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的身體一頓,接着逐漸變的僵硬。鳳淺看着小荷滿臉血污,雙眸緊閉,悲傷的將臉貼在她的額頭上。一定要逃出去……小荷的話不斷地迴盪在她耳邊,她雖貴爲皇族,卻也知曉,生在亂世,能夠活下去,已是幸運。鳳淺擡頭看着屋裡拼命般的廝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一簇簇四濺飛舞的鮮血,昔日輝煌的歸鳳王宮,如今變成了人間煉獄,只剩下火與血,而外面的天空,煙花依舊在肆意燃放,和王宮僅一面高大城牆之隔的鳳鳴城百姓還以爲今天舉國同慶,正圍聚一起歡呼,他們哪裡知道,他們的皇已經駕崩,歸鳳完了。
鳳淺一瞬間有些恍惚,記憶彷彿回到了從前,她第一次握着明月時既驚喜又害怕的情景,手抖的跟篩子似的,看着面前眼露驚恐的小鹿,遲遲下不去手。
那時候,總是喜歡穿一身月牙白袍的慕錦年就會直接拿劍敲打她的腿,他從來都不會因爲自己是公主,而禮讓半分。
她記得慕錦年當時說的話,因爲他說那句話時,眼睛裡只有冰冷和絕情,他說:“作爲一名拿劍的人,卻不敢用自己手中的劍殺人,這樣的一個人,又有什麼存在的理由?”
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在亂世存活……直到這一刻,她才深刻的體會到了這句話。
鳳淺用沾滿血污的衣袖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小心的將小荷放在地上後,她再次握起了明月,眼神裡沒有了害怕,反而多了一抹堅毅。即使還會手抖,但這次,她要靠自己,保護身邊的人。
“啊——”鳳淺怒吼了一聲,瘋狂的衝進戰鬥圈,迎頭就將一名快要靠近蘇將軍的士兵手臂砍下!
明月是絕世少有的名劍,削鐵如泥,所過之處皆是殘肢斷臂。鳳淺看着滿地的殘肢,一股眩暈之感直衝腦門,她努力剋制纔不至於倒下。
背靠着蘇將軍,她將手中的劍橫舉胸前,此刻的她早已沒有了公主的風範,髮髻凌亂,臉上染滿血污,一身華貴的鳳尾裙也變的破破爛爛,可是她不在乎。
鳳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如狼似虎的士兵,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蘇將軍,屋子外面有敵軍的埋伏,只要我們一出去,他們就會用弓弩將我們射殺。”
年輕將領聞言一驚,但依舊沒有失了自己身爲將領的風範:“公主,我蘇珩會帶領蘇家軍誓死保衛公主!”
“多謝蘇將軍!”鳳淺轉身,後仰,躲過了一名士兵的攻擊,隨後一個跳躍,明月帶着一抹鋒芒,一劍封喉,直接將其斬殺。“蘇將軍,翎羽宮還有一個密道可以通往外面,密道就在屏風後面,我們可以慢慢靠近,然後藉機逃走。”不斷地廝殺中,她突然想起了在自己的牀下有一個通往御花園的密道。當初她之所以挖這條密道,就是爲了擺脫父皇的眼線,好出宮找慕錦年,沒想到,這密道,今日卻成了救命通道。
太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清晨的餘暉撒滿整個大地,人們眼中帶着希望的新一天來臨。鳳鳴城的人們在歡喜中入眠,卻不知道醒來後的世界將會天翻地覆,歷史將會在那一夜翻開新的篇章,而那之前的輝煌終將被塵封。
鳳梧崖邊,一名少女渾身浴血般從草叢裡爬出來,身上本價值連城的衣裙早已成爲一根根布條,傷痕累累的手臂和腿裸露在外,在清晨的冷風中微微發紫。那名少女就是廝殺了一夜,終於在蘇將軍的保護下逃出王宮的元翎公主鳳淺,在這一刻,或許應該稱她爲前朝公主。
鳳淺迷茫的看着離自己近在咫尺的鳳梧崖,咬牙把手中的一把早已被血污的看不清紋路的劍撐在地上,藉着劍的力勉強站起來。
回身遙望來時路,那遠方依舊直入雲霄的濃煙,那一路死去的人流下的血,一步一步,都成了她今生的噩夢,一刀一刀刻入骨髓,終不能忘卻。
風吹過額間黏膩的碎髮,雖遮住了她的眼淚,卻遮不住嗚咽聲。這一夜的經歷終是擊垮了她努力僞裝出的堅強。
鳳淺悲愴的痛哭了起來,然後對着王城的方向狠狠的跪下來,不斷地磕頭。額頭狠狠的碰撞在石子上,磕的越疼越能讓她記住,自己的這條命是小荷和蘇將軍犧牲性命所換來,她今日所遭受的一切終有一天她要一點點的討回來,野草尚能在岩石縫中存活,她亦能!從此刻開始,她不再是歸鳳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是一個爲了仇恨而活的人。此刻,她允許自己哭,只是這一次哭過之後,她將再不會流淚。
耳邊傳來馬蹄聲,聽聲音人數還挺多。鳳淺停止了磕頭,她擡起早已被血染的看不清面容的臉,擦乾了淚水,然後用劍撐起身子慢慢轉身。
身後,是她心心念念期盼的人。穿着一身堅硬的盔甲,俊美如神祗的臉龐,斜飛入鬢的眉,厚薄適中的脣微微抿着,還有那一雙……面對她時永遠都充滿冰霜的眼睛。
鳳淺看着慕錦年坐在高高的西北戰馬上,手拿無心劍,英姿颯爽,而他的身後亦有千軍萬馬,個個手執長矛弓弩,面色冷然。
