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特被厚重的防護服壓得直不起腰來, 只能看地——他所在的地方,恰好是一顆導/彈落下的位置,地面凹陷出一個坑, 衝擊波將周遭一切建築掃成了渣, 從這裡要走出十幾公里, 才能看見人類屍體的殘骸。
倖存的居民只能轉移, 紅霞星和白鷺、凱萊與北京β一樣, 幾十年之內,土壤裡不會再開花了。
“老師,”懷特擡頭問陸必行, “要怎麼復活遭受核導轟炸的星球?有技術嗎?”
“有,像改造宜居行星一樣, ”陸必行回答, “不是所有行星都像地球母星一樣得天獨厚, 現在每一顆宜居的行星,都是經過人工改造的, 這個改造過程非常漫長,一套完整的生態系統中,各種因素互相影響,很微妙,需要一代代人在星球上玩平衡術, 不斷互相妥協、互相修正。
“老師, 那我們換一個題目吧, 我不想再研究機甲了。”
“星球復活的題目有點大, ”陸必行說, “可能要上百年。”
“那反導系統呢?”薄荷問,“陸總, 我們來改進反導系統吧!”
“反導系統需要大量的財力投入軍工生產,我們的軍工產業不完備,”陸必行說,“沒有物質基礎。”
“我們能不能改進防護罩強度?”
“能,”陸必行說,“但防護罩每單位、每提高一個能量級,都需要數十年之久,無法計數的物資投入,你們做好延期畢業的準備了嗎?”
“陸總,”黃靜姝靜靜地問,“那要是我們繼續初級機甲這個課題呢?”
陸必行回答:“再有一個學期,完善一下細枝末節,就可以申請專利投產了。”
這就是新星曆時代的詭吊之處,創造與保護步履維艱,用盡全力才能邁一小步,而在這期間,武器的殺傷性已經呈躍遷式發展了。
就像永遠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
“老師,”鬥雞茫然地問,“這麼長時間,我們都做了些什麼呢?現在這裡和北京β有什麼區別嗎?”
勘測放射性物質殘留的機器人們順着凹凸不平的小路走過來,陸必行帶着學生們從導/彈坑邊隆起的小路上走過,沉默地走進機甲重三隔離間,隔離間對每個人進行全身掃描,細緻地除掉每個人身上沾的泥土和其他有害物,特殊的白霧四下蒸騰,陸必行隔離服背後的編號模糊不清。
“我們……我們曾經在紅霞星上,建立過初步的社會勞動保障和配給制度,完成了人口普查。” 他說。
鬥雞:“所以呢?”
“所以我們現在有死難者名單。”
“消毒”完畢,陸必行他們走進一個小通道,身上的隔離服自動脫落。
無處不在的湛盧跟他們挨個打招呼,因爲十分禮貌,等他語速均勻地叫完每個人的敬稱,不到三十米的過道,大家已經走到頭了。
湛盧這才說:“陸校長,也許您應該去會議室,總長和先生在那等您。”
陸必行衝學生們一擺手,示意他們解散,隨後推開旁邊的直達門,轉向會議室的方向。
“小黃,走了!”
黃靜姝卻在原地遲疑片刻,擡頭看向過道監控:“湛盧,你那裡有聯盟白銀要塞的防禦系統和反導系統資料嗎?”
“有的,黃小姐。”湛盧耐心地回答,“白銀要塞的防禦系統是聯盟頂尖水平。”
黃靜姝踟躕着,好像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吞吞吐吐了一會,她問:“那……你能問問林將軍,有沒有我們能借閱的部分?”
其他三個人都站住了,一起等着湛盧的回答。
“學術資料和技術問題都未經加密,先生設置了特別權限,陸校長和諸位可以隨時取閱。”湛盧說,“但相關內容非常龐雜,與陸老師先前的教學方向不一致,需要我爲您做出系統性整理嗎?”
黃靜姝有些驚訝地看着監控方向:“你怎麼連我們學什麼都知道?”
