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客房之內。
安默拉搬了張椅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窗簾被拉開,暖黃色的光芒斜照進來,將她籠罩在其中。傑拉爾德有點無趣地在房間裡溜達,時不時往安默拉那裡瞟一兩眼。
“你在看什麼?”傑拉爾德好奇地問道,他記得來的時候安默拉可沒有帶書。
“《大陸通史》的初印版。”安默拉把手裡的書翻過一頁,這是她離開病房時溫妮夫人贈給她的東西。
傑拉爾德不太在意地聳了聳肩:“我在綜合學院就讀過《大陸通史》。”
《大陸通史》是三大帝國聯合印製的,現在的最新版本被用於啓蒙教育,內容完全簡單化平民化了。但是最開始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撰寫者還是寫了很多深刻而嚴肅的歷史話題的,不過後來有些內容被刪改了,有些內容被增添了。
歷史學往往要求理智而客觀,但初版《大陸通史》的作者用飽含情感的口氣敘述了神權的擴張與王權的崛起,殖民侵略與革命起義,一點點讀下來有種強烈的畫面感。安默拉比較熟悉的四次魔導革命在這其中也佔據了很大的比重,但是它們與經濟政治緊緊聯繫在一起,從來不是作爲一種孤立的知識存在的。
安默拉終於明白了瑪希·哈里森告訴過她的道理。
“魔法的學習可不足以讓你明白這個世界的真理,它最多讓你變成一把好槍,卻不會把你變成持槍之人。”
“你需要更多的,有關人類文明,有關社會發展的知識。”
人類之所以統治着這片大陸從來不是因爲自身力量的強大,而是在於他們能不斷地挖掘世界的真理,掌控越來越多的可怕技術。
他們比任何一個智慧種族都更有侵略性,但這種侵略性並不體現在外表或者武力上——獸人會揮着狼牙棒對弱小者躍躍欲試,但人類可能會彬彬有禮地上前幫助。
他們的侵略性體現在對世界的探求,對知識的渴望之上。獸人接受陽光之後會感慨天氣炎熱,而人類則嘗試把這些陽光聚合在一起用於發熱,他們製作了太陽能裝置。如果繼續聚合這些光芒會怎麼樣呢?於是他們開放了激光技術,並將之運用於隕星這類魔導式。再後來,他們理解了太陽產生光熱的方式,理解了核聚變與核裂變,並將之運用於死亡放射這樣的魔導式。
僅僅是陽光而已。
但對於某些種族而已,這遠不止是陽光。
這樣的種族是註定要崛起的。
譬如人類。
“我發現人類真偉大。”安默拉把這本書皮都快要被磨掉的舊書合上,然後起身看着落日說道,“譜寫這些歷史的人真的很偉大。”
如果說神國試圖用虛無縹緲的言語告訴她人類有多麼渺小,那麼寫《大陸通史》的人就擺出明確的歷史事實,讓她自己一點點明白人類有多偉大。
“你怎麼了?”傑拉爾德奇怪地看了她好久,只是一本歷史教材而已,至於這麼激動嗎?
安默拉注視着窗外,夕陽在天空中灼燒出一片殘酷的赤紅色,那些鳥羣都飛回了林間,撲撲簌簌的聲音此起彼伏。
“沒什麼,只是突然感覺自己比這本書裡提到的每一個人都要差勁,還有許多不足,還有許多要學習的東西。”
傑拉爾德也看了幾眼夕陽,只覺得這光色晃得人眼睛疼,他問道:“你被奧爾丁頓小姐的甜點弄壞腦子了嗎?”