到了這一刻,即使她想裝傻都不行,因爲她心中有恨,因爲她早已明白,爲什麼明瑟刺殺父皇,爲什麼皇城失火,爲什麼會有人追殺自己,因爲這一切都是面前之人所策劃。她愛慕了十幾年的人親手毀掉了她的家,她的國,而她卻在第一時間想着去找他。
鳳淺悲哀的笑了起來,眼裡只剩下絕望。她真傻啊,身邊一直埋伏着一隻狼,而她卻不知道,一直視那隻狼如神明。
“翎兒。”慕錦年一如往昔般那樣叫她,只是聲音比平時更冷。
鳳淺自嘲般的笑了起來,笑容裡摻雜了太多的心酸和固執的堅強:“翎兒是在叫誰?慕公子是不是記性不好,今日之後,世上再沒有翎兒這個人。”
“翎兒,別鬧。”慕錦年的眼神更加陰鬱,只是依舊這樣叫她。
鳳淺沒有再固執的糾正他,對於他,只剩下了恨與失望。
佛曰: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命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固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就像現在的她,她要逼自己不再愛他。
鳳淺收起了臉上僅有的笑容,她拖着殘破的身體一步步的向鳳梧崖退去。今日的風尤其大,吹的她瑟瑟發抖,她捏緊手中的明月,目視着慕錦年陰暗的目光,以及他身後千萬兵馬刀槍戟戟,語帶諷刺道:“對付一個女子卻要勞煩慕公子帶這麼多士兵,我該不該高興自己的與衆不同呢?”
慕錦年目光一緊,他看着面前的女孩,曾經連一隻小鹿都不敢殺的女孩,此刻正拿着一把浴血的劍,在寒冷的風中還努力挺直身體,眼神裡都是堅毅和讓人刺目的恨。
“翎兒你變了。”
“是啊,我變了。”鳳淺苦笑了一聲:“以前那個傻透了的鳳淺已經死了,她是被你們拋棄,死在了琉璃宮的大火裡。慕錦年,我真恨我自己,愛了你那麼多年,明明知道你不愛我,卻還異想天開。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知道父皇執意納明瑟爲妃對不起你在先,可是我沒想到你會爲了明瑟通敵叛國,弒君奪位。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低估了你對明瑟的愛。”她緩緩低下頭,聲音透着一股無力:“慕錦年,你爲明瑟負盡天下,可是你在乎過我嗎?這麼多年,你有過一刻,只是一刻,喜歡過我嗎?”
鳳淺討厭自己心中那升起的一絲絲小希望,可是慕錦年永遠都不會給她任何迴應,不管多少次, 他都不惜讓自己遍體鱗傷。鳳淺看到他緩緩的提起了那把無心劍,聽到他語氣一如既往的冰冷。
“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跟我回去,要麼死。”
果然,一切只是她的期望,這一刻,她心中僅有的一絲希望也消失殆盡。
“那就試試吧,看看你有沒有那個能力。”鳳淺忍受着身體上的痛楚,整個人變得警覺,她做出攻擊的動作,以格擋的方式將明月舉在胸前。
得到慕錦年的示意後,原本按兵不動的十幾名護衛瞬間蜂擁而上,這些護衛都是慕錦年多年來一直暗中培訓的勢力,名喚羅生堂。他們常年潛伏在歸鳳王朝的各個地方,傳遞情報,執行秘密任務,不到萬不得已,慕錦年是不會將他們召喚出來。
鳳淺提了一口氣平地騰躍數丈,右腳橫踢在一名護衛的脖頸處,然後借力,翻轉,將手中的劍後插進另一名護衛的胸膛。
滾燙的鮮血噴涌在她的身上,她卻像是毫無感知。如果之前她還害怕,那麼現在的她只剩下麻木。餘光掃向斜後方,她身子向後一彎輕巧的躲過了攻擊,然後一個翻轉,跨步,左手死死的控制住護衛的咽喉,狠狠一扭,只聽一聲脆裂聲,那名護衛就癱軟在了地上。
可是由於動作幅度過大,身上有些血液已經凝固的傷痕又再次裂開,大片的鮮血在她破裂的衣衫上暈染開來,一滴滴的落下,滲入泥土裡,如同盛開的曼珠沙華。
鳳淺只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快要站立不穩,只能勉強用劍撐着。風還是那麼狂烈,她擡起頭,有些看不清馬上之人的面容,但是心裡卻一直有個聲音在吶喊:鳳淺,挺住!一定要挺住!
奮力直起身體,鳳淺躲過了一名士兵的攻擊,旋身上前,挽出了一朵劍花,哪知那名護衛一個側身躲過,還一把將劍死死握在手中,一個用力直接甩出。
天旋地轉間,鳳淺不住的後退着,直至退到鳳梧崖邊一腳踩空。
那一刻,身體凌空的感覺,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有時候人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或許這樣也是一種解脫。身上的疼痛在叫囂着,她已經沒有心思去體會,她看見馬上的慕錦年目光一緊似乎說了什麼,她看見他一個輕功飛奔而來,她看見他伸出的手,而她能做的,就是使盡最後的力氣扔出明月打偏他的手。
慕錦年,或許你該慶幸這一生我還愛過你,如果有來生,我定要你付出百倍代價,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