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夫人該不會姓裴吧?”
回城的馬車裡,閉目休息的狐白裘披肩青年忽然開口。
趁着窗外落日餘暉,低頭看賬本的王操之轉頭,看了看歐陽戎的平靜表情,搖頭:
“姓裴的夫人?不認識。”他好奇問:“姐夫怎麼問這個?”
歐陽戎睜眼,與他對視了會兒,輕輕頷首:“不是就行。”
又解釋道:“有個姓裴的商婦,最近在潯陽城走動,也是揚州那邊的商賈,好像是販賣私鹽發家的。”
“姓裴?揚州鹽商?”王操之咀嚼了下,搖頭道:
“不太熟悉。不過姐夫,這種鹽商大都與地方官府關係匪淺,家族幾代人經營,暴利發家,個頂個的鉅富,
“而且在外面,他們一般都是同鄉聯結,抱團勢力,財力雄厚。
“還有,商賈之道,大多男子爲主,婦人能經商,肯定是手腕厲害的角色。”
不知想到了什麼,王操之語氣深有感觸。
歐陽戎笑了笑,不語。
王操之看了下狐白裘青年表情,小心問:“姐夫不喜歡那個裴夫人?”
歐陽戎想了想:“你們這些米麥行的商賈,比她這種鹽商路子乾淨多了。”
“額。”王操之話語頓住,搖頭:“姐夫這句誇讚怪怪的。”
“哪裡怪?”
王操之撓頭:“怪不好意思的。”
“……”
歐陽戎提醒道:“沒事了。只要那個裴夫人不是走你們的路子,又來搭橋就行。”
王操之點頭:“放心吧姐夫,咱們沒這麼不懂事。”
歐陽戎點點頭。
婉拒幽蘭小院的性賄賂後的這些日子,裴十三娘那邊,對歐陽戎又有過數次的接近拉攏。
這位愛披各色華貴帔帛的貴婦人,姿態放的十分低,態度熱情討好。
只不過這些,歐陽戎全都婉拒,到了後來,他直接漠視,當作沒看見,也私下讓嬸孃甄淑媛對裴十三孃的遞貼一概拒絕。
回去的路上,王操之想起什麼,開口:
“不過倒是聽說,鹽商們的日子現在不好過,不僅是揚州,天下十道都是如此。
“好像是受營州之亂的餘波影響,神都朝廷對鹽鐵一事的控制監管收緊,狄夫子也大力推行一些嚴格政令,約束商人販鹽,將鹽業買賣轉爲官府指定機構專營……”
他搖搖頭,感慨:“這些鹽商們,日子也不好過咯。前些年倒是風光無比。”
歐陽戎一言不發。
馬車頂着落日的餘暉進城,經過星子坊,穿過一條商戶逐漸收攤的小吃街道時,
他勾指掀開車簾,注視着街道一側擁擠林立的店鋪屋舍。
星子坊。
一個髒舊亂差,卻繁華熱鬧的特殊地段。
毗鄰潯陽渡,位於江水畔。
在城市規劃者的眼裡,位置優越。
而且待歐陽戎準備實施的有益於潯陽城的百年大計完成,水患解決,潯陽城向城西擴建至雙峰尖後。
星子坊更是能從原先偏僻邊緣的裡坊,一躍而成潯陽城的中心裡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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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黃金地段。
然而眼下。
這裡卻被年久失修的老街舊坊所佔滿,煥發出一種別樣的熱鬧。
宛若城中村一般,房租低廉,吸引聚集了潯陽城的大部分苦力勞動者們、還有外來討營生之人,
“這麼早就被人盯上了嗎,這些逐利商人的鼻子真是和鯊魚嗅血腥味一樣靈敏。
“這還是我的雙峰尖開鑿與潯陽石窟建造之策沒公佈之前啊……”
歐陽戎的漆黑眼眸倒映着遠處星子坊中的萬家燈火,呢喃自語。
他臉色隨着路過的街道上店鋪燈籠的光暈,忽明忽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王操之回頭:“姐夫說什麼?”
歐陽戎不答。
矮個青年循着白狐裘青年的視線,往窗外看去,過了一會兒,他笑說:
“姐夫,這個星子坊,好位置啊。”
歐陽戎忽道:“那個裴夫人和背後的鹽商們,想買下大半座星子坊的地皮。”
王操之一愣,消化了下,漸漸皺眉,又恢復如常:
“姐夫,咱們沒在外面亂說話。”
歐陽戎輕輕點頭:“她幾個月前就籌備了,比咱們早。”
王操之鬆了口氣,旋即輕笑一聲:
“呵,有意思,這是要上岸洗白啊,私鹽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準備換一個新的穩定財源,旱澇保收,不,是日進斗金。”
歐陽戎瞅了眼王操之。
後者揮了揮袖子,一身正氣:
“姐夫,千萬別讓她騙了,咱們的大事幹完後,潯陽城指定擴建,她這不是摘咱們桃嗎?”
