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何天註定麼?
讓石澗仁來說,肯定是未必。
正如他給耿妹子解釋過的那樣,人生的無數個選擇就在自己手中。
往左往右,或進或退,人生的軌跡就會截然不同,只不過就算明白這個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夠自如的掌控人生的選擇呢?除了各種各樣的客觀原因,自己的性格就決定了會怎麼選基本是固定的。
這或許就是那句著名的“性格決定命運”註解。
所以眼前這位馮大師看見與衆不同的小布衣以後,有什麼反應幾乎是註定的。
突然發現來的人中間有一個比自己還氣定神閒的傢伙,這位大師會如何想?
看似不經意,實則處處精心雕琢的閒雲野鶴氛圍,突然站着一個渾身都透着真正閒雲野鶴氣質的傢伙,佈局者會如何想?
如果馮大師真是個不計較得失,不在乎收入,一心修練自身精神世界的大師,他只會如王汝南看見石澗仁的字一樣,如獲至寶真情流露,那是種遇見知音的開心,由此表現出來的就應該是虛若懷谷的歡喜,就算內斂沉靜的性子也起碼是點頭笑笑你知我知。
可惜他不是,很顯然這明明是他看得比命都重要的斂財之道受到了威脅!
石澗仁纔是高人的反應,當看見對方眼神中越來越多疑惑跟驚慌時候,他主動笑笑,收回目光。
竹廬中很簡單,一案一幾,案上擺着清茶瓷壺,几上有幾縷青煙在銅爐,紀如青非常熟稔的在當中一個蒲團上坐下,還輕聲指點齊定海的動作,所以沒注意到馮大師和石澗仁的對視。
但紀若棠看見了。
她陪母親來過,這位大師也不止一次的給她過指點好評,在心目中還是有很高地位的,卻未曾想石澗仁雙手隨意的背在身後就能淡淡的看着對方,而大師的目光就好像給定在他臉上一樣,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有些詫異又有些自豪,大叔……終究是個不一般的人,對不對?
但出於對大師的尊重,看石澗仁目光中沒有半點惴惴不安,那幾乎是每個來到大師面前的人都該有的表情,擔心他惹惱了大師,悄悄伸手抓了石澗仁的袖子搖搖細聲:“尊敬……尊敬點。”
石澗仁卻立刻看見對方的眼神偏冷!
如果說兩人之間的目光算是第一回合交錯,石澗仁幾乎明顯的釋放了信號,我無所謂,你做你的,我只是過路來看看。
偏偏紀若棠這個有些親密又焦急的動作表情,好像一枚石子丟進池塘裡,頓時盪漾起漣漪。
這表明石澗仁有影響紀若棠的能力,進而影響紀如青!
當自己賴以生財的聚寶盆隨時可能被端走,馮大師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就真是天註定了。
這就是爲什麼很多人的選擇沒法擺脫自己的性格,因爲無法超然於事外,把手裡的拂塵輕輕一甩指着:“跟隨紀小姐來的這位道友,看起來氣度不凡,紀居士不介紹一下?”
紀如青眼光一亮,如果說她看人是從男女之間,老闆對屬下之間熟悉的角度覺得石澗仁是個人才,沒想到只是帶到大師面前這麼一站,居然有喧賓奪主的氣勢?
不過她剛要說話,石澗仁真的喧賓奪主了,非常客氣的拱手:“不重要,不重要,我只是紀小姐的古文老師,今天正好遇見,有幸隨老闆看到這俗世中還有這方淨土,心胸爲之一清,大師您忙您的,我就看看。”
這是他再次釋放平和的信號了。
說起來大家都是江湖一脈,也許言談之中對江湖術士算命先生會有點看不起,但那僅限於業務範圍高低,就跟修水立方體育館的看村子頭挖水渠的一個道理,看不起但不至於去掀攤子,只要不傷天害理,基本不會去揭穿或者干擾對方,因爲說到底都是幹同一行業務的,憑什麼斷人財路呢?
所以石澗仁說得很清楚了,甚至還主動給自己的氣質找了個臺階,熟讀古文的傢伙多半也有點這樣的氣質,就請大師你別想多了。
但真的能不多想麼?
