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汴梁一戰,其志本在速得。
前番打太原,得知呼延灼急報太原警訊,關勝左思右想,只令郝思文領兵三千來替守雁門,教呼延灼引本部兵馬救援,老曹見葉知秋,當即看出關勝坐鎮山後九州,日子怕是不大好過。
不然太原一失,雁門以北皆成飛地,以關勝將才,豈能不知?
推而及之,殺虎口若是壓力甚大,那麼長城一帶諸關,只怕壓力都不會小。
老曹口中不多言,恐衆將分心,自家心中,卻是暗含焦灼。
他自千年迷夢中醒來,對於許多冥冥中事——譬如天命,自覺比別人多一份感懷。
如果說千年前,漢末三分,天命在曹孫劉三家輪轉。
那麼如今天命,想必便是在完顏氏一族。
雖然“孤既然來,便是天命”的自信,老曹依舊深俱,但也不敢因此小覷了龍起於白山黑水的女真一族,因此急急欲了中原事,再赴塞外定雌雄。
汴梁此城,老曹往來多遍,自不陌生。
縱然老官家爲了美學上的考慮,耗費巨資,把原本曲折呼應的城牆拉得筆直,但城牆的高度、厚度,畢竟雄絕天下,加上各城門皆建甕城,着實易守難攻。
若非如此,當初老官家如何得以疲敝之軍,先後擋住遼金攻打?
因此若要打這等雄城,或是以大軍圍合,曠日持久,耗盡他城中氣血,或是裡應外合,於城中安插內應,尋機破之。
老曹心思都在女真處,哪裡有許多功夫與他虛耗?早便存了用內應的心思。
自殘遼佔得汴京,許多老實百姓倒還罷了,卻有不少身懷武藝的江湖好漢,豈肯同敵國效力?因此各自設法出逃,其中有功敗身死的,自然也有得手逃出的。
譬如老曹如何得知,遼軍破城無憂洞出了大力?便是在洛陽時,六扇門中逃出的一位好手,特地告知。
此人本是開封府一名捕頭,姓張名曉慶,善使一口長刀,諢號“飛沙刀”。
當初王時雍效力楊戩等人,便調麾下衙役、捕頭,要夥同他們奪門獻城,便是這個張曉慶,假意相從,待王時雍一去,召集衆人密議:“諸位,我等兄弟,久居汴京多年,腳下之土,乃我家鄉,身爲男兒,不能保家護國,已然可恥,豈有勾結異族,把家鄉送於他殘害道理?”
要說這些六扇門人物,平素裡勒索商戶行人,指鹿爲馬、壓榨良善的惡業,亦都做下不少,然而耗子扛槍窩裡橫,豈有勾結貓兒再來禍害的道理?
因此聽了張捕頭一席話,衆人都激起義憤,紛紛嚷道:“張大哥說的是!我等雖不懂什麼道理,卻都是有骨頭的男子,該怎麼做,張大哥吩咐便是!”
張曉慶大喜,當即道:“王時雍之輩並無兵權,若要舉事,無外乎家中護院健僕,我等這些日兵器不可離身,見他事起,一舉殺出,拖住他這幹人,時候一久,將軍們反應過來,自然領軍剿滅,汴京便可無憂,我等亦都有功勞可分。”
然而張曉慶見識終究有限,卻不知秦檜安排下奪城計策,楊戩之流不過障眼法,真正殺手鐗,卻是“汴梁夜天子”、“無憂樓主”華朝煙!
於是事發當天,無憂洞高手全出,自這幹捕快衙役背後殺起,直殺得人頭滾滾、血漫長街——
要知平素這些公差,便和無憂洞惡徒有些許勾結,總的來說還是貓和老鼠的關係,如今鼠輩得勢,豈不要將貓兒趕盡殺絕?
