂亮的臉。
哪怕遍體鱗傷、瘦骨嶙峋,少年的眉眼也能在剎那之間令她面紅心跳。
只可惜謝逾對高不可攀的周大小姐情根深種,對她從未生出絲毫興趣。
充斥整個心口的嫉妒,應該就是自那時而起。
周倚眉擁有女人們渴望的一切,絕美容貌、出色根骨、無懈可擊的家世,以及爲數衆多對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顧昭昭不甘心。
即便謝逾不喜歡她,她有的是法子叫他上鉤。
於是她開始日復一日地編織謊言。
周倚眉心疼謝逾,礙於周家眼線,只能託付身邊的侍女爲那小奴隸捎去傷藥和糕點。
顧昭昭拿着籃子悄悄跑去見他,紅着臉告訴滿臉戒備的少年:“你別怕,這是我特意爲你準備的藥膏……你的傷還痛嗎?”
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
謝逾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柔和,偶爾會向她喃喃提起,爲何周小姐總是對他不冷不熱,從未來看他一眼。
後來謝逾向周倚眉提出私奔,顧昭昭毫不猶豫告了密。
周大小姐被囚,謝逾被打得半死不活。
而她走到少年身邊,擠出一滴眼淚:“你真傻,周小姐那樣的人物,怎會心甘情願同你離開?就在今早,她還向我嘲諷過你的無能無知……她把一切都告訴老爺,今夜註定不會來了。”
謝逾的兩隻眼睛都是血紅,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顧昭昭繼續告訴他:“你走吧,若是來日還記得我,便回來崇嶺看看我。”
在那一瞬間,少年眼底的冷漠土崩瓦解,瀰漫開淺淺水霧。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誰能想到,謝逾竟會成爲魔君呢。
眼看曾經無比驕傲的周倚眉從雲端跌落雲底,而她一步登天,成爲了陪伴在魔君身旁的人,那些滋生多年的妒忌終於煙消雲散,顧昭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只有一點。
謝逾似乎仍對周倚眉舊情未了,哪怕口中說得多麼厭惡,可眼睛騙不了人。
等到去往鸞城,她就可以與周大小姐永遠說再見了。
顧昭昭心頭歡喜,本打算繼續收整行李,卻隱隱覺得不大對勁。
方纔進屋的那人沒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站在門口,不知是否正在看她。
她胸口一跳,倉惶擡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周倚眉。
顧昭昭感覺不太妙,往後瑟縮一下。
她居然連說話的勇氣都不復存在,磕磕巴巴好一會兒,才破了音地驚呼出聲:“你、你想幹什麼?”
她沒有忘記,周倚眉曾經是個根骨卓絕的劍修。
只可惜在她的慫恿之下,那隻拿劍的右手被謝逾生生折斷。
“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若是傷了我,謝逾定然饒不了你——侍衛呢?丫鬟呢?都去哪兒了!”
周倚眉沒理會她的大喊大叫,手中白光一現,出現一把鋒利長劍。
孟訣緩聲道:“以氣化劍,這位小姐修爲不低。”
再看窗外,雖然還未到傍晚,天空卻已經全暗了。
烏雲聚成龐大的漩渦,陰沉沉倒掛在天幕上,彷彿要將所有光亮吞噬殆盡,空留沉悶且單調的黑。
也因此,當月光般的雪白劍意凜然涌動,如洶洶雪瀑映亮女子側臉時,勾勒出的殺氣纔會像方纔這般冷冽而瑰麗。
這女人一定是瘋了。
她竟是……以左手拿着劍的,
顧昭昭被嚇得瑟瑟發抖,周倚眉則自始至終面無表情,望向她時不像在看活物。
像在看一塊噁心至極的垃圾。
劍氣嗡鳴,白衣女修上前一步。
顧昭昭還想求饒,小腹卻猝不及防被劍氣猛地一撞,渾身劇痛之下,噗地從口中吐出鮮血。
周倚眉懶得同她多話,語氣極淡:“安靜。”
她不想聽見這人的聲音。
顧昭昭哭成了淚人,想道歉求饒卻不敢,只能一邊發抖一邊掉眼淚。
而那提着劍的瘋女人一把提起她領口,不由分說將顧昭昭往屋外拽。
她哪敢反抗,只能跟着周倚眉一步步往前。
府邸裡的侍從丫鬟皆昏昏倒地、沒了意識,顧昭昭看得心頭大駭,開始盤算如何能儘早讓謝逾發覺此等慘狀,只有他能治治這瘋——
不對。
她兀地瞪大眼睛。
周倚眉拽着她去的方向並非別處,正是謝逾的臥房。
她隱約有了預感,自己接下來會遭遇什麼。
“不……求求你,不要!是我錯了……!”
她下意識想要求饒,瞥見對方淡漠的臉孔後狠狠一咬牙,啞聲道:“你真以爲他會信你的鬼話?待會兒謝逾見我受傷,準會立馬殺了你!”
