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立夏日。打立夏前好幾天, 沈記四人就投入到做花糕的忙碌中。
沈韶光果真讓人做了“探花郎花糕”的牌子掛在門旁,新客熟客們免不了要問一嘴,然後便聽說了今年上巳節探花使如何青睞沈記花糕的事。
主講是阿圓——當時接待探花郎的負責人。
開始的時候, 阿圓的故事是這樣的:“那探花郎買了我們的糕, 還讚歎‘糕比花嬌’呢。”
聽阿圓這樣說故事, 沈韶光趕緊進行職業培訓, 然後客人們聽到的故事就是那探花郎長得如何風流俊俏, 曲江探花時如何一眼看見沈記的花糕攤子,如何一見傾心地誇讚,買了哪幾種糕, 嚐了以後又是怎麼說的……起承轉合,情景相融, 就似一篇傳奇。
不少食客聽了一遍, 再來時還要問, 阿圓便又講一遍,開始還磕磕巴巴, 後來就變得流利起來,且講的時候一臉誠懇,真得不能再真的樣子。
沈韶光疑惑,不知道是這丫頭有做僞的天賦,還是假話說得次數多了, 自己也當了真?
沈韶光問她, 阿圓眨眨眼, “本來就是這樣的啊……只是我自己說不了這麼細緻。”
阿圓也疑惑:“小娘子, 你當時不在, 是怎麼知道的?”
沈韶光:“……”
我不但知道,還可以給這段加好幾個題目呢, 比如《驚歎!新科探花郎竟然說出這種話》《探花郎探花秘史》《探花·蜜·愛》《嬌寵:探花郎與他的小甜心》《曲江探花試糕點,人間有味是清歡》……根據載體不同,可自由選擇。
沈韶光再次覺得人生寂寞如雪,明明更擅長嘴炮,現在卻只能憑手藝吃飯,生錯了時代啊……
阿圓卻還沒完:“那些人明明都聽我說過了,怎麼還問?”
沈韶光跟她剖析廣告受衆心理,“大概是覺得配着這小典故吃,也能嚼出點探花郎的味兒來?風流蘊藉,口齒噙香。”
阿圓少有地沒附和沈韶光,嘟囔道:“我們的糕吃着本來就很香。”
沈韶光:“……”行吧,這話也很對。
林晏進了酒肆,坐在慣常坐的窗邊位子,嘴角含笑,聽沈記那位面相略有些憨的婢子在繪聲繪色地與客人說《探花使買糕記》。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誰弄出來的故事。
不得不承認,便是沒有這鼎鼐調和的手藝,小娘子在長安城也能活得很好,興許還能成爲東市那半條書肆街的座上嘉賓呢,讓多少人等着盼着看她寫的傳奇。就沒見過誰家小娘子這般伶俐乖滑的……
想到寫傳奇,林晏又想起幼時的自己,看見個螞蟻洞,便想那是一國,在腦子裡演繹出一番興衰榮辱、悲歡離合來。若……林晏舔一下嘴脣,扭頭繼續聽花糕傳奇,沒再繼續往下想。
沈韶光發現林少尹這幾天來得越發頻繁了,差不多每日都來報到,卻都不是來正經吃飯,有時候是半下午,只吃些點心,有時候是晚間快打烊了,吃的便是宵夜了。而且吃什麼越發地不挑,問吃什麼嗎,每次都說“好”。
估計是苦夏,正經飯吃得少,便在中間不當不正的時候墊補點吃的。
沈韶光先上了茶,問吃什麼,給了幾個建議,果然又是林氏經典的“好”字回答。沈韶光下去準備,不多時,便端着托盤出來,上面是一碗蜜豆酪漿,還有幾樣新做出來的花糕。
花糕還罷了,最近沈韶光很迷戀蜜豆酪漿。
蜜豆做起來不麻煩,把紅小豆浸泡幾個時辰,煮透,放糖,收幹湯汁即可,但要注意不能煮成豆沙,要有完整的豆形和微微的嚼勁兒。
用它裹飯糰吃,做即食的點心都很好,但最好的還是放在酪漿裡,用後院的井水鎮一下,簡直是消夏的無上美味。
“林郎君嚐嚐本店這招牌蜜豆酪漿。”沈韶光笑道。
那碗上猶帶着井水的潮氣,林晏端着碗,用羹匙舀了一勺酪漿豆子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然後擡眼,微笑道:“香甜得很。”
沈韶光看着他脣上些微的白色酪漿,眼中泛起不正經的笑意,嘴上卻極正經地道:“夏季喝些蜜豆酪漿,解暑開胃,祛除溼氣,於林郎君這樣日常操心動腦、案牘勞形的,最是合適。”
林晏放下碗,拿帕子擦嘴。
沈韶光有些遺憾地錯開眼,林少尹的嘴形真好看,不薄不厚,脣峰明顯,還有脣珠,剛吃過東西以後,紅潤潤的……
“招牌酪漿——”林晏微彎眉眼,並不看沈韶光,“莫非也有什麼典故?”