“抱歉,這就是加密文件了。”湛盧頓了頓,“我會在十分鐘後把整理過的資料發到各位的個人終端上,請先到休息室來。”
第八星系,喜歡用啤酒瓶和暴力解決問題的空腦症少女,不知不覺中在硝煙裡野蠻地長大,因爲一時衝動,陰差陽錯地踏上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
而在彷彿隨時準備迎接天使的天使城,與她同名的聯盟之花,剛剛遭遇到一場綁架——
林靜姝從辦公室回家的路上,自動行駛中的車在高層軌道上突然故障,有人黑進了她的系統,就像當時她設計刺殺格登秘書長一樣,車裡的防衛武器同時指向了主人。但此時林靜姝身邊的護衛比當年傲慢的秘書長嚴密得多,她身邊兩個護衛迅速撲上來,其中一個人用身體牢牢地護住了她,整個人被激光刀捅了個對穿,也爲她爭取了幾秒,另一個護衛則立刻用隨身的工具爆破開了車門,護着她上了軌道旁的應急通道。
林靜姝細細的鞋跟自動脫落,可變形材料的鞋底緩緩伸縮成帶有強力減震功能的平底,鞋尖上翻出一道窄口,裡面藏着隨時可以發射的激光刀,靈便地穿過應急通道,忽然,應急通道里有什麼東西若有若無地“嘀”了一聲,林靜姝的腳步猛地一頓,下一刻,通道一側的鋼化玻璃突然自爆,碎片晃花了人眼,護衛連忙一轉身,用後背護住林靜姝,這時通道旁邊的一個好像故障了的服務機器人突然動了,一轉頭把機械手戳到了那護衛的胸口裡。機械手捅入人體後迅速升溫,護衛坑都沒來得及坑一聲,整個人一僵,直接朝着林靜姝壓了下去,烤肉味在通道里瀰漫。
林靜姝飛快地推開身上的死人,滾燙的死人衣領的金屬扣還是劃過了她的手臂,她向來養尊處優,當然細皮嫩肉,雪白的皮膚上立刻留下了一道明顯的紅痕。
通道兩側所有機器人全都詭異地轉動角度面向她,團團把她圍在中間。
林靜姝放開燙傷的手臂,擡手一按鬢角,露出了伊甸園發言人似的公式化微笑:“是哪一位?情緒藥劑不夠用了嗎,怪我不批?”
機器人不回答,緩緩擡起激光槍口,頂住她的後背。
林靜姝搖搖頭,只能無可奈何地順着槍口的方向走,同時苦笑了一下:“一個仰人鼻息的寡婦,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誰受過,閣下……”
她話沒說完,距離她三步遠的機器人突然衝她開了一槍。
林靜姝瞳孔略微一縮,隨即,那激光槍與她擦身而過,精確地命中了挾持她的機器人,正中胸口的能量電池。方纔團結一致的機器人們驟然開始內訌,互相動起手來,緊急通道頓時被它們打出來的激光槍崩得亂七八糟,接着,林靜姝腳下一空,腳下不知什麼時候漏了個洞,剛好夠一人通過,她直接從懸空通道里掉了下去。
下一刻,夜色中黑影一閃,一輛機甲車近地飛行而過,剛好接住了她,敞篷的機甲車裡在她落下的一瞬間就噴出了保護性氣體,遇人迅速凝固,把她保護在中間。林靜姝愕然地一擡頭,機甲車前排坐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手指如飛地在個人終端上操作着什麼,另一個回過頭來,衝林靜姝一擡手,做了個脫帽的假動作——即使他並沒有戴帽子。
“美麗的女士您好,”男人的聲音輕快活潑,透着一股“我天天把自己帥醒”的得意勁,“我是白銀第三衛,衛隊長托馬斯楊——不是那位‘托馬斯楊’,這個托馬斯楊更英俊瀟灑一些——今天來特別客串您的護衛騎士,希望得到您的五星好評和一個微笑。”
林靜姝臉上疑惑神色一閃而過,還是十分端莊且隨和地給了他一個微笑。
自稱第三衛隊長的托馬斯楊猛地扭過頭,在他同伴的肩膀上重重地砸了一拳:“有沒有將軍衝我笑了一下的感覺!”