當時情況,衙役們殺得大敗,無憂洞高手趁機攻上城牆搶門,張曉慶見事不諧,只得落荒而逃,不想他往日裡嫉惡如仇,鋒芒太盛,兩個無憂洞惡徒竟然寧肯違了洞主意思,也要將他追殺。
張曉慶吃他兩個追得上天入地無門,跑過幾條街,將心一橫,反闖入無憂洞去。
他們這幹捕快,對於無憂洞深處情形雖然不知,外圍通道,諸處入口,百餘年代代相傳,倒是摸得熟悉。當日洞中一場追殺,三人各自拼命,最終張曉慶還是憑藉家傳絕學“飛塵手”,將兩個惡徒殺死。
殺了二人,他也半身帶傷,當下尋思:了不得,上至一二品大員,下至無憂洞、鬼樊樓這些怪物,聯手要賣汴京,我這一身傷勢,如何能挽狂瀾?且借無憂洞的溝壑逃出城去,慢慢再做道理。
他判定了方向,摸摸索索便往外走,及至半途,有些迷路,焦急之間,忽聽前方有人大罵遼人背信棄義,連忙屏息藏身。
不久,卻見華朝煙半身是血,身上插着幾支長箭,一瘸一拐,罵罵咧咧,自他不遠處經過,
張曉慶久混江湖的主,一眼便看出必是遼人過河拆橋,反擺了華朝煙一道。
暗自幸災樂禍一番,待華朝煙去遠,他順着對方來路遁出,涉水逃離了汴梁城,尋個相熟的農家養好傷勢,打聽到皇帝跑去了西京洛陽,也便趕往投靠,卻被老曹要打探汴梁失守經過,將他挑出,就此帶在軍中。
出洛陽來,一路數場戰鬥,老曹指揮若定,打得氣勢如虹,張曉慶旁觀者清,暗自心折,每每與人言:不料我朝還有武帥這般良將,若是早肯重用,國事豈止於此?
及至鄭州擒了天祚帝,老曹放出話去:五日後汴梁城下剮了廢帝。然而當晚,時遷便招呼了張曉慶,一行五人,騎快馬先去汴京。
哪五人?乃是:“入雲龍”公孫勝、“鼓上蚤”時遷、“夢裡落花”艾蔲子、歸義胡兒“浪裡鰲”張良,加上“飛沙刀”張曉慶。
這五人中,張曉慶是地裡鬼,趁黑帶着衆人,一直掩到護城河邊。
張良揹着個皮筏子,悄悄渡了衆人過河,張曉慶尋到無憂洞入口處,幾個暗暗下水進洞,屏息行了幾丈,便出水面,各自摸出油紙包裹的火摺子打燃,張曉慶打頭,領衆人深一腳、淺一腳,往無憂洞深處尋去。
奪城一戰,無憂洞精銳盡出,得以生還的,卻只華朝煙一個,那些在黑道上聲名顯赫的巨擘,早化作了堆堆白骨。
因此五人深入無憂洞六七裡,才終於被發現——一聲骨哨響動,不多時,二三十面目猙獰的漢子從各處涌出,驚呼道:“有外人擅闖,殺了他們。”
時遷低笑一聲,甩手幾枚手裡劍打出,爲首幾個漢子手背一痛,兵器墜地。
艾蔲子揚長而出,懷中摸出一隻紙紮的老虎,摸了摸虎頭,捧在手裡笑道:“我等來訪無憂洞、鬼樊樓之主華先生,識趣的速速去通報,不然小道便讓老虎吃了你們。”
一衆漢子面面相覷,露出惡臉道:“你這廝莫不是失心瘋?況且我家樓主何許人也,你想見便能見麼?”
