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種相公遭他頂撞,臉色難看,卻也未曾言語。”
時遷慢慢說道:“可是節度使荊忠卻在一旁,陰着臉說,果然英雄出少年,既然此子這般忠義,大帥何不讓他斷後?正好成全他的擔當。”
“老種相公依然不語,只顧後撤,他此時指揮倒還有方,令各軍層層佈防、依次退後,不料金兵分出三千偏師,由韓慶和率領,繞擊宋軍後路,各部見了,恐走不脫,各自爭相逃命,大軍因之而潰。”
“那少年見狀,怒不可遏,厲聲道:‘文臣無謀,武將無膽,吾大好男兒,羞於汝輩爲伍!’說罷策馬提槍,扭頭殺向金兵處,沿路高呼:‘有血性的,隨我去殺女真!’”
曹操聽得眼都不眨,眉頭深鎖:“有人隨他去麼?”
時遷道:“初時無人,後來涇原軍中,衝出三個少年,齊聲大呼:‘寧隨好男戰死,不做刀下豬羊。’隨那少年衝了去,這纔有千餘人,先後景從,扭頭殺向女真兵。”
曹操嘆道:“出關宋軍十三萬,唯此千個是男兒!唉,這個少年後來如何了?”
時遷搖頭道:“那便不知了,被俘的宋軍衆說紛紜,有說死了的,有說眼見着他透重圍衝出去的。”
曹操嘆息一回,又問:“此戰宋軍損失若何?”
時遷露出慘然神色:“損失極大,三停折了二停,遭殺死數萬,又有數萬走投無路被俘,得以生歸雁門關的,怕是不到四萬人。又有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亂軍中撞着金軍主將婁室,吃他一刀斬殺。”
曹操冷聲道:“厲害,厲害,童貫先送了二十萬,他這裡又送八萬,這還叫什麼大宋?分明便是大送特送!哼,那如今又是甚麼情形?”
時遷對答如流:“宋軍戰敗後,婁室聲稱宋國毀約背盟,要殺上汴京質問皇帝,因此兵叩雁門關,將雲州的皮室軍都調了去,連應州遼軍,湊出十二萬大軍,日夜攻打。”
關勝冷笑道:“雁門關天下奇險,雖只有數萬殘軍,也不是他能打下的,況且這裡兵敗,必然要派快馬去追回宗老將軍,兩下合兵,足有五六萬人,豈能有失?”
曹操苦笑道:“按理而言,自應如此,只是宋國兵馬,每每不能以常理度之,總之雁門真個失了,爲兄亦不覺奇怪。”
史文恭嘆道:“此敗咎由自取,大好局面,毀於一旦,倒也罷了,只是那個少年,若是戰死,太過可惜。”
衆人齊齊點頭,都是深以爲然。
時遷把西路宋軍戰敗的經過說清,衆人都覺心中鬱郁,曹操安慰衆人道:“吾當初何以要發展實力?便是爲了應對今日,你等兄弟也不必頹唐,天下事尚有吾等在,豈能容那些胡狗猖獗到底?”
關勝點頭道:“這話是極!若無哥哥,吾還在山西爲官,西路軍的屍骸裡,說不得就多了一個關某。”
衆人聽罷,想起自家手頭的實力,歷來的戰績,果然平添許多豪情。
曹操拉過時遷道:“兄弟,你這一番奔波辛苦,功勞非小,本該讓你休息幾日,只是爲兄手上有樁大事,若非伱去,再無一個能幹成,因此還需辛苦。”
時遷聽說,腰板一挺,昂然道:“哥哥如何同小弟客氣起來?只顧下令便是,任他刀山火海,小弟亦踏幾個來回。”
曹操壯之,遂把耶律敖盧斡之事說出,又道:“我欲讓你潛入遼營,尋到此人,將他母親、姨父的書信遞上,再告訴他,他耶律家的基業存亡,全在他手中,然後設法把他拐出營,直往雲州來,我自領兵沿大路殺去接應你。”
這樁事情,比此前打聽消息更要兇險許多,時遷卻是渾無懼色,把瘦骨嶙峋的胸脯子拍得砰砰作響,滿口道:“哥哥放心,莫說一個皇子,便是你要耶律延禧的人頭,小弟也替你偷來。”
馬靈此番和他來去多日,倒是結下了情誼,見狀起身道:“哥哥,要不小弟也走一遭,相幫時遷兄弟行事。”
曹操擺手道:“爲兄還有用你處,卻是要借你腳力,翻山越嶺,繞到雁門關後,求見老種相公,替爲兄遞上一封書信。”
馬靈一聽,立刻猜到是老曹要和宋軍聯手,曉得是大事,當即應下。
老曹遂令他兩個飽餐足睡,次日醒來,把準備後的書信、信物各自賦予,令他兩個分頭行事去了。
十二月十五日,老曹、耶律撻曷裡出征,打着北院大王旗號,合兵兩萬,殺向雁門關。
大同至雁門關,路途三百里,老曹領軍緩緩而行,七日只走了兩百里。
所謂兵貴神速,老曹這般拖沓,自然是在等時遷。
卻說數日前,時遷、馬靈離了雲州,各自奔前路,時遷騎匹快馬,一日夜即到了寰州。
此處距離雁門關不過數十里,金國大軍在二十里外紮營,因天寒之故,各部輪流來瞏州安歇,一應糧草、軍械,也都雲集此城,因此防守自然森嚴。
但是對時遷來說,又無旁個人需要照顧,天下何處可稱森嚴?