被他打了一拳的人皺着眉回道:“那你可能是活不長了——林小姐您好,我是白銀第三衛泊松楊。”
他的目光在林靜姝燙傷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下,緊接着,機甲車的車門向一邊翻起,一隻機械手露了出來,衝她的傷處噴了無色無味的藥劑,落在皮膚上微涼,立刻舒緩了灼傷和疼痛。
林靜姝這才發現,兩個人長得很像,雖然神態氣質大相徑庭,依然能看出來是一對雙胞胎。
還不等她道謝,泊松楊就驀地一擡頭:“小心。”
機甲車劇烈地哆嗦了一下,讓過了一發高能粒子炮,林靜姝扭頭往下望去,見另一輛機甲車竟從步行街上穿過,倏地一閃就不見了去向,然而緊接着,夜空中冒出一圈機甲車,前後圍堵住他們,一言不發就動起了手。
托馬斯楊低聲笑了起來:“看來將軍的消息看來是讓一些人坐不住了。”
林靜姝心口重重地一跳。
沃託聯盟議會舊址,此時已經被海盜光榮團佔領,重新修繕過,將“聯盟議會”改成了“光榮帝國總統府”。
原本的碑林被蕩平了,地面上鋪了特殊材質的磚,閃爍着金屬的光澤,上面停滿了近地機甲車。
一排機甲車飛快地衝進停車場,整齊地停成一排,簇擁着中間一輛普通的懸浮車,接着,懸浮車上下來一位中年男子,這人寬肩窄腰,穿一件黑風衣,嘴角抿得很嚴,長相頗爲嚴肅,他是帝國的掌權人,自封的大總統。
“大總統,葉裡夫將軍替您接通了。”
大總統一邊往裡總統府裡走,一邊飛快地點了一下頭。隨從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用自己的個人終端連通了葉裡夫這位曾經效忠於聯盟的陸信舊部,葉裡夫的半身人像鬼魂似的飄在大總統身邊,穿着睡衣,皮笑肉不笑地對大總統說:“怎麼,那位聯盟所有受虐狂的夢中情人,讓你也夜不能寐了?”
“要先下手。”大總統不跟他扯淡,“林靜恆不是甘於蟄伏的人,他現在還躲在第八星系,肯定是因爲一些原因無法召集白銀十衛,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們必須在他羽翼豐滿之前動手。那地方我鞭長莫及,你呢?”
葉裡夫面無表情地說:“我的人手都在沃託附近,你不是知道嗎?”
“我是說你那些老戰友,”大總統說,“散落在八大星系裡的。”
葉裡夫的神色越發冷了下去:“如果陸信知道我現在正在和你勾結,他能從那個無頭碑林地底下跳出來打爆我的頭,你讓他的人給你當槍使,去收拾林靜恆?林靜恆再白眼狼,那也是聯盟豎在碑林裡的堂堂上將,是陸信一手帶大的,你他媽腦子有問題吧,想什麼呢?”
大總統不以爲忤,目光鷹隼似的穿過葉裡夫的臉:“豎在聯盟碑林裡的人?不一定吧,將軍,白銀要塞到底是怎麼毫無還手之力地被炸燬?我們又是怎麼如入無人之境地接管沃託?你的老戰友們有沒有追問過你?你沒法回答吧……那現在答案不是有了嗎?”
