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潯陽樓被豪橫包場。
迎來了久違的繁華熱鬧。
停歇多日的秦小娘子的琵琶聲再次響起在潯陽江畔的夜色中,
引得經過江畔高樓的遊船不時地停泊傾聽……
戰爭是經濟的晴雨表。
而一場戰役的主旋律,或說本質,是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而不是全部敵軍。
蔡勤軍內的有生力量是什麼?
自然是以一千五百返鄉戍卒、投降的洪州府兵爲主的五千精銳士卒。
除去留守洪州城的,還有被朱凌虛父子策反的部分洪州投降府兵。
蔡勤主軍的精銳兵力,仍舊比王冷然的援軍多不少。
可是經過牯嶺之戰,朱凌虛臨陣倒戈,王冷然、趙如是的前後夾擊,主軍大潰,蔡勤攜八百輕騎逃走,
只不過當時夜色闌珊,牯嶺又是毗鄰一片深山老林,不少潰敗的洪州步卒丟下武器,就近逃入了深山老林,否則戰果還能更大。
不過也有潰兵往江畔船隊那邊逃,只不過迎接他們的是副將秦恆的一把大火。
總的來說,牯嶺之戰,蔡勤軍的傷、亡、降卒將近千人,剩下大半雖然逃走,但是短時間內,應該是聚集不起來了,更別提此役對於此前一直勢如破竹的蔡勤匡復軍的士氣打擊了。
不過也說不準。
畢竟出了個叛徒朱凌虛,才導致功虧一簣,想必蔡勤等匡復軍將士們現在對於這位三姓家奴,應該是恨得牙癢癢。
不過敵方之痛,乃是勝方之喜。
失去有生力量,江州境內原本望風而降的縣城紛紛掙脫出來,喜迎王師。
一座座江州縣城被陸續收復……
前線戰事的大獲全勝,使潯陽城內的士民工商等各行各業生機盎然起來。
愈發安穩的潯陽城,再度成爲趨利避害、南來北往的商賈行人們青睞的落腳點。
潯陽江畔的歌舞生平暫時又回來了。
今夜,江州大堂主持的這場慶功宴,在潯陽樓這座重新開門的江南名樓舉辦。
特意請來的琵琶大師秦小娘子。
不過真正的主角,是親自到來慶功的潯陽王離閒,與大勝而歸的王冷然、朱凌虛父子、趙如是、秦恆等人。
歐陽戎帶領燕六郎、元懷民、陳幽等江州大堂官吏們一起赴宴慶賀。
甚至連監督潯陽城的彩裳女官妙真也來了,帶着一衆新趕來的女史宮人一起,宣告女皇陛下的最新嘉獎。
不過歐陽戎瞅了瞅那一批女史宮人,裡面沒有容真的身影。
也不知道這位冰冷冷宮裝少女還在不在潯陽城。
“良翰兄在想什麼呢,該不會也是沉迷於秦小娘子琵琶音?”
臉色出神的歐陽戎,思緒被旁邊座位的元懷民打亂。
回過頭,看了眼。
元懷民一邊仰頭喝酒,一邊微微眯眼,搖頭晃腦傾聽大廳中央高臺上的琵琶小娘彈奏。
看得出來,元懷民對於慶功宴的主題不感興趣,只對因爲戰事、許久未曾聽到的仙樂興致勃勃。
今夜的晚宴,歐陽戎並不算主角,只是過來例行慶功的。
他與元懷民的座位,離最上首的潯陽王頗遠。
歐陽戎抿了口酒,傾聽着琵琶聲,轉頭看了眼大廳景象。
潯陽王離閒坐在宴席最上首。
王冷然與朱凌虛分別坐在他的左右手,作爲今夜的主角。
至於朱凌虛的長子朱玉衡,和吉水縣尉趙如是,則是坐在歐陽戎和元懷民等江州官吏對面。
衆人坐成左右兩排,中間的空地舞臺上,是秦小娘子的琵琶聲、與身姿婀娜的舞女。
端酒的美婢不時的款款經過席間。
“欸,良翰兄,今夜美人美酒美聲,還有美味佳餚齊聚,可你們怎麼不是在發呆,就是在聊天……難道就沒人欣賞這些真正美好的事物嗎。”
這時,身邊元懷民的語氣有些激動,頭不回道:
“良翰兄你看,秦小娘子好像看過來了,她好像在看在下……
“秦小娘子果然和在下一樣,是個雅人,她也發現佳音無人欣賞嗎……哎,秦小娘子應該是看出來了,宴席雖鬧,卻只有在下欣賞她的琵琶音,不然秦小娘子這含情脈脈的水汪眼神是怎麼回事……”
元懷民語氣蠻驕傲。
歐陽戎聞言回神,忍不住瞧了瞧好友的欣喜臉色。
他默不作聲,瞄了眼舞臺中央的琵琶小娘,視線撞在一起。
