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老城。
老城的老,不在於它城牆上佈滿的斑駁傷痕,也不在於那半掩着的城門,像極漏了風的牙齒。
它的老是一種感覺,熟透老去的橘子落在地上,當有人拾起的時候會感覺到它表面粗糙的皺褶,這就是老;當腐爛的果子瀰漫開來味道,讓人聞到,這也是老。
七夜觸碰不到,聞嗅不到,但他能感覺得到,屬於老城的那股悽愴,那股絕望。
守城的修士有氣無力地行走着,如同一頭頭被七夜斬殺過的行屍走肉,城內看不見喧鬧,一片死寂。
“這就是你跟我說的混沌之城?”七夜臉上依然很平靜,但對面的修士卻如同被巨山壓上一般,他的身體禁不住微微顫抖。
七夜的強大,甚至超過了他一開始的判斷。
但越是這樣,他卻越發興奮起來,這樣一個強到可怕的強者,是自己找到引薦回來的!
“大人,你是被妖族囚禁多年有所不知,不止是混沌之城如此,幾乎所有人類之城,除去最強大的那幾座以外,都是這樣的環境氣氛,這就是人類修士的末世啊!”
面對七夜帶給他的壓力,這個修士一下子脫口而出了長串的話,那股壓迫感也隨之消失。
“人類修士的……末世嗎?很恰當的比喻。”七夜泛起苦笑,如此畫面,那種千瘡百孔的瘡痍感。
突然,這種充斥滄桑的氣息一下子濃烈了起來,七夜才發現他們已經臨近混沌之城外,越接近,這座老城的氣息就愈發明顯。
他靜靜感受着混沌之城散發出來的氣息,眼角莫名地變得溼潤,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到。
明明是一座新建不到三年的城,爲何要稱之爲老城,爲何會有這樣強烈的滄桑感,七夜低下頭來。
他伸出手,讓手掌心整個貼在混沌之城的城牆上,彷彿在聆聽整座老城的心跳脈率,又彷彿在聽一個年輕的老者訴說屬於它自己的故事。
七夜忽然忘記了瀰漫在空氣中的哀傷,他的眼裡只有感慨,這不僅僅是戰場,也是他闊別三年的世界。
熟悉,溫暖,老城的城牆也不再那麼冰冷,捂得他手心暖和,身體也不再那麼冰涼。
收回手,輕輕摩挲了幾下,七夜回頭示意在身後靜靜等待的修士道:“走吧,我突然喜歡上這裡了。它很真實,值得一個人類修士去珍惜的真實。”
天空中,獵獵作響的鐵血戰旗霍霍,雖百孔亦餘威尚存。
不少巡邏的修士一下子打起精神來,他們以爲是有妖修來襲,然後就看到了那個徐徐走來的男子。
像在看一座會走路的山。
…
七夜離開的地方,佈滿屍體的血腥的地方,這裡曾經經歷過大戰,現在成了被屠戮後的修羅場,周圍焦黃的樹木已然不見,乾涸得再次裂開得土壤上,只有一個傳送陣的光圈明顯泛光。
有一個男子從光圈內走出,帶出了一些光,亦或是他身上本就有着光,璀璨奪目。
他一步,就從陣法內走出,來到了發生大戰的地方,他蹲下身子仔細辨別着這些妖修身上的傷痕。
“大多都是一擊致命,從切口的大小判斷,應該是一個強悍的人類劍修所爲。只可惜,這麼多屍體裡面,並沒有發現小姐讓我追蹤的那個類人族妖修。”
桐鬼皺着眉頭,漸漸斂去身上淡淡的光芒,露出光芒中一箇中老的面容。
相比於老城的老,他似乎截然不同,渾身散發着一種致命凌厲的氣勢,像是一個老練到極致的獵手。
有百年水穿石,有千年磨一劍。歲月如果沒能擊穿你的心,便能將你磨礪得更加強大。
桐鬼是桐族人,確切得說,他是鳳凰的人,因爲整個桐族都是鳳凰的守護家族,所以桐鬼要遵循一切鳳凰下達的意志,她的意志就是所有桐族人的意志。
鳳凰非梧桐不棲,桐族和鳳凰一脈的淵源流長,到了他們這一代代已經變成本能。
“如果不是那些該死的老頑固,或許我能夠早半天到達,也不會像如今那麼麻煩了。”
桐鬼口中不由得抱怨了一聲,只是看着他衰老的容顏,難以想象他口中的老傢伙,又都是一些活了多少歲月的老怪物。
這些老怪物,就是各個大家族的老祖宗,他們不會直接下達意志,但會有降旨一般的暗示傳達。
比如這一次,他們下達的主要內容,就是用盡一切手段,阻止那個擁有三天賦的類人族妖修成長起來。
妖族,終究是非人族的天下,至於類人族,那是絕對的異端,是所有妖修都應該唾棄牴觸的對象,他們不容許自己的權威被一切可能威脅。
桐鬼因爲這而遭受波及,哪怕他是一個妖王,哪怕他的修爲已經到達一個很恐怖的高度。
他還是一個跑腿的命。
這就是命,就像人不服老一樣,你不服,但歲月還是在慢慢強加你身上的年輪,直到你真的有一天動不了了,低下頭來纔會發現,已經不知何時被歲月拴住,鎖上了鎖。
桐鬼明白這些,只是他還不能認老,於是迅速祛除了腦海中一些沮喪的負面情緒,重新冷靜下來。
查探完整個現場後,他也推究出了幾個可能的情況:一來可能是他們傳送到這裡恰好遇到人類修士,並且和他們發生了大戰,而人類修士一方則是一個極強的劍修。