但凡聰明狡猾多智之人,難免就會多想,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真實寫照。
頗有氣度的定了定神,馮大師高深莫測的笑笑,收回拂塵:“我道汝是豪傑,原來只是凡夫……”
石澗仁依舊拱手低頭,不再跟對方糾纏,對這帶點挑釁的語言更不搭理。
他的目光移開,馮大師才坐回蒲團上接過齊定海雙手奉上的生辰八字唸唸有詞:“命由我作,福自己求,齊先生是求道德仁義,還是功名富貴?”
這口氣可真夠狂的。
只是說這話的時候,馮大師有意無意的瞟了眼遠處的石澗仁。
小布衣纔不看呢,只聽,揹着手輕低頭,一動不動的站在那眯着眼傾聽,不需要雙眼看,似乎都能根據說話人的語氣聲調模擬出腦海中的樣子來。
聽音,當純粹聽音的時候,撥開了一切視覺迷惑,反而能直抵人心!
那些個道袍啊,拂塵啊,焚香啊,輕紗竹廬、遠山夕陽,全都是道具!
語調中的抑揚頓挫,停頓延續,把這個人的內心展露無遺。
有這些道具的烘托,想來平日裡沒少聽紀如青提到這位大師,先入爲主的信任讓齊定海的聲音虔誠還略帶惶恐:“大師,我求富貴,富貴!誰不是求財呢,我這麼說不犯錯吧?”
紀如青一動不動的專注看着,看大師也看自己的合作伙伴,對齊定海的反應難免有些失望,當站在一個高人面前,有些短板立刻就暴露出來,當然她也捕捉到了馮大師時不時的擡眼遠瞟。
她可不認爲這位大師是在看自己女兒。
但偏生這位女子忍住了回頭,不動聲色的繼續看,好像比起之前每一次來面見大師,今天莫名的多了些疑惑。
馮大師今天確實不在狀態!
做足了氣場,卻無論怎麼都有種心浮氣躁的感覺。
想想吧,初中生在小學生面前大放厥詞講數學題,還是講了要收費的那種,旁邊站個不知道是大學生還是研究生不做聲,那心理壓力得有多大,誰知道自己哪句說錯就會被拎出來吊打?
故作高深的長吟了好幾遍“學者於好色,好名,好貨,好怒,種種諸過,不必逐類尋求……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果,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因……”都沒法靜下心來按照自己慣常的套路進行,連說齊定海的生辰八字中有三劫,掐指一算都老沒繼續說下來!
無論哪一系的忽悠人都是個智力活動,察言觀色的通過各種蛛絲馬跡反饋求算者的情況,如果真是胡言亂語啥都不懂的低級忽悠人可能這會兒不知者無畏,繼續天馬行空的胡說八道也就罷了,偏偏這位馮大師還真有點道行,辨識出了石澗仁的氣質,又不是亂說的那號,這會兒就很難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齊定海身上。
石澗仁心中一嘆,他真心只是想來看看,現如今會點相面觀人,周易算卦之類的工種到底能幹嘛,算是同行之間學習一下,沒想到這些個會點皮毛的真就是大吹法螺嘟嘟嘟故弄玄虛,真真是搞封建迷信了,自己沒半點擋人財路的意思,也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干擾人,輕輕搖頭就對紀若棠低聲:“我想起還有點事情,那我就先走一步,車是留在這裡,還是我開回酒店去?”
女高中生吃驚,使勁悄悄拉他的手:“禮貌!不要不禮貌……”
但這點聲音終於讓紀如青可以理所當然的轉過頭去,她早就想看看了:“糖糖!阿仁!你們在幹什麼……”
也許就是這聲阿仁,頗爲親近的稱呼,成了馮大師心慌意亂中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也跟着突然提高音量:“年輕人,萬般自作還自受,地獄受苦怨何人,你到底是爲何而來,不如開門見山的說個清楚!”
這時候他已經亂了方寸。
石澗仁這幾乎不說不做,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就逼得這位大師到這種地步,算不算豪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