不知爲何,歐陽戎腦海裡總是自動腦補某些白晃晃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畫面。
驅散不對勁畫面,他假裝沒看見佳人驀喜的眼巴巴視線。
“良翰兄快看,秦小娘子好像對在下笑了……”
歐陽戎舉起酒壺,給元懷民倒了杯酒:
“不是說賣藝不賣身嗎,懷民期待什麼呢。”
元懷民有點不好意思,小聲道:
“其實也沒期待什麼,只是欣賞她的琵琶聲,也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這麼說,良翰兄應該懂吧。”
“懂,當然懂。”
歐陽戎點點頭,嘆了下氣:
“懷民兄喜歡雅的,可惜在下是個俗人,玩不慣雅的。”
元懷民好奇,欲語。
就在這時,宴會上又有動靜,轉頭看去。
是剛剛抵達的妙真等宮廷女官,朝衆人宣讀了洛陽那邊龍顏大悅的女皇陛下的最新制書:
朱凌虛棄暗投明,官復洪州大都督職務,眼下洪州依舊淪陷,令他繼續帶領洪州降兵,接下來配合江州大堂,收復洪州。
吉水縣尉趙如是,組織民勇,抵抗叛軍有功,封爲遊擊將軍。
同時,封朱凌虛長子,朱玉衡爲果毅都尉……
與此同時,王冷然、歐陽戎、秦恆等江州官吏,同樣都有不同程度的記功與封賞。
制書宣告完畢,妙真攜女官退下。
宴席氣氛熱烈,其樂融融。
雖然這次賞賜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太大的獎勵,
但是混跡大周官場的王冷然等人都知道,現在還是戰時狀態,這些只是開胃小菜,是用來給倒戈有功的朱凌虛、朱玉衡等人正名的,方便接下來的軍事行動。
軍功什麼的,都已經被清楚記下,而且簡在聖心,待匡復叛軍被平息,就是升官發財之時。
王冷然老臉滿是酒紅,放下杯盞,喜形於色。
朱凌虛等人也紛紛鬆了口氣,露出笑顏,繼續喝酒。
和喜氣洋洋的他們不同。
歐陽戎臉色平靜,像是置身事外,目送妙真等人的婀娜背影離去。
其實他也被記了一份軍功。
功勞是守城、後勤有功,另外提供烈油,助秦恆焚燒叛軍船隻也有功……
不過歐陽戎眼底並沒有多少高興之色。
這時,似是察覺都上首的某道目光,他轉過頭,發現是潯陽王離閒,藉着舉杯喝酒的間隙,餘光看了過來。二人對視,不動聲色。
這次妙真送來的制書,透露出一些陛下心意轉變的隱隱趨勢。
歐陽戎記憶好,剛剛聽到了制書裡提到,朱凌虛乃是受到魏王的敦敦感召……
看來這份頭功,是記在了衛氏的頭上。
只不過女皇陛下制書裡並沒有賞賜衛氏魏王。
這是個不好的消息,相對潯陽王府與保離派而言。
有功不立馬封賞,那要什麼時候封?
很顯然,正被朝堂諸公爭議的江州道行軍大總管,怕是有着落了。
“歐陽長史果然天生不愛笑,明明得了軍功封賞,還這副表情。”
王冷然忽然開口,朝歐陽戎舉杯示意。
朱凌虛、朱玉衡、趙如是等人轉頭看來。
歐陽戎舉杯迴應,淺抿了口,淡淡說:
“還是王大人瞭解下官。”
“此話不敢當,本官可是一點也不瞭解歐陽長史想法。”
王冷然搖搖頭,語氣不爽道:
“朱都督此番棄暗投明,明明有大功,也足夠證明忠君報國的心意,歐陽長史這幾日,卻偏要強制安排朱都督的洪州兵馬駐紮城外,不許一兵一卒入城過夜。
“甚至連朱都督、朱公子進城,歐陽長史都派燕參軍和司法曹的人在後面跟着,和監督犯人一樣……
“本官實在不明白,歐陽長史是幾個意思,總該不會,是王爺的意思吧……”
“和王爺無關,王大人想象力倒挺豐富。”
歐陽戎立馬打斷,先是看了眼似是忍了好天的王冷然,他點點頭:
“讓司法曹的人跟着,是爲了保護朱都督和朱公子的安全,
“之所以不讓洪州降卒入城,是怕其中有李正炎、蔡勤的細作,朱都督和朱公子,忠心可鑑,本官哪敢懷疑。”
王冷然皺眉:
“朱都督文武雙全,朱公子也是虎父無犬子,哪裡需要你的人保護,真要有心,就讓他們的親衛進城,不比伱派的人安全。
“歐陽長史確定沒有夾雜私人恩怨?”