“應該說弄清醒了。”這次安默拉少有地沒有把他的話嗆回去,“她說不上一個好人,不過肯定是一個好政客。普朗曼皇帝能容忍她殺死自己弟弟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個國家確實需要她。”
“你跟她才接觸多久……”傑拉爾德斜了她一眼,“這種惺惺相惜的口氣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安默拉搖了搖頭,也不跟他多說了。
這本書出版於四十年前,那一年,年僅十八歲且毫無身份背景的溫妮小姐嫁給天災軍團的總司令。那位性情暴虐,私生活混亂,只想找個金髮木偶當妻子的司令官年齡差不多是她的三倍。
舊書破損的封面上用纖細到有些鋒利的字體寫着“順着□撒種的,必從□收穫敗壞;順着智慧撒種的,必從智慧收穫力量”。
這是《聖典》裡的經文,將它抄錄到這本陪伴了她一生的《大陸通史》上的時候,年輕的溫妮小姐已經知道了,她可以用肉體換取短暫的幸福生活,但是隻有智慧才能讓她獲得生存下去的力量。
安默拉幾乎能揣測出這之後發生的故事,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勾引了愚蠢的奧爾丁頓大公,並且在他和羅德尼的幫助下襬脫了這個總司令官。她抵擋着整個帝國的輿論壓力,在三十歲那年保持着最完美的容貌嫁入北方奧爾丁頓城堡。她以“天災軍團之母”的身份幫助奧爾丁頓大公把天災軍團收入手下,然後故技重施,殺掉了奧爾丁頓大公。
這時候她已經不滿足於操縱軍權或者內閣了,她把目光瞄準了皇室血脈。
四十三歲的溫妮再次被帝國輿論頂上風口浪尖,她頂着“凍齡美人”“廉價交際花”“黑寡婦”這些頭銜,從容地嫁給了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完全不顧皇帝勸阻的威廉親王。
可是當她的男孩兒出生時,她意識到一件事。
皇室血脈從來都不是她的,這個男孩兒獲得的權柄也從來不歸屬於她,這個男孩是皇室的,這些權柄最終也只可能歸屬於皇室。
她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她不需要後裔,掌控權力的只要她一個人就夠了。
於是威廉親王在她五十歲那年暴死,死因至今不明。
現在的溫妮夫人只用一杯奶茶就能讓財政大臣下臺,她守着玻璃牢籠,守着空城堡與數不盡的權力與財富,很多年後也許會在孤獨與病痛中走完自己轟轟烈烈的一生。
她就像一場傳奇,詭譎而瑰麗,也說不清好壞,但確實美得驚人。
而現在,同樣年輕的安默拉渴慕着她身上這種力量,這種“順着智慧撒種”而收穫的強大力量。
“星光出現了,我們也該離開了。”安默拉一直看着太陽,直到它從地平線消失,才忽然開口說道。
傑拉爾德驚訝地問道:“不需要跟奧爾丁頓小姐告別嗎?”
安默拉正了正衣領,然後答道:“她在養病,我不方便打擾,讓羅德尼帶個話就好了。”
當然,她趕着離開這個地方是有其他原因的。
雖然這次談判完全失敗了,但是安默拉還是同意了羅德尼的要求,她決定帶走愛麗兒剛剛生下的孩子。
客房的門被打開了,一身黑色執事服的羅德尼站在了外面,他像幾天前一樣彬彬有禮,從容淡定。
“可以走了。”羅德尼手裡提着一個方方正正的行李箱,他恭敬地向安默拉鞠躬道,“這是給您的禮物。”
安默拉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行李箱,兩個人的眼神飛快地交錯了一下,然後羅德尼迅速低頭彎腰,讓她出去。傑拉爾德跟緊安默拉的步伐,他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氣氛怪怪的,但是也說不上來哪裡怪。
夜色來得很快,明明半小時前還是夕陽燦爛,現在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周圍一片靜謐與黑暗,唯有城堡中央燈光永駐,四周的密林裡隱約還能看見一兩點指路用的彩色燈光。
安默拉走出這個大得驚人的城堡,然後提着行李箱登上了由大白象拉的馬車。
在羅德尼的安排下,這一路上連女傭都沒有驚動,他們的車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奧爾丁頓城堡,那些被安排在動物園的動物們就當做是安默拉贈給溫妮夫人的禮物了。
“替我祝奧爾丁頓小姐求婚順利。”安默拉登上馬車,小聲對羅德尼說道。
她覺得溫妮是看上了康納裡維斯,那個臭名昭著的夢魘公爵也不是好惹的,倒是不用太擔心他的安全問題。而且她已經有點分不清溫妮到底是在演戲還是在說實話了,一開始她覺得溫妮演技浮誇,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假的。但是現在又覺得她像是把自己的真心藏在了這副浮誇的假象背後,用一種讓所有人都以爲她是在說假話的態度說着自己的心裡話。
不過不管怎麼樣,祝她求婚順利這點是沒錯的,安默拉總不能在知道了玻璃牢籠的情況下祝福對方健康美貌吧?
