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
哺乳期的女人
斷橋鎮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三米多寬的石巷,一條是四米多寬的夾河。三排民居就是沿着石巷和夾河次第鋪排開來的,都是統一的二層閣樓,樓與樓之間幾乎沒有間隙,這樣的關係使斷橋鎮的鄰居只有“對門”和“隔壁”這兩種局面,當然,閣樓所連成的三條線並不是筆直的,它的蜿蜒程度等同於夾河的彎曲程度。斷橋鎮的石巷很安靜,從頭到尾洋溢着石頭的光芒,又幹淨又安詳。夾河裡頭也是水面如鏡,那些石橋的拱形倒影就那麼靜臥在水裡頭,千百年了,身姿都龍鍾了,有小舢板過來它們就顫悠悠地讓開去,小舢板一過去它們便駝了背脊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不過夾河到了斷橋鎮的最東頭就不是夾河了,它匯進了一條相當闊大的水面,這條水面對斷橋鎮的年輕人來說意義重大,斷橋鎮所有的年輕人都是在這條水面上開始他們的人生航程的。他們不喜歡斷橋鎮上石頭與水的反光,一到歲數便向着遠方世界蜂擁而去。斷橋鎮的年輕人沿着水路消逝得無影無蹤,都來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好在水面一直都是一副不記事的樣子。旺旺家和惠嫂家對門,中間隔了一道石巷。惠嫂家傍山,是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丘;旺旺家依水,就是那條夾河。旺旺是一個七歲的男孩,其實並不叫旺旺。但是旺旺的手上整天都要提一袋旺旺餅乾或旺旺雪餅,大家就喊他旺旺,旺旺的爺爺也這麼叫,又順口又喜氣。旺旺一生下來就跟了爺爺了。他的爸爸和媽媽在一條拖掛船上跑運輸,掙了不少錢,已經把旺旺的戶口買到縣城裡去了。旺旺的媽媽說,他們掙的錢纔夠旺旺讀大學,等到旺旺買房、成親的錢都回來,他們就回老家,開一個醬油鋪子。他們這刻兒正四處漂泊,家鄉早就不是斷橋鎮了,而是水,或者說是水路。斷橋鎮在他們的記憶中越來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匯款單上遙遠的收款地址。匯款單成了鰥父的兒女,匯款單也就成了獨子旺旺的父母。
旺旺沒事的時候坐在自家的石門檻上看行人。手裡提着一袋旺旺餅乾或旺旺雪餅。旺旺的父親在匯款單左側的紙片上關照的,“每天一袋旺旺”。旺旺吃膩了餅乾,但是爺爺不許他空着手坐在門檻上。旺旺無聊,坐久了就會把手伸到褲襠裡,掏雞雞玩。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捏住餅乾,就好了。旺旺坐在門檻上剛好替惠嫂看雜貨鋪。惠嫂家的底樓其實就是一鋪子。有人來了旺旺便尖叫。旺旺一叫惠嫂就從後頭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惠嫂原來也在外頭,一九九六年的開春纔回到斷橋鎮。惠嫂回家是生孩子的,生了一個男孩,還在吃奶。旺旺沒有吃過母奶。爺爺說,旺旺的媽天生就沒有奶汁。旺旺銜他媽媽的奶頭只有一次,吮不出內容,媽媽就叫疼,旺旺生下來不久便讓媽媽送到奶奶這邊來了,那時候奶奶還沒有埋到後山去。同時送來的還有一隻不鏽鋼碗和不鏽鋼調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營養奶糊、雞蛋黃、豆粉盛在鋥亮的不鏽鋼碗裡,再用鋥亮的不鏽鋼調羹一點一點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鏽鋼調羹擊打不鏽鋼空碗,發出悅耳冰涼的工業品聲響。奶奶說:“這是什麼?這是你媽的奶子。”旺旺長得結結實實的,用奶奶的話說,比拱奶頭拱出來的奶丸子還要硬掙。不過旺旺的爺爺倒是常說,現在的女人不行的,沒水分,肚子讓國家計劃了,奶子總不該跟着瞎計劃的。這時候奶奶總是對旺旺說,你老子吃我吃到五歲呢。吃到五歲呢。既像爲自己驕傲又像替兒子高興。
不過惠嫂是例外。惠嫂的臉、眼、脣、手臂和小腿都給人圓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渾厚又溜圓。惠嫂面如滿月,健康,親切,見了人就笑,笑起來臉很光潤,兩隻細小的酒窩便會在下脣的兩側窩出來,有一種產後的充盈與產後的幸福,通身籠罩了乳汁芬芳,濃郁綿軟,鼻頭猛吸一下便又似有若無。惠嫂的乳房碩健巨大,在襯衣的背後分外醒目,而乳汁也就源遠流長了,給人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印象。惠嫂給孩子餵奶格外動人,她總是坐到鋪子的外側來。惠嫂不解釦子,直接把襯衣撩上去,把兒子的頭擱到肘彎裡,爾後將身子靠過去。等兒子銜住了才把上身直起來。惠嫂餵奶總是把脖子傾得很長,撫弄兒子的小指甲或小耳垂,弄住了便不放了。有人來買東西,惠嫂就說:“自己拿。”要找錢,惠嫂也說:“自己拿。”旺旺一直留意惠嫂餵奶的美好靜態,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腫脹洋溢出過分的母性,天藍色的血管隱藏在表層下面。旺旺堅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藍色的,溫暖卻清涼。惠嫂兒子吃奶時總要有一隻手扶住媽媽的乳房,那隻手又幹淨又嬌嫩,撫在乳房的外側,在陽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手自己就會放射出陽光來,有一種半透明的晶瑩效果,近乎聖潔,近乎妖嬈。惠嫂餵奶從來不避諱什麼,事實上,斷橋鎮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幾個中年婦女了。惠嫂的無遮無攔給旺旺帶來了企盼與憂傷。旺旺被奶香纏繞住了,憂傷如奶香一樣無力,如奶香一樣不絕如縷。