艾蔲子嘆道:“既然如此,算這虎今日有口福。”
說着把那紙虎一拋,甫一離手,迎風便長,霎那間化成一隻兩丈餘長巨虎,吊睛白額,吼叫一聲,滿洞腥風滾滾,撲如人羣中,啊嗚啊嗚,連吞兩人入腹。
無憂洞衆人嚇得屁滾尿流,齊齊大叫:“去通報、去通報!道爺還請收了神通。”
艾蔲子瞪起眼道:“既說了去,如何不走?”話音方落,那虎嗷嗷一聲大吼,這些惡漢半數都撒了一褲襠黃尿,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去了。
艾蔲子見他們去遠,這才把手一招,那虎跳回掌心,依舊是木木呆呆一隻紙虎。
時遷望去,被老虎吞吃的兩人,暈倒在石壁之側,自己眼睜睜望着,竟也不曾見那虎何時將那兩個屙出,不由讚歎道:“小道長這手術法,當真驚人。”
艾蔲子連連擺手:“當着真人不說假話,小道這手本事,只怕要惹公孫先生好笑,只是這些宵小,也不配讓先生動手,小道這才越俎代庖。”
公孫勝見他說話有禮,呵呵笑道:“伱也不必拘謹,這手幻術,真假難辨,也是難得的恨了,可見喬冽傳了些真本事給你。我和喬冽,早晚都是師兄弟,你喚一聲師伯,我還當得起。”
艾蔲子大喜,口稱師伯,公孫勝也不拿大,便指點他方纔幻術中,還有哪些細節可以更好。
這兩人說得入港,一陣腳步聲響,二三百面目陰沉的漢子,簇擁着一個紅袍人氣勢洶洶而來。
那紅袍人身材瘦削,一身紅袍顯得格外寬大,面上帶張城隍面具,雙眼如兩朵鬼火,自五個臉上一掃而過,陰惻惻道:“張曉慶!你這廝還未死麼?你敢帶人闖我無憂洞,可知是什麼下場?”
“擅闖無憂洞,受萬鼠噬體大刑。”張曉慶淡淡道,隨即一笑:“華朝煙,大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也別在張某面前擺威風,你無憂洞五龍、十虎、三十六鬼神,還有八十一位索魂差官,如今都已死絕,就憑現在你手下這些蝦兵蟹將,還要擺你‘夜天子’的威風麼?”
無憂洞這些漢子,若於常人而言,也算兇狠毒辣了,但是放在江湖上看,不過是一羣嘍囉,張曉慶當初獨自搏殺了無憂洞“斷腸鬼”、“毒心鬼”兩大高手,豈將這些人放在眼中?
華朝煙看不清神情,眼神卻是愈發凌冽,冷笑道:“蠢材!甚麼龍虎鬼神,無憂洞之所以能立住字號,本就在華某一人!華某既在,要多少部衆沒有?你這廝既然敢小覷我,便先取你一雙招子!”
話音未落,紅袍一振,兩支金鏢光華一閃,直取張曉慶雙目,張曉慶一驚,他早有提防,卻不料對方金鏢這般快法,正自懊悔,只聽叮叮兩聲,兩隻金鏢不知彈飛了何處。
張曉慶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見華朝煙眸子一眯,冷聲道:“扶桑暗器?”
“華樓主好見識!”時遷哈哈一笑,大模大樣上前:“的確是扶桑國學來的暗器!華樓主,我等專程拜訪,你又何必出手傷人?”
華朝煙沉默片刻,忽然怪笑一聲:“嘿嘿,呵呵,你能擋下我的鏢,有資格同我說話,不知閣下姓甚名誰!”
時遷一抱拳:“好說!在下不才,乃是‘武孟德’麾下的兄弟,姓時名遷,江湖人稱‘鼓上蚤’!”
華朝煙眼神一變:“‘武孟德’的兄弟?‘武孟德’不是做了朝廷的大官兒麼?”
時遷哈哈一笑:“華樓主說笑了!趙家這等皇帝,貪婪愚蠢,若是華樓主,可願替他賣命?我哥哥一代大豪,做他的官兒,不過是稍借其力,只待取了東京,便要自立新國,屆時吾等草莽之輩,皆可從龍化生,也鬧一個公侯萬代的富貴。”
華朝煙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武孟德’要造反?”
