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激烈的大戰過後, 人們一般會經歷幾個過程,先是“茫然不知所在”,隨後是“喜極而泣”, 再過上一會, 想起痛失戰友, 再一看滿目瘡痍, 精神用盡了, 纔到了“悲從中來”的階段。
基地的癟三們“喜極而泣”的過程沒過完,沒來得及悲,事情就又出了變故。
“諸位……”陸必行在通訊頻道里說了一句, 可是聲音很快被淹沒了。
他皺起眉,直接把掃描到的能量波動圖發到了通訊頻道里, 又被淹沒了。
陸必行:“喂!”
想要這些癟三們軍紀整肅, 大概只有導彈能出點力。
陸必行是個文明人, 沒有扯着嗓子嚷的習慣,也沒有一言不合就拿導彈瞄準隊友的脾氣,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衝着通訊頻道來了一句:“都讓一讓,先讓我求個婚!”
這一句話終於有了迴音,獨眼鷹用更大的嗓門震天動地地喊了回來:“陸必行你個小兔崽子你活膩了嗎!”
通訊頻道里的噪音終於被這父子倆聯手蕩平了。
“謝了老爸,”陸必行正色下來, 把方纔的能量波動圖重新發了一遍, “001躍遷點炸燬的高能粒子流已經過去了, 附近不該有這麼劇烈的能量反應, 諸位, 還沒完呢,都警惕一點。”
衆人做好了收聽一段桃色新聞的心理準備, 沒想到打開的是軍事新聞頻道,蒙了片刻,竊竊私語好像起於青萍之末的狂風,“嗡”一聲在通訊頻道里炸開了。
週六啞着嗓子呵斥了道:“都閉嘴!先別說話!”
福柯也“噓”了一聲,安撫住自己的人:“陸老師,這是什麼意思?”
黃鼠狼不安地問了一句:“林將軍呢?”
林靜恆沒動靜,他嫌煩,早靜音了通訊頻道,憑空一擡杯子,他對湛盧沒開頭沒結尾地說:“一盎司。”
湛盧這時候很懂他的意思,酒櫃的門自動彈開,給他倒了一口烈酒。
林靜恆嘴上說要回航,卻一反之前乾淨利落,自己一動不動,對那些磨磨蹭蹭的癟三也沒什麼意見,一口刮嘴脣的烈酒壓在舌頭底下,他的目光沒離開遠程通訊系統圖,沉靜的側臉像是在等一場戰爭的頭狼。
黃靜姝覷着他的表情一激靈:“將……”
林靜恆豎起一根手指,打住她的話音。
與此同時,通訊頻道里那一千隻鴨子漸次啞了,林靜恆重新打開通訊頻道,聽見最後一個不知哪來的二愣子納悶地反問了一句:“怎麼都不說話了?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他。
因爲這時,已經不用陸必行現場講解怎麼看異常的能量波動圖,只要沒從精神網上掉線的,全看見了——
黑洞洞的宇宙中,好像此處都藏着影影綽綽的怪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冒出來,無窮無盡似的,讓人吊着一口氣,來回欣喜若狂,來回絕望。
在他們不遠處,比方纔更張牙舞爪的機甲羣緩緩露出頭來,暗色的機身上,凱萊親王衛隊的標誌像噩夢的圖騰——然而這一次,對方是一水的重甲。
這是一支超時空重甲的機械戰隊。
像圍困白銀要塞的機械戰隊。
像玫瑰之心埋葬了兩顆聯盟將星的機械戰隊。
像把凱萊星、北京β星和白鷺星付之一炬的機械戰隊。
損兵折將的基地武裝們,兵不成兵、隊不成隊地圍在重三週圍,目瞪口呆地看着這羣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像等待瓢潑大雨的螞蟻羣。
而他們賴以生存的窩——反追蹤系統,已經給上一個對手殉了葬。
懷特哆哆嗦嗦地喘了一口氣,氣如遊絲地問林靜恆:“將、將軍,您怎麼還在喝酒?”
