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熟睡中的卓木強巴,唐敏心中泛起一陣暖意。有時,他就像是自己的父親,偉岸的身體給自己依靠的安全感;同時,他是一個好的丈夫和情人,那種甜蜜與溫馨,只有相愛的兩個人才能體會;而現在,他好像自己的孩子,熟睡着,需要自己去精心照料和呵護,那是,多麼奇妙的感覺。
“他會好起來的,是嗎?”
“嗯。”塔西法師答道:“當然,他當然會好起來。”他將這種詢問當做是唐敏對卓木強巴的關心,卻沒留意唐敏那笑容背後隱藏的苦澀,那是一種訣別時悽苦的笑。
“可是,胡楊隊長卻不能回來了。”一想起胡楊隊長,唐敏的眼圈又紅了。
塔西法師道:“不用太過傷心,人身不過都是肉皮囊,無爲無相,他的靈魂會去極樂淨土,他已看破人生的嗔、癡、妄,所以才一點痛苦都沒有地去了。”
這一夜就如此平靜地過去了。誰也沒有留意,在雀母平臺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有一枚比圖釘大不了多少的激光發射器,其發射端的紅光,一閃,一滅。
紅樹林中,馬索被一陣細微的刺激聲驚醒,他看着自己手上那枚特殊的戒指,驚喜地暗想:“太好了,第二枚激光發射器總算啓動了,老闆他們很快就會下來的。哼,卓木強巴,會有你們好看的。”
N國邊哨站,莫金突然大叫道:“索瑞斯!有信號了!”
“什麼?”索瑞斯從房間內衝出來,只見熒幕上出現一個光點,他激動地握着莫金的手道:“終於等到了!”
莫金也難以掩飾心中的喜悅,道:“趕快準備一下,我們只有二十四小時。”
當卓木強巴醒來時,發現唐敏已經靠在自己胸口睡着了。他剛一醒,唐敏也馬上驚醒過來,帶着慵懶的表情,一抹疲憊的笑意,兩人就這樣長久地互望着。那一剎那,時間停滯,天地不在,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那樣一個眼神,已經包含了所有情感,情願就這樣,直到久遠的永恆。
“我睡了多久?”卓木強巴捋過唐敏的秀髮。
“就一晚。”唐敏伏下身來,傾聽着卓木強巴的心跳,呢喃道:“現在感覺有什麼不一樣?”
“嗯,感覺麼……”卓木強巴一面撫摸着唐敏的秀髮,一面望着天花板道:“很奇怪的感覺,我感到身邊的一切都不同了,但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同。”
“討厭。”唐敏輕輕拍打卓木強巴的胸膛。
經過唐敏這樣一提醒,卓木強巴突然發覺,的確,是有什麼地方不同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空氣中有風在涌動,敏敏的鼻息讓那種涌動紊亂起來,自己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種涌動從皮膚表面流過的痕跡。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口起落,自己能清晰地把握到那秀手每一次擡起、落下的軌跡。自己的心跳緩慢低沉而有節律,似乎暗合着某種節拍,每一次都是那麼規整,跳動得如此自然、有力。敏敏輕輕貼在自己胸口的面頰,讓胸口好溫暖,在溫暖中還有一絲涼意,那是什麼?好像是水。
“你又哭了?”卓木強巴微微擡頭,胸膛衣襟果然好大一片淚漬,這種奇怪的感覺,在以前自己絕無法把握。
“還不是怪你!”唐敏用指甲隔衣畫着,突然眼圈又紅了,低聲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能在一起……”
“傻瓜,怎麼會?”卓木強巴打斷她的話,忽然,他感到唐敏的神情不對,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啪啪!”似乎感到卓木強巴已經察覺什麼,唐敏在卓木強巴胸口重重地拍了兩下,嬌嗔道:“快起來,讓他們知道你已經沒事了。”頓了頓又道:“今天,胡隊長天葬。”
卓木強巴半坐起來,肅穆地點頭道:“知道了。”
“那我們走吧,你能走吧?”塔西法師道。
“塔西法師,你怎麼在這裡?”卓木強巴驚異道。
塔西法師微微一笑:“我一直都在這裡。”
張立一直待在停放胡楊隊長遺體的小房間裡,胡隊長的屍身被蜷曲成雙手抱膝、額頭碰膝蓋的母體內胎兒姿勢,外裹着一層白紗,像一個人形的繭。整個房間空空蕩蕩,連絲風都沒有,沒有香燭,不燒紙錢,一種空靈籠罩着整個房間,這裡彷彿與外界相隔絕,略帶潮溼的空氣令人感受到,這裡是生地與死地的界限。張立就那麼坐在胡楊隊長的屍身旁邊,回憶着大鬍子與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幕,那爽朗的笑聲、粗暴的口氣,如今回憶起來,都是那麼親切啊……
不知不覺,天空就放明瞭,由頭頂四面圓鏡折射的光線聚集在白色的紗巾上面,彷彿在屍身上裹了一層淡薄的白色光暈。是否如那些雀母人所說的那樣,胡楊隊長的靈魂,還保留在白紗之內呢?