葉裡夫倏地擡起頭。
大總統嘴角一彎,他不笑的時候頗爲器宇軒昂,很有個穩重的政治家樣子,一笑起來,臉卻有些歪,無端多了幾分險惡,他一字一頓地說:“林靜恆上將,向來是我們偉大光榮帝國最忠誠的朋友。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給他送功勳,一手把他扶上了軍委高層。五年前,更是配合他演了一出‘金蟬脫殼’,幫他及時脫離了聯盟這個腐敗集團,他的回報也很有誠意——爲我們提供了秘密進入第一星系的途徑和白銀要塞的後門。怎麼樣,葉裡夫將軍,你覺得這個故事說不說得通?”
葉裡夫:“你也太歹毒了。”
“該歹毒的時候不能心慈手軟,”大總統語重心長地說,“將軍,如果‘真相’不是這樣,當時在小蜂鳥要塞的你,真的就很說不清了,更何況你後來還稀裡糊塗地幫我們出兵對付過反烏會的瘋狗們,你也不想徹底失去你的老戰友們吧?”
葉裡夫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一走進重三的會議室,就覺出了氣氛緊繃,聽見林靜恆正在和愛德華總長說的話。
“……我已經用備用中心緊急召喚了白銀十衛。無論如何,我現在都應該已經暴露在聯盟與各方武裝的眼皮底下了。我必須提醒諸位,三大海盜組織,其中兩支以前被我揍過,一支我最近揍過,他們聽了這個消息,一定不會太高興。而我不告而別,聯盟也可能會視我爲叛逆……”
總長聽到這,正要說什麼,被林靜恆一擡手打斷了,這男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尊老愛幼,據說當年在聯盟議會也是這麼囂張,非常招人恨。
“這場戰爭打得這麼捉襟見肘,每個失去伊甸園的民衆都痛不欲生,痛苦和憤怒一開始會帶來衆志成城,但時間長了,則會變成對聯盟政府軟弱無能的憎恨,聯盟現在解決不了海盜,急需要一個壞人來轉移內憂外患的矛盾。” 林靜恆目光一垂,看着滿座憂心忡忡的臉,他慣常面無表情,但目光往下看的時候,一側的眉會習慣性地輕微翹起來一些,看起來尤爲冷酷無情,“說這些,我是想提醒諸位,你們現在要代表第八星系政府做一個選擇——我可以把白銀九從第八星系自衛軍裡分離出來,帶他們離開八星系,這樣,雖然諸位需要重建第八星系的軍事防務體系,但被我連累的概率也小得多。或者我仍留在這裡,公開宣佈八星系由白銀十衛接管守衛,我可以接着保護你們,但是八星系也會因爲我,而走上各方勢力爭相打擊的風口浪尖——總長,我說清楚了嗎?”
愛德華總長繃着臉,眼角“突突”地跳,紅霞星的突發事故在第八星系掀起了軒然大/波,十分鐘以後,他要代表新政府,對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與後續解決方案向民衆發表公開聲明。
發言稿還躺在他的個人終端裡,而林靜恆臨時把他們劫持過來,逼他在十分鐘之內選擇第八星系未來的命運。
“我……”老總長焦頭爛額地抹了一把冷汗,“林將軍,能不能讓我考慮一下?”
“那您最好快一點,”林靜恆說,“畢竟白銀十衛和想除掉我的人都在趕時間。”
愛德華總長被他一句話說得更焦慮了,這時,秘書快步進來,一邊手忙腳亂地給老總長整理儀容,一邊小聲提示:“直播平臺準備好了,時間快到了。”
愛德華總長侷促地一點頭,擡腳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問林靜恆:“林將軍,那麼……您真的從未背叛過聯盟嗎?”
林靜恆聽了這個問題,皮笑肉不笑地一擡嘴角,陸必行直覺他下一句準不是人話,連忙從門後面走進來:“總長,如果白銀十衛背叛了聯盟,當時海盜進犯沃託的時候,聯盟政府根本不會有迴轉餘地啊。”
不但不解釋,還要冷嘲熱諷的拉仇恨專家林將軍不忌憚得罪愛德華總長,但是比較怕得罪這個自動認領代言人的陸必行,因此老老實實地收回了冷笑,正襟危坐着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