林靜恆把壓在舌頭下的酒嚥了下去,回頭看了四個學生一眼,覺得他們年輕而無畏,也覺得自己四肢有些發冷。
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輸,只是有點不想和凱萊親王聊天。
歌舞昇平的世界正在塌陷,而他在這個小破基地裡閉目塞聽三個多月,一方面每天都火燒火燎地想知道外面的戰況,另一方面又有點怕聽見。因爲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聯盟落到這個地步,他本人是撇不開關係的——“有意”是壞得喪心病狂,“無意”是蠢得感天動地而已,哪個都強不到哪去。
可是又不能不聊,因爲白銀第九衛這幫廢物點心可能是吃多了,跑得比爬還慢,林將軍一根光桿,扛着一幫絆腳的廢銅爛鐵,實在沒法把節奏控制得很精準,只能藉此拖延時間。
一個通訊請求發到了重三上,繼而又通過遠程系統,公放到了通訊頻道里。
林靜恆吐出一口濃烈的酒氣,接通了。
阿瑞斯馮那張令人刻骨銘心的老臉立刻清晰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獨眼鷹的炮口差點走火。
四個學生當然記得這個轟炸了北京β星的瘋子,薄荷一把捂住嘴,鬥雞攥緊了拳頭,幾乎分不清眼前的是虛影還是真人,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吼,當場就要雙目充血地衝上去——被林靜恆一手按住肩膀,輕飄飄地推到一邊。
阿瑞斯馮如果有祖墳,大概已經被人挖成地鐵中轉站了,不大在乎別人罵他,熟視無睹地接收了一堆深仇大恨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在林靜恆身上,瞳孔明顯地一縮,盯着林靜恆仔細端詳片刻,阿瑞斯馮動了動金屬嘴角:“看來我是有資格和您說幾句話了,自我介紹一下,本人是這一任的凱萊親王,我叫阿瑞斯馮,請問這位很眼熟的先生,怎麼稱呼?”
林靜恆要笑不笑地反問:“你看我像誰?”
林靜恆掌管白銀要塞的時候,曾經身兼數職——他是想要爭取軍事自治權的七大星系政府的心頭大患,是聯盟高層一部分人的心頭大患,是三大星際海盜團伙的心頭大患。他的照片被無數人釘在飛鏢盤上,每天被扎出成千上萬個窟窿。
阿瑞斯馮當然不可能不認得這張臉,但他也同樣不認爲,這張臉下面的人是林靜恆。
凱萊親王木着臉,一隻眼角僅剩的人皮搭錯了神經似的,一蹦一跳地抽了起來:“我要是沒記錯,你們聯盟的肖像權法裡應該規定吧,人工整容成其他人、特別是名人的臉,是違法的。”
林靜恆順着他的話一笑,口無遮攔地說:“官不究民不舉的事,林靜恆又不能從衣冠冢裡爬出來告我,大不了我把他的訃告多循環幾次。凱萊親王殿下,我帶着一幫兄弟們隨便找個犄角旮旯苟且偷生,哪得罪你了?”
阿瑞斯馮說:“你是白銀十衛的人。”
林靜恆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知道是默認還是嗤笑。
“臉可以變,身份可以僞造,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不會變,生死關頭的戰鬥偏好分析不會出錯。”阿瑞斯馮低聲說,“你的水平,至少是少將以上,你是白銀第幾衛的?”
林靜恆不耐煩地一挑眉:“凱萊親王殿下,白銀要塞都讓你們炸成渣了,哪還有白銀十衛?你想幹什麼?”
基地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看着林靜恆和凱萊親王裝神弄鬼,大概頭一次聽見林上將說這麼多話。
阿瑞斯馮頗爲有風度地回答:“白銀要塞不是我炸的,也不是反烏會炸的,我只管第八星系的事,在第八星系,從恆星到行星,從屍體到殘骸,全都是我的,在我眼皮底下,不允許有地下航道和未知躍遷點的存在。”
林靜恆居然還好像和他講上道理了一樣,聽完沉吟片刻,臉上也沒什麼怒色,點了點頭:“所以你是要我們的地下航道圖。”
“要。第八星系是我的後院,誰也不希望後院裡蛇洞鼠洞一堆,”阿瑞斯馮不客氣地說,“前一陣,我有個手下被我派出去探路,帶走了一支機甲戰隊,結果去了就沒回來,人和機甲,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死亡沙漠裡了,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過。”
林靜恆做了什麼不會滿世界宣傳,因此除了獨眼鷹和陸必行他們,大部分人聽得一頭霧水,卻都感覺到凱萊親王這句話一落地,方纔閒聊似的氣氛陡然就緊張了。
林靜恆擡起頭看着阿瑞斯馮,答非所問:“你的意思是,人是我殺的,隊伍是我埋的,所以找我來尋仇——證據呢?”