城牆雖高,不過是入室門檻,守軍雖衆,不過是懶惰家貓,當下趁着天色微明,徑直從城牆上攀入,幾乎就在巡邏兵丁的眼皮子底下,輕輕鬆鬆進得城裡。
此城本來也不甚繁華,若只是駐紮遼兵也還罷了,偏偏還有一萬七千金兵,不時輪流來休整,這些金兵並不把遼人當人看待,半個月功夫,把城中折騰得鬼蜮一般,遼國兵將也都敢怒不敢言。
只是這般一來,倒又便宜了時遷,城中燈火稀少,他便只顧往密集處尋來,不多久便尋到一片宅邸,也不知曾經是哪個富戶的,如今卻成了雲州王的王府。
他使個“狸貓散步”的功夫,四肢着地,繞着圍牆上,貓兒一般大模大樣走了一遭,底下便有人瞧上來,夜影裡看不真切,也都以爲是狸貓。
這圈轉下來,他便找到了幾個遼國皇子皇女所居,其中有個小宅,看守分外森嚴,料定便是敖盧斡了。
時遷悄然滑下牆角,貼身包袱裡一摸,摸出一件女裝來,三下五除二換了,又胡亂抹些胭脂,解散了頭髮,把身上撕了幾個口子,露出瘦削的肩膀頭來。
打扮妥當,他捂着臉,抽抽泣泣的,腳步艱難的挪出來,恰好從那小宅門前路過,四個守衛,本來困得要瞌睡,一眼瞥見,頓時來了精神。
時遷走來的角度都是精心選的,那些守衛看得見他,卻不曾被時遷看見,只聽時遷一手捂着臉,一手捂着小肚子,一邊艱難移動,一邊低聲哭道:“這廝們蒙着臉,也看不清誰是誰,五個人弄我小奴家一個,好險沒被他弄死,丟死人了,若吃這些狗賊種了孩兒在肚皮裡,竟連親爹也找不到,嗚嗚,小奴家的命好苦。”
那聲音悽楚婉約中,又透着幾分騷勁,明顯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那幾個守衛,見了他走路姿勢,露出的“香肩”,已自眼神發直,待聽清他說的話,越發發起狂來,四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摸出汗巾子,矇住了自家臉,齊齊往外一撲,猛虎捉小羊般捉住時遷,一個伸手捂住嘴,一個抱着腿,一個抱着腰,另一個乾脆兩手亂摸,就往後面隱蔽處跑去。
一邊跑,還一邊商量:“老二第一個上,你最快,忙活完了快回去站崗,不然被發現擅離職守,一頓板子難逃。”
那個大概叫老二的不樂道:“我雖快,再戰也快,我看還是老馬你先,你和博爾達關係好,他見你在,便不會追究。”
又有一個抱怨道:“爲這騷貨冒險,有些不值,要不我不去了,替你們站崗,我喜歡有肉的,這女子的胸脯子,比我還乾癟些。”
這是那個亂摸的,一邊說一邊撒開手,便要回去站崗。
時遷大驚,不料這廝這般挑剔,電光石火間也來不及思考,伸手就拉住了那人褲帶。
那人先是一驚,隨即樂起來:“啊喲,剛纔那五個,是沒把小娘子餵飽啊!罷了,老子雖只愛吃肥肉,卻不曾見過你這般癮大的,今日豁出去啃一口排骨。”
這廝似是來了勁,一邊走,一邊彎下腰,就在時遷臉上亂親,一邊親還一邊罵:“胭脂都花了,長相都看不出好賴,噫!這騷貨莫非吃了蒜?口裡好臭。”
時遷忍不住罵道:“你娘才騷,你爹才臭,你再敢伸舌頭,必咬斷了你的。”
那人聽了哈哈大笑,直呼帶勁,對旁邊幾個道:“臭是臭些,倒是個潑辣的,兄弟們,今天不可饒過他,咱們幾個就等着美吧今兒!”