他冷哼一聲,又一臉大義道:
“現在陛下的恩賞也到了,朱都督官復原職,而且還有魏王殿下爲他背書,歐陽長史在這麼幹,是要質疑陛下和魏王的判斷嗎?”
歐陽戎搖搖頭:
“不敢。
“不過在下在江州長史,有守城之職,潯陽王府也在城中,干係重大,得提防所有風險。
“王大人若是不滿,可以上報朝廷,問問在下所爲是否違規。”
“你……”
歐陽戎與王冷然爭鋒相對的談話,讓席間氣氛寂靜。
朱凌虛、朱玉衡皆臉色不變,或低頭喝酒,或轉頭笑談,像是沒有聽見。
王冷然因爲自家副官有潯陽王府撐腰,在外人面前不給面子,臉色十分不爽。
又淡淡回駁了幾句,歐陽戎不理王冷然,轉頭朝朱凌虛父子語氣歉意:
“抱歉,職責所在,還望二位多擔待一點,潯陽城還是很歡迎朱都督和朱公子的,不過進入城中的親衛請勿超過十人。”
“好。”
朱凌虛回過頭,自若頷首,語氣和藹:
“鄙人理解,歐陽長史辛苦了。”
“嗯。”
歐陽戎淡然點頭,打量了下朱凌虛,又轉頭盯着朱玉衡看了會兒,他忽而笑了笑:
“呵。”
衆人不禁側目,傳入耳中的這一聲輕笑,難免有些輕視意味,特別還是當着人家的面審視之後。
燕六郎等人饒有興趣看向朱凌虛父子。
只見朱凌虛面色不改,絲毫未惱。
朱玉衡全程低頭喝酒。
朱凌虛目露些許好奇神色:
“歐陽長史笑何,是不是鄙人臉上有髒漬?”
“臉乾淨的很。”歐陽戎點點頭:“朱都督真是忍辱負重,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呃。”
他微笑說:“嗯,下官說的是朱都督在蔡勤那邊的時候,大丈夫豈能久居人下?”
“哈哈。”朱凌虛笑着搖頭:“歐陽長史真是詼趣。”
周圍旁聽衆人發現,一番聊天,這二人似是心情都很好。
歐陽戎的目光又瞧了眼低頭安靜夾菜吃酒的朱玉衡。
總是不由得記起此前李正炎、魏少奇等人在潯陽城時,某次酒過三巡後,朱玉衡跟着越子昂一起慷慨激昂的模樣。
那時的表態,可不像是假的。
估計,這也是眼下,這個朱玉衡不敢多看歐陽戎的原因。
呵,這對父子,真有意思。
慶功酒宴繼續進行。
席間,歐陽戎瞥了眼對面那位叫趙如是的吉水縣尉,仔細觀察,一場酒席下來,這個趙如是和朱凌虛頻頻眼神交流,敬酒與交談都十分密切。
此人果然是朱凌虛的親信部下,此前吉水縣城的抵抗,看來也是早有謀劃。
歐陽戎心道。
少傾,慶功酒宴在歐陽戎與王冷然的冷戰之中結束。
酒足飯飽,衆人散去。
可能是明白自身的降將身份,天然低一等,又是身處人家地盤,朱凌虛的態度十分謙虛,很會做人,
他在門口主動停步,一一闊別衆人,甚至面對燕六郎,也是寬聲道別。
一番表現,倒是給了除歐陽戎、燕六郎以外的大部分江州官吏,留下不錯印象。
衆人相續離去。
大門口的紅燈籠下,某位官復原職的洪州大都督默默佇立,目送衆人。
朱玉衡無聲走至他身後,低聲:“阿父,在洪州時熱血衝動,都是孩兒之錯……”
“閉嘴。”
朱凌虛背手而立,臉上掛着笑容,轉頭瞧了眼遠處那位防他像防賊的俊朗長史背影。
“此子不善,盯着呢,眼下寄人籬下,切記慎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