周倚眉沉靜如死水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笑。
充滿了嘲笑、不屑與懷疑的笑,冰冷如刀,彷彿在一字一頓地問她:“你確定?”
顧昭昭不確定。
她知道謝逾對周倚眉懷有特殊的感情,愛恨交織,最是叫人癲狂。
隨即便是破門而入的砰響,當她還在爲那道眼神心驚肉跳之時,周倚眉已經踹開了謝逾的房門。
而正如她所料,房屋裡的男人微微一怔,並沒有立刻出手。
謝逾終究還是對周倚眉心存不忍。
“阿逾,救我!”
顧昭昭來不及細想其它,涕泗橫流地扯着嗓子喊:“她瘋了,周倚眉——”
話音未盡,小腹之上又是一陣劇痛,血花跟旋轉花灑似的噴出來。
——周倚眉竟然敢當着謝逾的面傷她!
謝逾對顧昭昭好歹有幾分情,見狀蹙眉怒起,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周倚眉冷聲打斷:“上前一步,我會殺她。”
她沒說謊,長劍架在顧昭昭脖子上,劍修殺人不過轉瞬之間。
兩張對峙,場面陷入僵局。
“說。”
周倚眉面無表情:“當年爲他準備傷藥的是誰?”
她就知道瘋女人會來這一出!
顧昭昭目眥欲裂,用顫抖不已的聲線大聲喊:“我……是我!阿逾救我——啊!”
一縷劍氣毫不留情穿過她右手手掌,劇痛難忍。
“最後一次機會。”
周倚眉的語氣依舊沒有起伏:“當年爲他準備傷藥的是誰?”
顧昭昭一邊流眼淚一邊乾嘔,快哭吐了:“我、我說!求你別殺我嗚嗚嗚……我全都說!是小姐,是小姐準備好一切,託我去送的!”
謝逾渾身猛地一震。
周倚眉微微擡起下巴,彷彿在討論某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口吻裡甚至帶了幾分慵懶意味:“繼續。”
謝逾那廢物男人壓根就靠不住!
顧昭昭氣得牙癢癢,迫於威脅只能繼續往下說:“所有東西……都是小姐準備的,我、我撒了謊……我願意做牛做馬來贖罪!小姐饒了我吧!”
脖子上的長劍更靠近了一些,惹來生生的疼。
周倚眉:“繼續。”
“私奔……私奔也是我告的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顧昭昭不敢看謝逾的眼神,低頭死死盯着地板,即便如此,還是感到一陣覆蓋而下的濃郁殺氣。
屬於魔族的殺氣。
周倚眉對她的聲淚俱下與謝逾的驚駭皆是置若罔聞,淡聲道:“你還有什麼話想說麼?”
她沒有殺她!
顧昭昭的眼瞳瞬間亮起來:“小姐,求你饒了我吧!我願意用這一輩子來補償,你不要殺我,好不好?”
周倚眉:“哦。”
周倚眉:“忘了說,這是你的遺言。”
顧昭昭的臉色本來就糟糕透頂,聽聞此言,立馬變得比吃了蒼蠅更噁心。
她本來是想破口大罵的。
然而橫在脖頸的長劍白光倏然,她疼得渾身發麻,大腦停滯,什麼也記不起來。
顧昭昭頹然倒在了地上。
周倚眉擡眸瞥向不遠處的男人,拭去劍上血跡斑斑:“清楚了麼?”
天邊的光亮已然盡數消散,在鋪天蓋地的幽寂裡,謝逾面如死灰。
而跟前眉目清絕的白裙女修仍在自顧自繼續說:“藥是我送的,功法我給的,請是我求的——你難道就不曾懷疑過,她一個侍女,哪有那樣大的能耐?”
他怎會未曾懷疑,顧昭昭的話裡有太多含混不清的貓膩。
可一旦順着那個思路想去,背後的真相讓他畏而卻步,不敢深思。
——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俊美無儔的青年渾身顫抖着後退一步,雙目猩紅。
他在心底一遍遍問自己:謝逾,你究竟做了些什麼?
謝逾自出生起,就註定沒有未來。
一個身份低微的奴隸,打罵盡是家常便飯,沒有人願意施捨善意的眼神。
周家的少爺小姐們猶如遠在天邊的月亮,想要見上一面都難,以他的身份,更不可能有絲毫接觸的機會。
想來他與周倚眉的相識極爲俗套,外出賞花的小姐將玉佩落在路旁,奴隸少年將它拾起,懷揣着跳動不已的心臟朝她靠近。
他怯怯地說:“周小姐。”
然後周倚眉笑着轉頭,也笑着向他道謝。
謝逾那天晚上輾轉反側,許久沒有睡着。他對於外表向來毫不在意,卻在那個夜裡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是當時能把臉上的灰塵擦乾淨就好了。
從沒有人對他那樣溫柔,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彷彿把所有光芒都聚在身上。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追隨那一道光。
哪怕大小姐並不在意他,對他忽冷忽熱,對於謝逾來說,只要每天能見她一眼,那就很開心了。
周倚眉答應同他離開崇嶺的時候,謝逾高興得像在做夢。
被家丁們圍在巷子裡的時候,同樣像是身處夢裡。
年少最爲小心翼翼的喜歡被毫不留情打碎,他理應恨她的。
可倘若顧昭昭所說的一切都是騙局呢。
如果周倚眉從來對他一心一意,如果他……親手毀了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呢?
