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
九月浮槎,清風微涼,帶着淺淡的秋色,隨着大雁飛去,落入天邊。
琴聲悠揚,響窮於醉花樓內。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曲聲戛然而止,對面的紫衣女子輕輕一撥,留下一段餘音,意猶未盡。
“……不如憐取眼前人。”
夏堇依舊是一襲紅裙,她擡眼看向眼前那女子,不由輕輕一笑。
“你可是在藉着此曲勸我?”
紫衣女子聞言搖了搖頭,她垂眸莞爾笑道:“我又有何能耐,能勸得了你?”
說着,她雙手撫琴站起了身,將琴放回了原處,走向木雕窗邊,看向窗外的楓葉漸紅,落花飄零。
“不過是因着你的事,有感而奏罷了。”
“你又怎會明白?”夏堇一聲長嘆,她看着窗邊那女子的窈窕背影,欲言又止。
“我自然是不明白的。”紫衣女子驀然回首,她對上夏堇的目光,開口道,“只不過,向來是旁觀者清,我只是覺着,將來,你或許會後悔。”
“後悔?”夏堇不禁一聲輕笑,“在這醉花樓裡,我是風光無限的花魁,是長安城人人皆知的第一舞姬。如此,又有何不好?爲何非要出嫁成親,來日心憂所嫁的男子變心?”
良久無言,紫衣女子低頭看向自己因長期彈琴而微微泛紅的指尖,垂睫掩去眸中的一抹黯淡。
“……但你可知,你現在所捨棄的,正是我求而不得的。”眉眼間微微翕動,那女子眸色漸染,“若是我此生有幸,得以被所愛之人贖出,便是沒了這第一歌姬的名號又有何妨?”
“澤蘭。”夏堇指尖輕顫,她輕聲喚道眼前的那紫衣女子的名字,擡頭看着她,“只是……你應知曉,我賭不起第二次了……”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澤蘭稍有愣神,隨即轉頭看向夏堇,才發覺她墨色的眸中已閃着點點淚光。
看來,還是放不下嗎?
所謂,執於一念,也必將受困於一念。
澤蘭抿脣淺淺一笑,終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那隨你便是了……我先走了,答應過張媽媽,卯時便回聆音樓的。”
………
秋日悽悽,百卉具腓。
“她還是不願。”
君彥身着一襲藍袍坐於亭中,他手持白銀酒盅,盅中酒滿,卻尚未飲下。
“你說,她爲何不願?”
“君兄,要我說吶。不過是不愛罷了。”坐在他對面的錦衣男子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玩弄着自己手中的玉扳指。
“……可她說過,她是愛我的。”
“一個妓女而已,她的話你也能相信?”長眉一挑,錦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扳指,他擡頭看着君彥反問道。
君彥眉頭緊蹙,卻是不語。他垂眸看着秋風輕起,酒在盅內微微漾動。
“說來倒也奇怪,從前有那麼多模樣好、家事好的妙齡女子成天圍在你身邊,也不見得你對哪個真正上過心。我真是不懂,怎的到了夏堇這兒,你就被她迷得如此神魂顛倒的了?”
“這又有何不懂?”君彥擡眼看向那錦衣男子,脣角不禁含了些淡淡的笑意,也不知是在笑對面那人仍然****,還在嘲笑自己如今竟會深陷情網,“這回我是真的動了情的。”
難以置信以風流才子著稱的君彥如今竟會爲情所困,錦衣男子不禁咂了咂嘴。
“人道是,‘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現在在你這兒,怕是要反一反了。”
隨意打趣了幾句,那錦衣男子持起玉壺,準備將酒倒滿酒盅,這才發覺君彥盅中酒水仍滿,還未動過。
心下驚奇,君彥向來是喜酒成癮的,怎麼今個兒卻是一滴不進了?
又想起君彥似乎與他說起過,夏堇不喜酒味,想來這酒癮君彥已是戒去了。
倒是着實用了心。
“你可知,我本來甚至想着……若是家父實在不允我娶夏堇爲妻,我便帶着她一起私奔。”說着,君彥不禁一聲自嘲,一雙桃花眼中盡顯惆悵,“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聞言,錦衣男子給自己斟酒的手不禁一頓,他擡眼看向君彥的目光中,滿含複雜的情緒。
他或許想到了君彥想娶夏堇爲小妾,但未曾料到,君彥居然想立那風塵女子爲正妻。
往日裡風月場上的戰無不勝的高手,而今竟也會在一人面前潰不成軍。
感情之事,向來是令人費解的。
………
“彥郎您可真是說笑了,咱們這兒煙花之地,哪來的那麼多情深意切?不過是今個兒陪李公子舉杯對飲,明個兒又陪楊公子春風一度。向來是沒有什麼癡情不癡情可言的。”
庭戶無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氣先清。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秋意瑟瑟,攜着一縷涼風悄悄浸入鏤花的窗牖。
君彥臥於榻上,夢醒驚寒,回想起夢中情景,他坐起了身,不禁蹙了蹙眉。
又夢見夏堇了。
君彥搖了搖有些沉痛的腦袋,他闔眼扶了扶額,指尖處便傳來一陣微燙。
門扉輕啓,一小丫鬟端着碗湯藥前來,瞧見他已起了身,便忙放下湯藥向他快步走去。
“少爺,您還病着呢,還是躺着歇下吧。奴婢方纔照着蘇大夫的方子熬了些湯藥,這便給您端來。”
“不必了。”君彥下了榻站了起來,拿起一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我要出去一趟。”
………
亥時已至,醉花樓內,紅飛翠舞,笙歌鼎沸。
夏堇一席紅衣似火,胭脂半染,盛妝粉黛。
一舞終了,她坐於一華服男子身旁,笑着開口問道:
“都說沈公子府上美人如雲,不知今個兒怎的突然想起了奴家?可是又看厭了府中美人,來咱們醉花樓尋個新鮮?”