阿瑞斯馮一攤手,他那銅皮鐵骨的雙肩並不能靈活地做出“聳肩”的動作,看着像個不大靈光的人偶:“源異人跟了我一百多年,當年從凱萊一直護送我到域外,這些年雖然毛病越來越多,脾氣越來越變態,但我都沒捨得動過他,我身邊忠誠的人不多,經受過考驗的人更少。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死亡沙漠,我很心疼。”
一個要證據,一個說“心疼”,通訊頻道里旁聽的基地癟三們覺得信號可能又不好了,漏聽了幾句似的,對話根本接不上。
林靜恆卻動了動手指,把一條信息發到了通訊頻道。
“防護罩打開,準備緊急躍遷。”
反追蹤系統灰飛煙滅了,但躍遷點畢竟還沒被炸完。
基地的人大氣也不敢出,方纔關上的防護罩一個接一個亮了起來,防護罩受損的,則被其他人保護在中間。
可是癟三軍團們動作太磨蹭,還不等他們準備好,凱萊親王就說:“證據我沒有,但是我既然這麼心疼,當然要找人撒撒火氣,誰讓你正好在這,正好看起來最可疑呢?導彈的炮口可沒說有證據才能發射。”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排重甲竟然招呼也不打地發了一排導彈!
林靜恆聽湛盧說起阿瑞斯馮的生平,當時說此人就像海盜版的自己,其實也並不算完全的妄自菲薄——林將軍本人親自炸了陸信的躍遷點,炸得怒火叢生,所以一定要宰了源異人出氣;凱萊親王自己派出去辦事的人半路死了,死得他心肝肉疼,所以誰在附近誰倒黴,一概拉出去撒火。
基地的癟三兵們附近沒有躍遷點,只能緊急躍遷。緊急躍遷本來絕不是這種初級選手能扛住的,可是眼看導彈迎面打來的一瞬間,癟三們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潛力,大部分人居然成功跑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機甲保護氣體的滋味,被噎了個要死要活。
原本鵪鶉似的擠在一起的隊伍分散得七零八落,像一把打散的豌豆,跳得到處都是。
林靜恆則直接躍遷到了躍遷點0051附近,這個躍遷點距離被炸燬的001端口很近,不知什麼原因,他沒有斷開與基地的遠程連接,此時,通往基地的地下航道真真切切地暴露在阿瑞斯馮眼皮底下。
他看起來就像是想從地下航道撤退。
阿瑞斯馮目光一凝。
不去管那些鳥獸散的基地癟三,直奔林靜恆。
林靜恆掉頭轉入地下航道,基地方向的異常能量波動潮水似的來而復返,好像是穿過無數躍遷點的遠程通訊系統帶來的能量外溢,又好像是藏着一隻悄然吐息的兇獸。
阿瑞斯馮驟然反應過來:“停下,不要追他!”
然而已經太晚了。
海盜中的先鋒跑得太快,追着林靜恆穿過了0051躍遷點,林靜恆突然轉身對準追兵,用強火力阻擋住對方的腳步,同時目光一瞥通訊頻道里所有人的位置,挑了個最近的:“獨眼鷹,引爆0051。”
陸必行驀地回頭。
獨眼鷹“哈哈”一笑,纔不管引爆0051會不會把林靜恆也捲進去,他開的是小機甲,在炮火喧天中正好在一個死角上,衝0051躍遷點連打了三枚導彈後一個緊急躍遷跑了。
0051躍遷點附近的海盜重甲在重三密不透風的狙擊中,根本來不及躲閃,躍遷點轟然炸開,就在那一瞬間,躍遷點附近驚慌的駕駛員集體失去了意識,精神網權限同時被奪走,猛地調轉炮口,朝自己的部隊一口氣連發數十枚導彈。
導彈飛出,膨脹的躍遷點一口吞下了十幾架海盜重甲,林靜恆趕在爆炸能量衝撞過來之前緊急躍遷,衝進了凱萊親王衛隊!
同一種陷阱,把反烏會先知坑了個底朝天之後,又險些炸飛自己小半個戰隊,阿瑞斯馮被這個類比深深地傷了自尊,怒不可遏:“截住他!”