風,安靜地拂過大地,灰色的天空多了幾許陰霾,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香巴拉似乎也在哭泣。
一行人擡着胡楊隊長,走在碎石碾壓的小路上,沒有喧囂的樂鼓,沒有叢林的鳥鳴,時空平靜得像一面鏡子,是凝固的,卻折射出不同的景物。
一座龐大的人工建築自遠方顯露端倪,越接近它,就越發宏大,讓人壓抑。岳陽靜默片刻,還是忍不住打破了寧靜的氣氛,低聲道:“骷髏臺啊!”
他們眼前出現的,是一個由骷髏——準確地說,是人類的顱骨堆砌的瑪雅金字塔形狀的東西,周圍用黏土黏合起來,四四方方,規規整整,每一級臺階都是由無數顱骨排列而成。那些非常完整、整齊的牙齒留在上下頜骨上,空洞洞的眼窩無聲地凝視遠方,他們形態各異,有的像在竊竊私語,有的像在沉默凝思,更多的顱骨,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着這羣來客。
到了,雀母王輕輕發出命令,有強壯的衛士準備接過胡楊隊長的屍身,但張立說什麼也要送胡楊隊長到最後。雀母王無奈地看着亞拉法師,法師告訴張立,按照古代的規定,執行天葬,是不允許旁人觀摩的。張立不管,倔強地要親自將胡楊隊長的屍身擡上去。雀母王猶豫了半天,總算勉強同意了,卻再也不肯允許其餘人一同上去。亞拉法師做通了大家的工作,他說這絕不是雀母王有意刁難,相反,這代表着對死者的尊敬和與天上神靈接觸的神聖,再者,天葬的整個過程,並不僅僅是讓人感到心情沉痛那麼簡單,普通人甚至無法承受那個觀看的過程。
幾名強壯的士兵換下了卓木強巴等人,跟着兩個拿着古怪刀具的壯漢上去了,一個穿着黑袍的人也上去了。亞拉法師說那是剖割本和召喚師,並告訴大家召喚師是從操獸師裡分離出來的一個職業,只是比操獸師能力要低許多。
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骷髏臺頂端,大家便在臺下靜默地等待着,雀母王也陪同一起。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平臺頂端傳來一聲呼嘯,高亢清越,很快嘯聲就與遠方連成一片。仰頭望去,從蛇形天空的雲霧中,飛來一羣不知名的鳥兒,它們發出箜篌一樣的啼鳴,頭冠上有五彩的羽毛,渾身潔白,體型比烏鴉大,比鷹小,它們在平臺上空盤旋,飛舞在一起時就像一片飄蕩的雲。很快它們聚集成束狀,由一隻頭鳥引領着,整個隊伍盤成螺旋形,緩緩降落在骷髏臺的頂端,最後佔據了整個平臺。四周又一次安靜下來,彷彿一個封閉的空問,沒有風,也沒有流水,什麼聲音都沒有,就連呼吸的空氣,似乎都凝滯起來。
時間在靜默中一分一秒地溜走,終於,不知是那名召喚師還是那隻頭鳥,率先發出一聲清嘯,整個鳥羣像升騰的雲朵冉冉向上,它們飛舞的圖形,彷彿形成了一朵正漸漸綻開的蓮花,越飛越高,最後和那片雲霧融爲一體,再看不見。
雀母王長吁一口氣,告訴他們,整個儀式已經完成了,那骷髏臺的頂端也不再是禁地。沒等雀母王說完,岳陽就當先衝了上去,登到臺頂時一看,整個骷髏臺頂端空空蕩蕩,那幾名剖割本和召喚師正在往下撤,只張立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當中,胡楊隊長則完全不見了,連同裹着他的白絲巾。整個檯面不知用什麼石材鋪成,呈一種牛奶的顏色,乾淨得像每天都被擦拭的羊脂玉雕塑,沒有一滴血,沒有一粒骨頭渣子,一切就像魔術師表演的一場魔術。
岳陽來到臉色有些發白的張立身邊,輕輕搖晃他道:“胡楊隊長,走了嗎?”
不料這輕輕一觸,張立就像木偶一般撲倒在岳陽肩頭,向着骷髏臺邊緣的方向,張嘴大口嘔吐起來,伴隨着嘔吐的還有滾滾熱淚。岳陽只能把住張立的身體,不讓他栽下去,心中也是一陣揪心地疼。
好一會兒,張立才停止了嘔吐,伸手擦乾嘴角的殘漬,哽咽道:“胡楊隊長,他化做了一朵雲,我親眼……看到的!”
岳陽不住點頭,他寧願相信這是真的。
這時,卓木強巴等人也登上了骷髏臺,眼見一片純白,聖潔、莊嚴,彷彿這是距天最近的地方。雨後初霽,一道彩虹從骷髏臺的一側跨向遠方,兩三朵白雲從它腳下優哉遊哉地飄過。大家肅穆地看着彩虹跨越的地方,在心底追憶着那個言語有些粗暴的大鬍子。
岳陽瞳孔微微散大,在彩虹彼端,他彷彿看到兩隻小鳥,閃現了一下,很快又消失在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