謝逾的胸口陣陣發痛。
他屠盡她的族人、將她的尊嚴踩在腳底,甚至親自折斷她握劍的右手,毀去大半修爲。
——那姑娘是將他從無盡煉獄里拉出來的光。
周倚眉會如何想他?倘若她知曉這一切都是誤會……可不可以原諒他?
如同即將溺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謝逾深吸一口氣。
沒錯。
她之所以會把顧昭昭帶來此地解釋,一定是想讓他回心轉意、再續前緣。
畢竟周倚眉愛他,他也愛她。
“覺得我會原諒你?”
瞥見男人眼底的微光,女修的嗤笑愈發明顯:“別做夢了。”
她開口時毫不掩飾厭惡之意:“有些人生如蛆蟲,便覺得世上其他人也定是污濁不堪,真是有夠可笑——今日我來見你的用意,莫非你還不懂麼?”
謝逾雙目失神,聽她繼續道:“我恨你,每日每夜都在恨你。我情願當年放任你重傷病倒、不曾冒着風險爲你送去秘典古籍,你若是死了,那便再好不過。”
每個字都像針紮在他心口上。
而在須臾之間,劍光乍現。
周倚眉用了全身氣力,謝逾並未躲開。
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在鼻尖,周倚眉想聞到它已經太久太久。
她修爲被毀、手骨碎裂,只能佯裝成柔弱不堪的模樣任人踐踏,唯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以左手握劍,通過臥房旁側的小道,前往竹林練劍。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痛不欲生,卻也讓她在恨意中找到了苟且偷生的意義。
周倚眉想報仇。
她本來是不屑與謝逾多說廢話的,如果可以,她寧願一劍將他碎屍萬段。
可她的修爲與體力都不允許,要想在今日殺了那兩人,必須藉助別的法子。
例如讓他悔恨交織,疏於反抗。
沒有任何風花雪月,也沒有憐惜與後悔,周倚眉心底的唯一念頭是,和他說話真是倒胃口。
“這一劍,爲我。”
劍光如冰,刺入男人右臂。
“這一劍,爲我枉死的族胞。”
又是一劍,刺入小腹。
“這一劍……爲天下被你所害的無辜之人。”
最後一劍,深深沒入胸膛之中。
謝逾沒說話也沒動。
他在哭。
“我不知道……對不起。”
昔日風光無限的魔君眼眶通紅,望向她的目光裡盡是膽怯與破碎的深情,哽咽得難以分辨語句:“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也許能好受一些。”
“殺你?我自然不會殺你。”
周倚眉面無表情地看他,說到這裡,語氣中忽然帶了幾分笑意:“‘不要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地活,在無盡屈辱裡反省曾經的所作所爲’……這是你親口對我說過的話,可不要輕易忘記。”
此時此刻,她將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了謝逾,以充斥着嘲弄、不屑與嫌棄的口吻,毫不留情。
男人的眼淚越來越洶,周倚眉稍稍一頓,皺眉。
她說:“別哭了,噁心。”
圓鏡之後,幾人皆是沉默,
寧寧大概能猜出來,凝成這處浮屠境的執念究竟是什麼了。
煉妖塔中暗無天日,謝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這一隅天地內,揹負滿身舊疾蹉跎光陰。
這要是放在法治社會,都能上當日頭條新聞: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某謝姓連環殺人兇手終落法網,坦言後悔不已。
據悉,該謝姓男子侮辱罪、故意殺人罪、非法侵入住宅罪數罪併罰,若想關注更多後續發展,歡迎關注法制節目《一線》。
好一齣牢底蹲穿的鐵窗淚。
謝逾恨周倚眉嗎?
斬斷骨髓、囚他入塔,當然恨。
可他愛周倚眉嗎?
少年時期永遠的白月光,更何況是被他那樣無情辜負過的女人,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愛與恨都無處發泄,在牢獄般的囚籠中痛不欲生熬過一天又一天,悔恨、暴怒、前途無望、每日每夜都痛苦不堪。
周倚眉想讓他生不如死。
那麼謝逾被困在煉妖塔中,心底最爲迫切的執念會是什麼?
——他想死。
如若在這一日,周倚眉執劍復仇之時便毫不猶豫將他斬殺,今後的一切苦痛都毋須再去承受。
太可憐了。
寧寧做抹淚狀:“好慘好可憐,是路過的小狗看見,都會忍不住笑出聲的程度呢。”
謝逾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部位,已經血紅一片,變得那樣不能描寫了。
直到此時此刻,他腦海裡仍然充斥着愛與不愛的千層套路,奢求得到心上人的少許寬恕。
而周倚眉一把將劇本砸在他臉上。
去你的虐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