一瞬間,無數展開的精神網壓向湛盧,像一羣撲食的虎狼,此起彼伏地想要剝奪他的精神網,連機甲中的乘客都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剛被保護氣體從緊急躍遷中解放出來的學生們頭暈耳鳴,抱着頭蹲成一排,無數導彈、粒子炮瞄準了重三,又和他擦肩而過,機甲機艙裡警報聲、警報燈閃得人心跳得要炸開。
陸必行:“跟我來!”
跑得到處都是的基地癟三們總算聽見一個聲音,迅速集結在他身後,像在臺風中逆流而上的小小魚羣,衝向凱萊親王衛隊隊尾,不等隊尾重甲反應過來狙擊他們,陸必行突然朝一個半暴露的躍遷點打出了一枚導彈。
凱萊親王衛隊實在怕了這羣一言不合就炸躍遷點的破壞分子,距離躍遷點最近的海盜們反應很大地躥了出去,隊尾頓時亂了,林靜恆的重三趁着這個空檔,利刃似的劈開了海盜戰隊,在一片人仰馬翻中衝了出來。
與此同時,陸必行跟着導彈沒入躍遷點,身後的小機甲羣像游魚一樣跟着他魚貫而入,黃鼠狼大笑:“陸老師,騙人的嗎?”
“慚愧,”陸必行說,“手無寸鐵,只能靠坑蒙拐騙。”
他嘴上說了慚愧,其實一點也不慚愧,帶着小機甲羣,在沒來得及被翻出來的加密躍遷點中來回穿梭,被追得緊了就朝躍遷點開火,第一次開火的假動作把海盜們嚇得躲開了,第二次開火效果就開始不佳,第三假動作,這就成了“狼來了”的故事。
凱萊親王衛隊釋放了躍遷干擾,隨後一排粒子炮提前堵住了他們的路,無數防護罩灰飛煙滅,陸必行彷彿聽見了小機甲防護罩不堪重負的聲音,下一刻,被導彈鎖定的警報傳來,他已經來不及躲了。
這時,湛盧的精神網突然籠罩過來,像一個無形的保護罩,圍住他們的海盜們精神網驟然遭到攻擊,在看不見的人機對接端口你死我活地對撞起來,一圈的海盜彷彿都被施了定身法。
“天……”不知是誰忘了林將軍的忌諱,在通訊頻道里感嘆了一聲,“當年被他從精神網上掃下來,不冤啊。”
“走回航的地下通道……”林靜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通訊頻道里傳來,“快點!”
小機甲羣從縫隙裡鑽了出去,涌向地下航道。
週六:“可是基地……”
“別管,”陸必行打斷他,“聽他的。”
阿瑞斯馮怒極反笑:“整了張一模一樣的臉,還真以爲你是林靜恆嗎?”
林靜恆一把抓住了一根舒緩劑的注射器。
就在這時,阿瑞斯馮和陸必行同時收到了警報——
異常能量從基地的地下航道方向涌過來!
黃鼠狼愣愣地問:“陸老師,這還是騙人的嗎?”
阿瑞斯馮冷笑:“同一個招數用太多遍了吧,你們黔驢技窮了嗎?”
這開玩笑似的異常能量波動“造假”造得非常不走心,速度極快,好像一支撲面而來的超時空機械戰隊。
然而偌大一個八星系,哪來那麼多機械戰隊?
陸必行卻突然大喊一聲:“躲開!”
基地癟三團們倏地跟着他一分爲二,隨即,晃眼的強光穿透了所有人的精神網,在凱萊親王衛隊的中軍腹部直接開了一條口子!
一隊行軍速度極快的重甲戰隊從天而降。
白銀第九衛。
所有人都懷疑自己是氮氣中毒產生了幻覺。
三十架重甲像一把歹毒的匕首,把凱萊親王衛隊剜了個心,直接截斷成兩截,兩排導彈像分海的法器,卷向兩邊。猛烈的轟炸中,阿瑞斯馮的機甲上重力系統幾乎失靈,他猛地站起來:“白銀……”
就在這時,一個通訊請求發了過來,手下人手一哆嗦接通立了,林靜恆那張飛鏢靶廣告海報似的臉落在他面前。
剛以一己之力扛了幾乎整支海盜戰隊精神力的男人鬢角還有冷汗,臉色異常蒼白,他拍了拍手,把不小心捏碎的舒緩劑注射器殘渣甩開:“那我也補一個自我介紹吧,馮殿下,我是正版的,沒有侵犯誰的肖像權,玫瑰之心借你們域外海盜的手脫身,還沒當面道過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