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的利錢早就還清了!還想來訛我?去縣衙還是府衙,你們可得趁早!”
範家院子門口,範晉將一張欠單嘩啦丟了回去,眉宇間的氣度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窮酸秀才,懾得前面那兩個遊手也退了一步。
“範秀才,你欠的是還清了,可你爹孃爲了張羅你的事,卻也借了咱們東家不少錢呢,這不,上面你爹畫的押和手印可清楚得很!”
後面那個遊手咋呼着舉起單子,範晉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怒火中燒,準是這幫高利貸晃子騙了自家爹孃。
“二百六十兩,你們好大的買賣!”
再看清那個數字,範晉真想一頭痰吐到那人臉上。
“你爹孃要託人說合,保住你的功名,免了縣裡發文書追捕,這點錢撈你一身清白,可算是便宜了。”
遊手的話讓範晉咬牙切齒,卻又難以發作。
“爹,娘,不怪你們,是孩兒的錯,沒守在你們身上,讓你們遭了矇騙。”
屋裡範晉安慰着一臉悽色的爹孃。
“這些銀子只是小事,等孩兒中了舉,掙了前程,咱們家的曰子就能再好起來。”
一年攢下來的銀子都被搜刮一空,範晉也是心如刀割,可想到鄉試在即,精神也振作起來。
可接着的遭遇,讓範晉百思不得其解。
“重矩,你快藏藏,於家向縣裡投告了,說你誣告鄉里。”
來遞消息的是番禹縣衙書手吳平吳靜波,不僅是他同窗好友,還跟妹妹小蓮結了親,就等着小蓮明年及笄就納采過門。
“什麼?那事不是已經結了嗎?”
範晉怒火中燒,不顧吳平的勸阻,徑直朝於家奔去。之前他到底遭了什麼難,並沒對李肆細說。其實不是家中有難,而是他自己惹了禍事,緣由不過是幫人寫狀紙,被前任番禹縣太爺指爲訟棍,要辦他惡慫濫告。不是他在縣學的老師,還有在縣衙的同窗活動,這生員功名都差點被擼了。這一番打點花了不少銀子,一時還不出錢,典房典田拖着時間。怕自己人在家裡被扒房現還,纔不得不投奔英德的發矇塾師段宏時那。
此事已經了結,番禹縣的縣太爺也換了人,他滿以爲早無糾葛,怎麼還鬧上這麼一出?
“範秀才,我當家的勸你趕緊走,帶着你一家走吧,他到縣裡投告你,也是被縣太爺逼的。”
到了於家,於家媳婦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看着他,說出了讓範晉毛骨悚然的話。
“我不走!幫我再活動下,把事情拖拖,等鄉試過了,一切就迎刃而解!”
回到家裡,對着吳平,範晉咬牙說着。
“兩任縣太爺都在故意整治你,重矩,是不是跟你和管……”
吳平小心翼翼地說着,可還是惹得範晉開始有些暴躁。
“沒有關係!一點也沒關係!真有關係,我又怎能再見到她?堂堂的廣州將軍,會用這樣的下三濫手段?拐着幾道彎來整治我!?”
之前吳平就勸過範晉,招惹旗人女子,還是將軍女兒,就真是雲淡風輕,什麼事都沒有?那時範晉似乎也聽進去了,可現在好像心志又堅定起來。可這話吳平也覺得有道理,廣州將軍是多大的官?不樂意範晉跟女兒有瓜葛,直接遣個家人來嚇唬幾句,還誰敢有念想?
“再說了,爲我這麼個窮酸,整個官府都能動起來!?”
範晉捏着拳頭,膽氣飽滿。
“我就不信了!朝廷自有法度,總有說理的地方!這大清的天,還是爲咱們士子敞開着的!不就是個縣太爺麼?等我中了舉,再不怕他們這種人的欺凌!”
被他篤定神色感染,吳平點頭,也覺事情不該如此,原本的濃濃擔憂也消散了不少。
兩天後,府學放了科試合格的榜,數百學子們聚在榜前交頭接耳,場面卻異常平靜。這只是科試,真正的門檻在後面,而且這榜也跟往年差不多,黜落者極少,大家談的更多還是鄉試主副考官到底會是誰這一類問題。
低低人聲裡,忽然傳出來一聲慘厲的嘶嚎,就像是血肉被扯裂了一般,震得衆人心頭髮寒。
“不——!”
人羣散開,將一個正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的人露了出來。
“不……”
範晉恨不得將腦袋摔裂在這磚石地上,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連科試都沒過!?不說交卷前審查在三,出場後還仔細回憶了一番,就算有些許小節上的疏漏,也不可能遭了黜落的下場。
“這是爲什麼!?”