話語一轉:
“當然,最重要的是,商人花大價錢翻新裡坊的宅子,哪裡會便宜廉價的讓窮鬼們住?指定房租加價,比現在那些小房東們還可惡。
“這種最後掠之於民的事,姐夫,咱們可不能幹啊。”
矮個青年一臉真誠堅定:“此事,我王操之實名反對!”
歐陽戎轉頭,默默看着王操之。
二人對視了會兒。
氣氛有點安靜。
歐陽戎的表情似是在問,你小子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什麼時候有這種高尚覺悟了?
“咳咳,姐夫這麼看着我幹嘛?”
王操之捂嘴咳嗽了下,朝歐陽戎眨巴眼睛道:
“好吧,其實是不順眼,看着他們賺到大錢,這簡直比我虧錢還要難受啊!簡直後槽牙咬碎。”
歐陽戎聽完,移開目光:“別加戲,對伱們也是一樣。”
王操之訕笑,不再提及。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面前臉色略有疲倦的狐白裘青年。
其實今日上午衆人在市貿司會客廳閉門商討的最終版方案時,
有不少同僚提到了星子坊的事情,包括揚州那位夫人派來的丫鬟晴書與郭掌櫃。
一衆商賈們,都想要與這位‘好說話’的長史大人額外增加一些雙贏合作,在江州大堂配合的一路公文條例開道下,在星子坊提前佈局……
只不過結局可想而知,被歐陽戎十分強硬的拒絕了。
衆人自然十分無奈惋惜,但畢竟大夥都是外來者,這次合作之前,在潯陽城沒有太多羈絆投入。
這回能加入這個賺大錢的盤子,還是歐陽戎念及舊情的緣故,哪裡還敢再強求些什麼,倒也老實。
王操之回過神,擡頭:“姐夫,那些揚州鹽商路子野,後面還是要小心些爲妙。”
“明白。”
歐陽戎平靜點頭。
不多時,二人乘坐的馬車,駛離了星子坊,途徑槐葉巷時,歐陽戎開口:
“你先去吧,我回家拿些東西。”
“好的,姐夫。”
歐陽戎起身下車前,王操之突然說:“姐夫記得換一身正式些的衣服,今夜人多。”
“嗯。”
歐陽戎想着星子坊的事情出神。
一輛馬車載着王操之駛離,還留了一輛馬車等在外面,歐陽戎走進了槐葉巷宅邸。
長廊上,他低頭看了看身上衣物。除了潯陽王府送的昂貴狐白裘披肩,顯得不俗些外。
歐陽戎身上穿着一件素白文杉,是阿妹阿青當初分別前送給他的,
素白文杉針腳嚴密,裡面加厚加棉,冬日穿着十分暖和,但外觀顯得頗爲普通。
回到飲冰齋。
沒看見葉薇睞的身影,
也不知道忙什麼去了,可能是沒想到歐陽戎會傍晚回來吧。
眼見外面天色漸暗,距離請帖上的生辰宴會時間沒有多久。
回來太晚,時間略急。
本來還準備回來後洗個澡,洗去疲倦,乾淨清醒些,再過去的。
歐陽戎猶豫了下,看了眼天色,沒去洗澡換衣服。
他走到櫃子前,順手拿起那柄手工油紙傘,轉身就要走人,似是想起什麼,回頭看了眼某個小師妹送來的昂貴禮盒。
歐陽戎抿了下脣。
約莫一刻鐘後,停在槐葉巷宅邸前的馬車緩緩啓動,朝遠處江畔紅燈高掛的繁華潯陽樓駛去。
……
歐陽戎睡着了。
還是被車伕叫醒。
緩緩睜開眼,看着前方車伕小心翼翼的黝黑臉龐,歐陽戎趕忙起身下車。
“抱歉,辛苦了。”
歐陽戎有點歉意,車伕連忙擺手,“大人快進去吧,好像快開宴了。”
“好。”
馬車在潯陽樓的門口,放下了歐陽戎,駛去馬棚。
一陣江風迎面襲來。
森冷寒意讓歐陽戎清醒了些,他揉了把臉嘀咕:“怎麼睡着了……”
可能是剛剛馬車有節奏的顛簸,有點助眠。
不過最近爲了那件大事,確實消耗了歐陽戎太多心神精力,連小師妹的生日宴會都差點睡過頭錯過。
幸好今日諸事皆了,明日起就能放鬆的過元正假期了。
歐陽戎搖搖頭。
低頭整理了下衣領袖口,深呼吸一口,攜帶禮物,走進了前方高聳的潯陽樓。
歐陽戎發現,今夜的潯陽樓門口,似乎冷清了些,沒有往日那種人來人往的景象。
不過零星乘坐馬車到來,走進此樓的客人們,瞧着都是錦衣華服,氣勢不俗。
有些甚至排場極大。
歐陽戎還看見潯陽樓外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批佩刀侍衛,騎在高頭大馬上,靜立等候似乎已經入樓的主人家。
今夜來客,非富即貴。
難道小師妹和她的親戚們,這是包下了整座潯陽樓?閒客勿進?