“造反?”時遷彷彿聽到天大笑話,一臉戲謔:“哈哈哈哈,這麼同樓主說罷!前兩年,我哥哥先後平了王慶、田虎,其麾下豪傑人物,大多轉投我哥哥帳下,去歲宋廷打方臘,我哥哥參雜其中,不僅得了許多明教好漢,更成了方教主的女婿,如今留了‘花和尚’、‘青面獸’、‘九紋龍’等兄弟在江南,隨時便能大舉。”
花和尚等幾個,都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好漢,華朝煙聽了,暗暗倒吸涼氣,心道自己枉自號個夜天子,如今看看人家,才真正是大氣派。
又不甘墜了氣勢,冷笑道:“倒是了不得,四大寇滅了三家,卻不知何時對梁山下手?”
公孫勝淡淡道:“貧道公孫勝,人稱‘入雲龍’。晁蓋哥哥初奪梁山,便有貧道助力。這些年梁山兵強馬壯,多有武大哥出力緣故,他麾下不好安插的好漢,如今亦都在梁山,貧道這般說,你可明白?”
時遷不待華朝煙多說,接口道:“去歲自江南迴返,我哥哥領五千精銳跨海徵遼,如今幽雲十六州盡收掌中,前些日子西夏人趁着西軍勢危來攻,我哥哥千里奇襲興慶府,翻身回援太原城,一場大水,滅殺西夏十餘萬兵馬,如今我等來取汴京,自有一班兄弟殺往西北,滅國絕祀,只在朝夕,兄弟這般說,樓主可明白?”
華朝煙長長倒吸一口涼氣:“這般說來,豈不是東南西北,都在‘武孟德’掌握?”
時遷笑道:“山東本是我哥哥立身之本,不過你若說東,前歲我哥哥出使金國,歸途時去了一趟扶桑,如今扶桑太后,便是我哥哥的婆娘,兩人孩子稍大,便要做扶桑國主,兄弟這‘手裡劍’,還有這‘鎖鐮’,也都是扶桑的玩意兒。”
他把鎖鐮取出一抖,華朝煙盯着看了片刻,忽然閉上眼睛——
此人自詡夜天子,汴梁又是四海消息匯聚之處,他的識見,只怕比官家還要開闊許多,畢竟沒有奸臣刻意欺瞞。當下把這幾年所發生諸般事情,仔細想了一回,發覺時遷所言合榫合鉚,細節處嚴絲合縫,毫無半點破綻,心中已是信之不疑。
當下睜眼,先自去了面罩,露出一張平平無奇面孔:“罷了,不料這數年來,‘武孟德’做下這般驚天事業!吾方纔想來,竟是真命之主——卻不知你等此來,欲要華某做些甚麼。”
時遷一笑:“亦無他事,不過再施故計,獻一遭汴京。”
華朝煙眼神閃爍片刻,嘆息道:“我被秦檜那奸賊所欺,如今洞中實力,十不存一,真正高手,便剩華某一個……何況華某也不知‘武孟德’若得了此城,會否如遼人般待我?”
時遷搖頭,一指張良:“這位張良兄弟,本是黃河上一名船伕,只因渡我哥哥去取興慶府,我哥哥便視作自家兄弟,開國之後,一個將軍之位,再也難跑。”
又指自己一笑:“你聽‘鼓上蚤’三字,也當知我來歷,時遷當年不過一個三手偷兒,真正是雞鳴狗盜之徒,哥哥這些年,待我有如親弟兄,若是開國,時某不敢妄自菲薄,只是封侯卻也難免。”
他拍了拍自己胸膛,看向華朝煙:“時某穿鞋才高五尺,如此賊軀,尚穿得一襲侯袍,何況華兄?”
華朝煙聽罷一想,果然如此!“武孟德”出身江湖,手下多是草莽,難道單單騙自己一人?
立刻咬牙下了決心:“好!只是我有一個要求——事成之後,我要秦檜!”
時遷大笑:“皆隨華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