滿腔憤懣激得他正涕淚縱橫,附近有人出聲勸他了。
“此次不過,下次再來嘛,年紀還輕,有的是機會。”
說話的生員足有四五十歲了,雲淡風輕地好意安慰着,範晉卻是心火入骨,這不一樣!這次鄉試可是寄託着他功名和佳人兩樁前程,只能進不能退!這次被攔在門檻外,身後那一堆爛事圍上來,他恐怕連學着上次那樣,出奔避禍的機會都沒有了。
深淵,他只覺自己正在朝一個無底深淵墜落。
“學臺大人!”
恍惚間就聽到這樣的招呼聲,是學政來府學慰問生員了,這是廣州城生員特有的待遇。
“學臺大人!”
範晉猛然跳起,朝着遠處被衆人簇擁的史貽直衝去。
“爲什麼!?爲什麼我會被黜落!?學臺大人,求你說個明白!”
周圍學子,連帶史貽直身邊的侍衛兵丁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人已經撞開人羣,徑直扯住了史貽直的袍袖。瞧他一臉涕淚,目露兇光,脖筋都繃得直直的,若是手上有把刀,多半已經落到了史貽直的身上。
兵丁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將這人扯開,幾人合力,牢牢壓在地上。
“那……那是誰?”
史貽直也是臉色發白,好一陣才鎮定下來。
“叫什麼範晉,被黜落了的,該是得了失心瘋。”
聽到這個名字,史貽直一愣,然後臉色如常地點點頭。
“待他清醒下來,放走即可,別爲難他。”
在一片“學臺仁心高照”的稱頌聲中,史貽直拂袖而去,被按在地上的範晉失聲痛哭。
“重矩,安心調養吧,縣裡那麻煩,我們都在幫着拖延,曰子還長,從頭來過也不遲。”
範家院子,吳平安慰着臉色慘白,正臥在牀上的範晉,正要出門,卻被他喊住了。
“靜波,能幫個忙嗎?”
聲音低低的,卻含着不容拒絕的堅決,吳平呆住。
“這……好吧,我也就豁出去了,幫上你這一次,我也相信,總還有說理之地。”
聽了範晉的要求,吳平猶豫了好一陣,然後決然點頭。
“其他倒不好說,不過……天理昭昭,李肆這話倒是沒錯,我就要讓這天理應驗!”
範晉強自下牀,眼裡滿是不屈,他在李莊呆了一年多,對李肆那一通道理沒怎麼上心,可人遇挫折,絕不低頭這心氣,卻已經是蘊得足夠。
之前在李莊再遇管小玉,原本他還頗有顧忌,可李肆的話讓他懂了,做人就得向前走,不能遇到險阻就避開,所以也就放開了心防。跟管小玉相處那一月,是他這輩子最舒心的一月,他還想着這樣的曰子,以後能長長久久。就爲這個,他也要拼命掙得一番前程,這點坎坷,他一定要衝過去。
科試沒過還是其次,眼下縣裡的案子如果過不去,他的功名都要被擼掉,到那時候,可就真是直墜深淵,再難翻身。雖然不確定縣太爺爲何總要整治自己,但範晉覺得,總還是有人能整治縣太爺,他託吳平取的,就是番禹知縣篡改卷檔,逼於家再告他的憑據。
廣州府衙大堂,看着堂下那展臂低頭,將狀紙高高遞起的年輕人,葉旉眼角不斷跳着。
“接過來。”
一聲吩咐,狀紙由皁隸接過,在兩手間漸漸展開,看着“篡改”、“肆意”、“枉法”、“卷宗”等等字樣,葉旉假作撫額,將幾乎快掙破臉皮的肉筋壓住。
“生員範晉,你先回家,待本府細細查來,若番禹縣真有此等罪行,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葉旉用着自己都覺陌生的聲音說道。
“府尊要還的,是朝廷的公道!”
丟下一句鏗鏘有力的話語,範晉拱手告退。
“哼……公道不公道,只有……”
葉旉下意識地看天,接着腦袋轉向北面。
“主子才知道!”
他恨恨的嘀咕着,到了後堂,沉吟片刻,喚過家人。
“去告知將軍府馬催領,說那個窮酸狗急跳牆了,事情已不止他和管家千金的廝纏,我這裡再難遮掩,得他動手才行。讓他注意點,別落了痕跡。”
家人領命而去,葉旉嘆氣,像是在爲誰惋惜。
“只怪你脖子太硬,早早低頭,哪來這番災禍?”
深夜,跟吳平喝到半醉的範晉迷迷糊糊醒來,正要出門解手,卻聽得院子另廂屋裡妹妹的驚呼:“火!”
酒意頓時驚散,範晉衝出門,卻見自家柴火竈房裡火起,火頭洶洶,映得四周通透,已經吞了大半屋子,正朝隔壁父母的屋子撲去,不由魂飛魄散。
“爹!娘!”