那男子聞言仰首一聲輕笑,飲下盞中酒水後,擡眼看向夏堇雙眸稍眯。
“聽聞咱們君彥大才子,有好些時日沒來這醉花樓了,想必是已然將你忘記了吧。”
說着,他側身緩緩挨近了夏堇,用摺扇輕挑起了她的下巴,手也不安分地撫上了她白皙的大腿,看着她揚脣笑道:“不如你如今從了我,本公子定不會虧待了你。”
感受到對面那人的手不斷地在自己的大腿上來回摸索,夏堇強忍心中不適,面上依舊是笑靨盈盈。
正欲回話拒絕,卻又聞得自己身側不遠處傳來了趙媽媽略帶慌張的聲音。
“啊,君公子來啦!那個……夏堇……”
夏堇聞言慌忙回首,正巧對上了君彥陰沉至極的目光。
“不必了。”君彥直直地看向了沈公子附在夏堇大腿上的手,強顏開口嘲諷道,“夏堇姑娘正與沈公子交往甚歡,我又怎好意思打擾?”
急忙站起身,正想要解釋些什麼,但看着君彥冰冷的眼神,夏堇終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喉頭似有梗塞,頓時無法發聲。
君彥見此不由自嘲一笑,一雙桃花眸中似有點點落花飄零,黯然成傷。
看來,是覺得連解釋都沒有必要了嗎?
再次看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夏堇,君彥轉身準備離去,誰知腦中突然傳來陣痛,不禁覺着腳下輕浮,一個踉蹌幾欲跌倒。
見狀,醉花樓內其他姑娘急忙趕到他身邊,伸手將他扶起。
恍惚間擡頭,迷迷糊糊地看見自己的身旁,站滿了穿着五顏六色的姑娘們,卻不見那一抹熟悉的紅色身影。
垂眸輕笑淺嘆,頭痛欲裂,卻絲毫不及心中傷痛的千萬之一。
無力地闔起雙眸,只覺得四下一片昏暗,周圍嘈雜,卻無法聽清衆人所講。
“快!快去給刺史府傳話,君彥少爺暈過去了!”
………
露月已末,霜月將至,聽聞皇帝怪罪現任長安君刺史監管不當,欲將其左遷至定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君彥一身白衣,站於醉花樓下,擡首仰視,看着樓上的那紅衣女子,桃花眸中涌動着萬分情緒。
“少爺,您可要再去見夏堇姑娘一面?如今一別,便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了。”
君彥聞言不語,他仍是擡頭看着樓中佳人,心有所語,卻是四目相對,兩顧無言。
良久,他垂眸低首,抿脣輕輕一笑,轉首對身旁丫鬟說道:“罷了,我們走吧,父親那兒應已等候多時了。”
………
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
醉花樓上,夏堇手扶欄杆,憑欄而望,火紅長裙隨風恣意飄舞,宛若逆風綻放的花。
“夏堇姑娘,你當真不下去,再見上君公子一面嗎?”趙媽媽走至她身邊,小心開口提醒道,“若是此番不做決定,日後恐怕是不再有機會了。”
“多謝趙媽媽關心了。”
夏堇回答着,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只是注視着君彥緩緩離去的背影,毫不見其有下去的打算。
趙媽媽見狀,不禁一聲長嘆,知其性子執拗,便也不再勸她。
轉過身去,夏堇看向趙媽媽,對她說道:“趙媽媽,此地風涼,我們還是進屋吧。”
趙媽媽扭頭看向夏堇,卻見其眼眶泛紅,眼角處亦是落下了點點淚痕,忙關切道:“姑娘,你怎的哭了?”
聞言,夏堇不由心下一驚,伸手撫上兩頰,才發覺自己的臉上早已被淚水染得一片溼潤。
急忙拭去淚花,她看着趙媽媽勉強笑了笑,開口解釋道:“無妨,應當是方纔被風沙迷着眼睛了。”
………
青樓滿座,燈紅酒綠。
王孫公子,宿夜不歸。
萬貫黃金,買卿一笑。
醉花樓內,日日歌舞依舊,笙歌不盡。
花開似火,卻也寂寞。
誰將其明媚盡收眼底,又能將其難過感同身受。
舞榭歌臺,浮華無限,難以割捨的仍是那似桃雙眸;風流倜儻,詩寫春秋,心中所念的終是那紅衣如火。
青樓春晚。晝寂寂、梳勻又懶。乍聽得、鴉啼鶯弄,惹起新愁無限。
記年時、偷擲春心,花間隔霧遙相見。便角枕題詩,寶釵貰酒,共醉青苔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