歐陽戎左右四望,有些好奇。
潯陽樓的一樓大門處,正有一排迎賓的漂亮丫鬟們。
歐陽戎學着其他陌生客人,將帶來的禮物交給了她們。
一位迎賓丫鬟微笑:“這位公子,請隨奴婢來。”
歐陽戎下意識問:“小師妹呢?”
“什麼小師妹?”迎賓丫鬟疑惑。
歐陽戎看了看她,頓了下,搖頭:“沒事。”
這些丫鬟瞧着教養頗高,舉止優雅,口音卻不像江州這邊的方言,可能是陳郡謝氏那邊帶來的家奴。
歐陽戎多看了一眼迎賓丫鬟背影。
眼下,他周圍還有另外兩個客人,也是被類似的微笑丫鬟帶了進來。
“公子貴姓?”前方的迎賓丫鬟禮貌問。
“歐陽。”
“歐陽公子這邊請。”
“好。”
走進潯陽樓後,歐陽戎發現他之前的猜測沒有錯。
整座潯陽樓今夜確實被全包了下來,一樓大廳被重新佈置,擺滿了一張張紅漆木桌,美味佳餚遍佈桌面,樓內張燈結綵,被裝扮成喜慶的硃紅顏色。
歐陽戎估摸着,光是今夜消耗的大紅蠟燭,聚集起來,都能抵他這個江州長史一年的俸祿了。
“唉。”
跟在迎賓丫鬟身後的某人嘆息了聲。
他就知道,他與小師妹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歐陽戎壓住些嘴角。
一樓大廳,不少座位都已經坐滿,很多來客都是陌生面孔,但是這些客人卻一個比一個衣裝靚麗。
歐陽戎目光忽略他們,環視一圈,暫時沒有發現小師妹的身影。
眼下,各桌的菜餚大致都上齊了,生辰宴會似乎快要正式開始。
也不知道是歐陽戎來得太晚呢,還是迎賓丫鬟確實不認識他、且也沒有收到過什麼事前的特別叮囑。
一樓大廳有二十來張桌子,歐陽戎卻被帶到靠後方、離門口挺近的一張紅漆圓桌前,迎賓丫鬟恭敬轉身:
“公子請上座。”
歐陽戎點頭,也沒挑剔。
在同桌其他華服客人的側目打量下,他剛坐下。
“明府!”
排在此桌前方的那一張桌子處,傳來一道驚喜的男子聲音。
歐陽戎轉頭。
是燕六郎。
“明府怎麼坐這兒?”
今日沒在佩刀、穿了件綾羅綢緞瀾衫的燕六郎疑惑嘀咕。
他仍舊小跑過來,朝歐陽戎右手邊座位上的客人言語了幾句。
厚臉皮換到了這一桌,與歐陽戎坐在了一起。
似是覺得燕六郎大大咧咧不懂規矩,周圍幾桌有一些華服客人微微皺眉,投目過來。
歐陽戎與燕六郎都沒有理會這些,歐陽打量了下好友的衣着,笑罵一句:“人模狗樣。”頓了頓,“穿上還挺精神。”
“嘿嘿,”燕六郎撓頭。
與往日歐陽戎吃過的席不太一樣,一樓大廳內的客人小聲寒暄,無視面前佳餚,在主人沒到來前,無一人動筷子。
主要是歐陽戎以往吃席都是主位,都是他先動筷子的,眼下有點小小不適應。
壓住習慣,今夜宛若小透明的歐陽戎左右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