這也是能解釋,爲什麼所有妖修都殞命於此,並且傷口的痕跡也能證明是劍類武器。
二來的話,就是這些妖修都是那個類人族妖修殺死的,只不過這比前一種可能說不通太多。
“不管如何,而今需要做的,只需找到那個擁有三天賦的類人族妖修,一切問題當面問,自然都會迎刃而解。”桐鬼想罷,身影重新消失在光芒星輝下,不見了蹤影。
他的腳下,土地開始劇烈震盪,那些散落各處的妖修屍體,都被涌起的土壤重新覆蓋。
就在桐鬼剛走不過一會,又走來兩個年輕的人類修士,從他們走路姿態和穿着,在以前一定是個紈絝。
只不過妖族入侵以後,不要說是什麼貴族,連頂尖的門派種族都隱退,哪裡還有什麼貴族之分,於是他的身份一下子跌落千丈。
如今加入混沌之城,只是爲了能夠混口飯出,才接了巡邏混沌之城境的任務。
“昨天那個傢伙火急火燎地拉着一個神秘的修士走進了城主府,天曉得他爲什麼會放棄這麼輕鬆的巡邏任務。”一個人類修士隨性地踢了踢土壤,滿不在乎地嘲笑。
他的同伴沒有開口,他只是盯着地上的塵土溝壑若有所思,似乎在試圖找到一些什麼。
“走吧,根本沒有什麼事,可能昨天這裡出現的奇怪波動根本和那個修士沒有關係,不要再找了。”
被同伴拉住,那個還準備俯身仔細翻找檢查一下土壤的修士停了下來,他覺得腳下踩着的土質有些鬆軟,但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可能是自己御空飛行後的錯覺。
有句話說的沒錯,戰爭久了,人在這樣壓抑的環境裡,發生一些什麼不正常都再正常不過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回去吧,向上面彙報完這裡的情況,也好換取一下最近幾天的開銷。”
…
七夜化身夜如歌,隨着那個帶路的修士,逐步走進那座被他遠觀,被他近撫的老城,一進城,眼前不出所料的,一派陳舊衰破的模樣。
房子還是房子,街道還是街道,不過都損壞破碎得嚴重了些,以至於變得奇怪。
這就是人類修士居住的環境,他們在妖族入侵後生存的環境,七夜默默嘆了一聲,有點於心不忍。
“夜前輩,城主近日剛巧出城,還煩請您先在這民宅里居住幾天,等到城主歸來後,自然會將您捧爲座上賓,到時候您的一切疑問都會被解答。”
“既如此,又何故誆我?”七夜皺眉,原來城主並不在城中,那之前他的那些話,豈不都是些信口雌黃?
想到這裡,便愈發有些不喜,對於這種滿口虛假的修士,七夜很是牴觸,所以臉色驟變。
“前輩誤會,我也是剛剛上去稟報過後,才知道城主不在的消息,所以不是有意欺騙前輩,還望夜前輩明察!”那修士察言觀色的本領尚有,一看到七夜不善的臉色,就知道事出何因。
於是他趕忙解釋道,只是他的解釋對七夜而言,更像是一種智商上的侮辱。
“之前你便說過,是城主派你前來查探這邊波動,到現在又推脫說才知道城主不在,這兩者豈不矛盾?”
“呃……”這個修士一時語扼,他的話根本分不清楚真假,到底城主在或不在,究竟願不願意見他回答他的問題,自己被邀請到混沌之城的真實目的,七夜一個都不知道。
因爲對方沒有告訴他,更確切的說,因爲現在證明對方告訴他的都可能是假的。
但七夜沒有翻臉,最終還是靜靜地坐了下來,在對方安排休息養傷的一間民房裡。
理智,有的時候比快意更加重要,這也是一種順心意,順的,是大腦中經過縝密推理後的意,並不和順心意的本質衝突。
七夜還需要混沌之城,需要它告訴自己有關這個世界更多的東西。
他能走,隨時可以,但前提是把傷養好,把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在這裡瞭解得七七八八。
這樣子走,總比現在因爲對方滿口胡言的欺騙,將自己誆到混沌之城就直接離開,要明智得多。
“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麼目的,既然我來了混沌之城,也會履行好一個混沌之城居民的義務職責。但我希望,在城主這件事情上,你不是騙我的。不然的話,就算拼着和整個城池爲敵,我也會——”
七夜的話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知道對方已經聽明白自己話裡的威脅。
不過真就算七夜那麼做了,相比於一個第八境的巔峰強者,區區一個小修士也只會是死不足惜。
桌案前的燈火熄滅又燃起,如同一粒火紅細小的豆苗在戰慄,隨時都有可能在下一秒熄滅,昏黃的燭光照耀着這座破屋,斑駁的牆面讓七夜無心睡眠。
小小的抽泣聲,從一旁的櫥櫃中響起,在這個夜晚即將來臨的時候,額外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