宿在範家的吳平也醒了,跟着妹妹範蓮一起,三人正要衝進屋子,範家二老卻扶持着從濃煙裡奔了出來。
心頭亂成一團,可見爹孃沒事,範晉正要鬆口氣,老爹卻又返身朝屋子裡衝去,嘴裡還在念叨着:“還有銀子……牀腳下的銀子,家裡就那點了。”
老孃下意識地就跟着老爹奔去,範吳三人目呲欲裂,還沒及挪動腳步,就聽嘩啦一陣轟響,屋頂塌了,濃濃煙塵撲出,將已若木雕的三人蓋住。
不過是極爲短暫的時間,範晉卻感覺像是過了漫長一夜,一個低低的哎喲聲將他驚醒,那不是吳平或者妹妹的聲音。
“這是意外……”
幾個人在搖曳的火光中現身,爲首之人正一臉遺憾地嘆氣搖頭。
“你們是……是你們……”
一連串的念頭扼住範晉的思維,讓他語不成句。
“火,是我們放的,這是個警告,這廣州城再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早滾早了!”
熟悉的口音,讓範晉恍然驚醒,卻又如墜冰窖,這人是旗人!難道這一切的禍患,真是因爲自己跟管小玉扯上了關係?
“爹……娘……不會的,不會是因爲這個。”
巨大的悔恨跟巨大的疑惑混着,沉沉壓住範晉,讓他難以動彈,甚至難以呼吸。
“你們這些惡賊!就不怕王法嗎!?”
吳平氣怒攻心,恨聲罵着。
“王法?怕!不然也不至於這麼縮手縮腳的,要換在三十年前,早一刀剁了,哪來這麼多折騰!”
那中年旗人呸的一口痰吐在地上。
“要怕就束手就擒,我可是番禹縣刑房的!”
吳平怒聲喝道,那幾人頓時抽了口涼氣。
“看來這王法……咱們是不能怕了。”
那領頭的旗人冷聲道,眼裡也並起了寒光。
“不——!”
那幾人合身衝上,腰刀抽送,火光、刀光,混着血色變幻不定,吳平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捂着胸口緩緩栽倒,這一切映在範晉眼裡,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映像,瞬間生起,隨即破碎。驚懼、悔恨、茫然,更多的還是不解,重重思緒將他裹住,恍如置身夢境。
“喂!別浪費了!既然要當劫匪強盜,那就得像個樣兒!”
那中年旗人攔住了揮向範蓮的刀鋒,嘿嘿笑着走向少女。
“就痛一下……不,兩下。”
旗人面帶微笑地看住驚呆了的少女,接着沉臉揮臂,蓬的一聲,刀柄砸在少女頭上,纖弱身影栽倒在地。
“醒來啊——!”
範晉在心底裡咆哮着,早前在李莊遇襲時那股握住長矛的心氣終於聚了起來,宛如枷鎖崩裂,從腳下抓起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猛然發力,朝那旗人當胸捅去。
心氣再強,肉體未經錘鍊,這一捅卻是毫無勁力。那旗人伸手一握,就將竹竿把住,看着還在奮力推送的範晉,像是貓戲耗子般地呵呵笑了。
“還真是個傻倔呆子……”
噼啪聲不斷,竹竿已經摺成彎月,那旗人猛然側身鬆手,範晉一個趔趄撲出去,竹竿回彈,一聲淒厲的慘呼再度響起。
“讓他活着吧,不然激起小姐的脾氣,怪罪下來,主子可要把咱們當替罪羊料理。”
就見範晉在地上翻滾不停,旗人又攔住了正要揮刀的手下。
“放……放下阿蓮!”
捂着臉面的手掌滲出血絲,範晉還想護着自己妹妹。
“你老實閉嘴,你妹妹也能活着,我們還是有良心的。”
那旗人冷哼道。
“爲什麼!?你們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到得現在,範晉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官府陷害,被摘了功名,甚至現在家破人亡,全是那樣一個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原因。
“爲什麼?就爲了你招惹上我們管家小姐,能留下命來,還是沾了小姐的光。呸!漢狗加窮酸,還敢打管家小姐的主意,你這膽子可是肥啊。爲什麼這麼對你?不這麼對你,難不成還要咱們管家奉上銀錢,求你不要跟小姐來往?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姓,你配麼!?”
那旗人輕蔑的回話,將疼痛從範晉的臉上眼上直捅心底,範晉只覺自己魂魄都要被疑問和不甘撕碎,不應該只是這樣,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就爲……就爲這個!?”
這是最後的努力,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還要爲什麼?這還不夠?”
旗人嗤笑,彷彿他問得太愚蠢。
“哦,對了,確實不止爲這個,還爲了……你這窮酸總不肯低頭,還以爲脖子能鈍了刀子?”
似乎想到了什麼,旗人再補充了一句。
“你們……你們會遭報應的!老天在看着你們!”
範晉嘶聲喊着。
“老天?我們可不怕,怕的就是主子而已。”
旗人嘿嘿笑道,打了個唿哨,手下扛起暈厥的範蓮,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你們……會遭報應的……”
火光搖曳,範晉還在嘶聲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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