惠嫂做夢也沒有想到旺旺會做出這種事來。惠嫂坐在石門檻上給孩子餵奶,旺旺坐在對面隔着一條青石巷呢。惠嫂的兒子只吃了一隻奶子就飽了,惠嫂把另一隻送過去,她的兒子竟讓開了,嘴裡吐出奶的泡沫。但是惠嫂的這隻乳房脹得厲害,便決定擠掉一些,惠嫂側身站到牆邊,雙手握住了自己的奶子,用力一擠,奶水就噴涌出來了,一條線,帶着一道弧線。旺旺一直注視着惠嫂的舉動。旺旺看見那條雪白的乳汁噴在牆上,被牆的青磚吸乾淨了。旺旺聞到了那股奶香,在青石巷十分溫暖十分慈祥地四處瀰漫。旺旺悄悄走到對面去,躲在牆的拐角。惠嫂擠完了又把兒子抱到腿上來,孩子在哼唧,惠嫂又把襯衣撩上去。但孩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媽媽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裡發出一些單調的聽不懂的聲音。惠嫂一點都沒有留神旺旺已經過來了。旺旺撥開嬰孩的手,埋下腦袋對準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聲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裡又突兀又悠長,把半個斷橋鎮都吵醒了。要不是這一聲尖叫旺旺肯定還是不肯鬆口的。旺旺沒有跑,他半張着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見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對半圓形的牙印與血痕,惠嫂回過神來,還沒有來得及安撫驚啼的孩子,左鄰右舍就來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責怪旺旺說:“旺旺,你要死了。”
旺旺的舉動在當天下午便傳遍了斷橋鎮。這個沒有報紙的小鎮到處在口播這條當日新聞。人們的話題自然集中在性上頭,只是沒有挑明瞭說。人們說:“要死了,小東西才七歲就這樣了。”人們說:“斷橋鎮的大人也沒有這麼流氓過。”當然,人們的心情並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們都知道惠嫂的奶子讓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開心,在她的背後高聲叫喊電視上的那句廣告詞,說:“惠嫂,大家都‘旺’一下。”這話很逗人,大夥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顯得不開心,拉着一張臉走出來說:“水開了。”
旺旺爺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飯之後。儘管家裡只有爺孫兩個,爺爺每天還要做三頓飯,每頓飯都要親手給旺旺喂下去。那隻不鏽鋼碗和不鏽鋼調羹和昔日一樣鋥亮,看不出磨損與鏽蝕。爺爺上了歲數,牙掉了,那根老舌頭也就沒人管了,越發無法無天,嘮叨起來沒完。往旺旺的嘴裡喂一口就要嘮叨一句,“張開嘴吃,閉上嘴嚼,吃完了上牀睡大覺。”“一口蛋,一口肉,長大了掙錢不發愁。”諸如此類,都是他自編的順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調羹從右邊餵過來他讓到左邊去,從左來了又讓到右邊去。爺爺說:“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將來怎麼掙鈔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邊。惠嫂家的鋪子裡有許多食品。爺爺問:“想要什麼?”旺旺不開口。爺爺說:“克力架?”爺爺說:“德芙巧克力?”爺爺說:“親親八寶粥?”旺旺不開口,親親八寶粥旁邊是澳洲的全脂奶粉,爺爺說:“想吃奶?”旺旺回過頭,淚汪汪地正視爺爺。爺爺知道孫子想吃奶,到對門去買了一袋,用水衝了,端到旺旺的面前來。說:“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鏽鋼調羹,吐在了地上,順手便把那隻不鏽鋼碗也打翻了。不鏽鋼碗在石頭地面上活蹦亂跳,發出冰涼的金屬聲響。爺爺向旺旺的腮邊伸出巴掌,大聲說:“撿起來!”旺旺不動,像一塊鹹魚,翻着一雙白眼。爺爺把巴掌舉高了,說:“撿不撿?”又高了,說:“撿不撿?”爺爺的巴掌舉得越高,離旺旺也就越遠。爺爺放下巴掌,說:“小祖宗,撿呀!”