就這幾句話功夫,已到了院後隱僻處,抱着時遷雙腿的,伸手就去掰他腿,時遷雙腿一張一合,已絞住了那人腦袋,使個烏龍絞柱的招數,咔嚓一聲,頓時扭斷了腦袋。
同時袖子裡短刀滑入掌心,往前一捅,刺入那吻他漢子的心窩,無聲無息便委頓下去。
另兩個還沒回過神,時遷下身倒翻上來,雙腿照舊一絞,把抱腰的漢子也一般絞斷了腦袋。
還有個扶着他腦袋的見了大驚,連忙撒手就跑,沒跑出幾步,一柄鐮刀帶着長長鐵鏈,自後面飛上來,輕而易舉割斷了喉嚨。
時遷冷笑一聲:“想睡爺爺?卻怕你等沒這般運道。”
起身來,找個身材矮些的,扒了衣甲換上,大模大樣,走進了那間院子,打着蠟燭進了臥室,手刀打暈宮女,往那熟睡的皇子臉上一照,模樣恰如曹操描述。
當即捂住他嘴,輕輕推醒,低聲道:“不要說話,我是你娘和你姨父派來救你的,有信在此,你慢慢看……”
曹操那邊,行到第八日上,這一日,正要宿營,領兵去做斥候的呂方興高采烈而回:“大哥,你看時遷哥哥帶了何人回來。”
曹操一聽,大步迎出,卻見時遷一臉得意走來,身旁跟着一個體格壯實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一臉警惕之色。
老曹緊走幾步,抱拳笑道:“西風軍大帥方臘,見過晉王殿下。”
晉王乃是耶律敖盧斡的封號,這個少年,自然便是耶律延禧長子,文妃之子,耶律敖盧斡。
那少年眼神有些不安,禮儀倒還不缺,當下還了一禮,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我國還有一支西風軍。”
曹操灑脫一笑:“不瞞殿下,吾軍成立時,西風方起,故名之以西風,其實我等來歷……”
一二三四五,又把說於撻曷裡的故事再說一遍,並強調:“我蒙北院大王、文妃娘娘錯愛,懸了腦袋在腰帶上,要掙一個前程,待驅逐了金狗,打敗了宋人,大王登基大寶後,要許我魏王之位,讓我鎮守南京,方不負我患難相隨。”
耶律敖盧斡雖然年少,但一來天資聰穎,二來他父親有見疑之心,真個是伴君如伴虎,不得不早早成熟了起來。
此刻聽老曹之言語、察老曹之舉止,渾然一副江湖大豪做派,貪念欲求,更是毫不掩飾。
敖盧斡心中不由暗自鄙夷,卻又歡喜:
妙哉,原來是個莽夫!這等人倒是好掌握的,待我慢慢施恩,不愁籠絡不住他,他若將來知道進退,便賜他一場富貴何妨?若是貪得無厭,得隴望蜀,我要對付了他的性命,也不過略施手段罷了。
這般一想,不安之意不由發去了幾分,衝着老曹笑道:“人遇難處,最見真心!方帥在大遼和本王最艱難時,仗義相幫,他日真若事成,豈能忘卻這般恩情?南院大王之位,自然虛席以待。”
曹操見他面上真誠,眼神遊離,暗暗好笑:這個小子,毛也不知道長齊不曾,倒同吾玩起這一套口是心非的把戲來。
臉上卻自然流露出驚喜神色:“若能如此,當真好極,在下替這些兄弟們,先謝過晉王重用。”
兩個大小狐狸都是一肚子心思,彼此面上卻都情深意切,說道高興處,哈哈大笑。
所不同者,老曹知道敖盧斡在笑什麼,敖盧斡則以爲自己知道老曹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