羅德尼也壓低了聲音,他黑着臉說道:“我不會把這句話帶給她的!”
安默拉不明所以地上了馬車,然後傑拉爾德才小心翼翼地提着那個巨大行李箱上來。馬車緩緩開動了,羅德尼的身影逐漸遠去,傑拉爾德回頭看了羅德尼好幾眼,一直到看不見了才關上窗。
傑拉爾德隨手把箱子放下,然後問安默拉:“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的?”
“你輕點!”安默拉緊張地把那個箱子扶正,然後摸索着尋找打開它的按鈕。
“剛剛那個魔法顧問明顯深愛着奧爾丁頓小姐,他看她的眼神都……”
傑拉爾德說到一半就沒聲兒了,因爲他看見這個被羅德尼稱爲“禮物”的行李箱裡裝着一個新生兒保溫箱。它有着良好的通風系統和保溫系統,還能爲脆弱的新生兒提供無菌環境,防止感染。
“你從哪兒弄了個孩子!?”傑拉爾德差點叫出聲。
這個新生兒保溫箱裡躺着個小小的嬰兒,非常小,可能剛剛生下來一天不到。他身上插着各種管子,依靠這個保溫箱和保溫箱裡的魔導裝置維生,看上去極爲脆弱。他的毛髮還很稀疏,但是能看得出髮色極爲特殊,那是純正的銀白色,乾淨卻冰冷。
“噓……”安默拉讓傑拉爾德小聲點,她檢查了一下維生系統的運行,然後把這個小小的保溫箱抱到自己膝蓋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傑拉爾德感覺自己在做夢,羅德尼居然從奧爾丁頓城堡里弄了個孩子送給安默拉,還讓她大晚上的偷偷摸摸離開城堡,這怎麼看都像是在做壞事吧?
“小聲點。”安默拉好奇地搖晃了一下這個保溫箱,嬰兒輕輕滾動了一下,身上肉呼呼的。
“停手!你去搖他幹什麼!”傑拉爾德被她嚇得忘記了自己的問題,他緊張地看着安默拉,這傢伙照顧自己都不會,不能指望她帶孩子。
“你不覺得這太小了嗎?”安默拉把自己的手掌貼着保溫箱外壁,比劃了一下,“這麼小,以後真的能長大嗎?”
“人一生下來都是這麼小的。”傑拉爾德板着臉說道,“我好像是四千克左右,只有五十多釐米長。”
安默拉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人類更加偉大了。
“起個什麼名字好呢……”
“等等,你先把這個孩子的來歷解釋清楚了再說!”傑拉爾德發現她開始認真思考名字就感覺不對了,安默拉似乎真打算好好養這孩子。
“你身上帶着《聖典》嗎?”安默拉沒有理會他的問題,“或者普通字典也行。”
不對,這已經完全進入養孩子模式了,可是這個白毛孩子的來歷還沒弄清楚呢!
“不,你得先解釋清楚!”傑拉爾德看見安默拉逼迫的眼神,然後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我沒字典。”
“喬諾克拉特,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安默拉又輕輕搖晃了一下這個嬰兒,看得傑拉爾德心驚膽戰。
“什麼意思?”他的目光落在這孩子銀白色的頭髮上,感覺這光芒閃耀得刺目。
“古代魔法語,音譯成普朗曼語就是喬諾克拉特,它在古代魔法中意味着永久的主宰。”安默拉也看着這孩子銀髮,這代表着他的父親或者祖父應該是威廉親王,他是有皇室血統的。
將來也許能借助他幹一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