是爺爺自己把不鏽鋼餐具撿起來了。爺爺說:“你怎麼能扔這個?你就是這個喂大的,這可是你的奶水,你還扔不扔?啊?扔不扔?——還有七個月就過年了,你看我不告訴你爸媽!”
按照生活常規,晚飯過後,旺旺爺到南門屋檐下的石碼頭上洗碗。隔壁的劉三爺在洗衣裳。劉三爺一見到旺旺爺便笑,笑得很鬼。劉三爺說:“旺爺,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爺聽不明白,但從劉三爺的皺紋裡看到了七拐八彎的東西。劉三爺瞟他一眼,小聲說:“你孫子下午把惠嫂的奶子啃了,出血啦!”
旺旺爺明白過來腦子裡就轟隆一聲。可了不得了。這還了得?旺旺爺轉過身就操起掃帚,倒過來握在手上,揪起旺旺衝着屁股就是三四下,小東西沒有哭,淚水汪了一眼,掉下來一顆,又汪開來,又掉。他的淚無聲無息,有一種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傷。這種哭法讓人心軟,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爺丟了掃帚,厲聲詰問說:“誰教你的?是哪一個畜生教你的?”旺旺不語。旺旺低下頭,淚珠又一大顆一大顆往下掉。旺旺爺長嘆一口氣,說:“反正還有七個月就過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媽媽每年只回斷橋鎮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媽媽每次見旺旺之前都預備了好多激情,一見到旺旺又是抱又是親。旺旺總有些生分,好多舉動一下子不太做得出。這樣一來旺旺被媽媽摟着就有些受罪的樣子,被媽媽擺弄過來又擺弄過去。有些疼。有些彆扭。有些需要拒絕和掙扎的地方。後來爸爸媽媽就會取出許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與電視廣告幾乎同步的好東西,花花綠綠一大堆,旺旺這時候就會幸福,愣頭愣腦地把肚子吃壞掉。旺旺總是在初三或者初四開始熟悉和喜歡他的爸爸和媽媽,喜歡他們的聲音,氣味。一喜歡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賴過去,但每一次他剛剛依賴過去他們就突然消失了。旺旺總是撲空,總是落不到實處。這種壞感覺旺旺還沒有學會用一句完整的話把它們說出來。旺旺就不說。初五的清早他們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遲,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來了,爸爸的大拖掛就泊在鎮東的闊大水面上。他們放下一條小舢板沿着夾河一直劃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時候當然也是這樣,從窗櫺上解下繩子,沿夾河劃到東頭,然後,拖掛的粗重汽笛吼叫兩聲,他們的拖掛就遠去了。他們走遠了,太陽就會升起來。旺旺趕來的時候天上只有太陽,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裡頭只剩下一顆冬天的太陽,一汪冬天的水。太陽離開水面的時候總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狀。然後太陽就升高了,蒼茫的水面成了金子與銀子鋪成的路。
由於旺旺的意外襲擊,惠嫂餵奶自然變得小心些了。惠嫂總是躲在櫃檯的後面,再解開上衣上的第二個鈕釦。但是接下來的兩天惠嫂沒有看見旺旺。原來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現在看不見,反倒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見到旺旺爺,順嘴說:“旺爺,怎麼沒見旺旺了?”旺旺的爺爺這幾天一直羞於碰上惠嫂,就像劉三爺說的那樣,要是惠嫂也以爲旺旺那樣是爺爺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張老臉了。旺旺的爺還是讓惠嫂堵住了,一雙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爺順着嘴說:“在醫院裡頭打吊針呢。”惠嫂說:“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去打吊針了?”旺旺爺說:“發高燒,退不下去。”惠嫂說:“你嚇唬孩子了吧?”旺旺爺十分愧疚地說:“不打不罵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換到另一隻手上去,有些責怪,說:“旺爺你說什麼嘛!七歲的孩子,又能做錯什麼?”旺旺爺說:“不打不罵不成人。”惠嫂說:“沒有傷着我的,就破了一點皮,都好了。”這麼一說旺旺爺又低下頭去了,紅着臉說:“我從來都沒有和他說過那些,從來沒有。都是現在的電視教壞了。”惠嫂有些不高興,甚至有些難受,說話的口氣也重了:“旺爺你都說了什麼嘛!”
旺旺出院後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雙了。嘎樣子少了一些,都有點文靜了。惠嫂說:“旺旺都病得好看了。”旺旺回家後再也不坐石門檻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爺定下的新規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門縫的背後看自己餵奶,他的黑眼睛總是在某一個圓洞或木板的縫隙裡憂傷地閃爍。旺爺不讓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這讓惠嫂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旺旺因此而越發鬼祟,越發像幽靈一樣無聲遊蕩了。惠嫂有一回抱着孩子給旺旺送幾塊水果糖過來,惠嫂替他的兒子奶聲奶氣地說:“旺旺哥呢?我們請旺旺哥吃糖糖。”旺旺一見到惠嫂便藏到樓梯的背後去了。爺爺把惠嫂攔住說:“不能這樣沒規矩。”惠嫂被攔在門外,臉上有些掛不住,都忘了學兒子說話了,說:“就幾塊糖嘛!”旺爺虎着臉說:“不能這樣沒規矩。”惠嫂臨走前回頭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讓所有當媽媽的女人看了都心酸,惠嫂說:“旺旺,過來。”爺爺說:“旺旺!”惠嫂說:“旺爺你這是幹什麼嘛!”但旺旺在偷看,這個無聲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兩個人明白。這樣下去旺旺會瘋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瘋掉。許多中午的陽光下面,狹長的石巷兩邊悄然存放着這樣的秘密。瘦長的陽光帶橫在青石路面上,這邊是陰涼,那邊也是陰涼。陽光顯得有些過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斷橋鎮十分銳利地劈成了兩半,一邊傍山,一邊依水。一邊憂傷,另一邊還是憂傷。
旺爺在午睡的時候也會打呼嚕的。旺爺剛打上呼嚕,旺旺就逃到樓下來了。趴在木板上打量對面,旺旺就是在這天讓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彎,旺旺的臉給嚇得脫去了顏色。惠嫂悄聲說:“別怕,跟我過來。”旺旺被惠嫂拖到雜貨鋪的後院。後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陽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綠,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陽的綠色反光。旺旺喘着粗氣,有些怕,被那陣奶香裹住了。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渾圓的乳房明白無誤地呈現在旺旺的面前。旺旺被那股氣味弄得心碎,那是氣味的母親,氣味的至高無上。惠嫂摸着旺旺的頭,輕聲說:“吃吧,吃。”旺旺不敢動。那隻讓他牽魂的母親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擡起頭來,一擡頭就汪了滿眼的淚,臉上又羞愧又惶恐。惠嫂說:“是我,你吃我,吃。——別咬,銜住了,慢慢吸。”旺旺把頭靠過來,兩隻小手慢慢擡起來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雙手在最後的關頭卻停住了。旺旺萬分委屈地說:“我不。”
惠嫂說:“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淚,他的淚在陽光底下發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種爍人的模樣。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着哭腔說:“我不。不是我媽媽!”旺旺丟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回頭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聲喊道:“旺旺,旺旺……”旺旺逃回家,反閂上門。整個過程在幽靜的正午顯得驚天動地。惠嫂的聲音幾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門上,失聲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裡沒有聲音。過了一刻,旺爺的鼾聲就中止了。響起了急促的下樓聲。再過了一會兒,屋裡發出了另一種聲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悶響,惠嫂站在原處,傷心地喊:“旺爺,旺爺!”
又圍過來許多人。人們看見惠嫂拍門的樣子就知道旺旺這小東西又“出事”了。有人沉重地說:“這小東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過頭來。她的淚水泛起了一臉青光,像母獸。有些驚人。惠嫂兇悍異常地吼道:“你們走!走——!你們知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