沈韶光挑眉,呵!林少尹還學會打趣人了?我們編個探花郎花糕怎麼了?再說那也是真事兒,最多算經過了些藝術加工。
“要是少尹每日都來吃一碗,這以後便是典故了。這酪漿可以叫‘探花郎蜜豆酪漿’,或者‘少尹蜜豆酪漿’,林郎君以爲如何?”沈韶光笑眯眯地道。
林晏看她一眼,抿抿嘴。
沈韶光在心裡訕笑,這人忒正經!
“還是後者吧。”林晏端起碗,又舀了一勺蜜豆放進嘴裡。
沈韶光愣一下,笑道:“好。”
林晏也翹起脣角。
又看一眼他的嘴,沈韶光道了“林郎君慢用”便轉身去忙自己的,男色,男色誤人啊,我的活兒還沒幹完呢!
林晏的點心還沒吃完,他的侍從就過來找,林晏站起來,與侍從說了兩句什麼,又對沈韶光微微頷首,便走出店去。
劉常過來對沈韶光笑道:“小娘子的點心菜品做得實在是好,我家阿郎吃着很適口。小娘子看能否這樣,每月某打總關了銀子來付賬,或提前把銀錢壓在櫃上?這個,省得郎君每次都帶錢袋了。”
除了不愛點菜,出門還不愛帶錢……林少尹真是貴人脾氣啊。沈韶光腹誹着,嘴上卻笑着答應下來。
恭敬地叉手行禮與沈小娘子作別,劉常出了店門,搖搖頭,阿郎啊,男人啊……
劉常只是感慨一下,林府的庖廚卻是惶恐,阿郎往日雖不愛說什麼,但也不算挑剔,吃飯都正正常常的,這陣子食量卻減了不少,晚間的點心也不要了,阿郎這是不愛吃?嫌東西都吃絮了?
江太夫人也有類似的發現,“阿晏,你只吃這麼一點,不合口味?”
“有些苦夏而已。”林晏笑道。
江太夫人皺眉,“這才立夏就吃不下飯,後面三伏天怎麼熬啊?”又仔細看林晏的臉,“似有些清減了。”
林晏笑着解釋,“中間餓了,會墊補些小食。”
盛半碗青菜粥遞給祖母,林晏又若無其事地補充道:“沈記的花糕點心很好吃。”
江太夫人笑起來,“你不是不愛吃甜膩的嗎?”不待林晏說什麼,江太夫人已笑道,“沈小娘子的花糕確是好吃,樣數兒也多,難怪你也喜歡。”
林晏微笑一下,垂下眼,拿勺慢慢喝粥。
“沈小娘子慧心巧手,非一般女子所能及。”想起這兩日吃的立夏糕,江太夫人感慨。
“到底是名門之後。”林晏淡淡地道。
江太夫人點頭。
旁邊的僕婦阿素卻看一眼林晏,阿郎今日好生奇怪,平常說起小娘子時,他再不接話兒的。
不管家裡人怎麼想,林晏持續着他的少吃多餐科學飲食方式。
對林少尹這種把酒肆當自家庖廚的做法,於三只撇嘴,來了不點菜,走時不付錢,這是把自己當我家阿郎了嗎?
於三突然便明白了林少尹的用意,半晌,在心裡“呵”一聲,男人啊……
再看看每日盡心搭配着給林少尹上飯上菜上點心酪漿的小娘子,於三撇撇嘴,自去廚房忙自己的。
林晏若是下午來,沈韶光便給他上些點心、酪漿之類,甚至還有幾回直接上了水果沙拉。若是晚間來,便上點清粥小菜,蔬菜粥,瘦肉粥,紅豆薏米粥,大米綠豆粥,拌點胡瓜豆乾,炒個豆芽臘腸,偶爾心情好,興許會做個魚膾。
不管上什麼,林少尹吃得都頗爲認真,不曾挑三揀四,沈韶光便自我感覺良好起來,手藝好,搭配好,才能讓這位錦衣玉食的這麼滿意啊。
林少尹是客人,他的飯都是單做的,只這日有些特別——正趕上沈記四人要吃晚飯。
做酒肆的,吃飯不規律,正經飯點兒的時候得伺候別人,自己吃飯要麼輪流,要麼提前或者錯後。因爲天黑得晚了,白天又熱,沈記酒肆幾人便多數時候都等客人走了再吃飯。
飯菜剛擺上,那位林少尹便走了進來。
沈韶光站起來打招呼,又笑問:“林郎君今日用些什麼?”正要說今日有新鮮鱖魚,可以做些魚片粥時,卻聽林少尹道,“小娘子的冷淘勻給某一碗便好。”
沈韶光擡眼,突然想起去年他搶自己和阿圓的粥來,覺得別人的飯好吃?嗯,這位林少尹還有這麼……童稚可愛的一面,甚好,甚好啊。
沈記四人慣常在大堂把食案並在一起同桌吃飯的,這會子有客人來,阿昌先捧着碗去了廚下,於三看一眼林晏,再看看沈韶光,也沒什麼表情地站起來,阿圓頗坐得住,卻被於三拽一下領子,也拎去了廚房。
林晏沒去自己慣常坐的窗邊,而是坐在沈韶光適才位子的對面,等着她給盛冷淘。
沈韶光笑一下,便也坐下,盛了面放在他面前,“各種小料還是郎君自己加吧。”
“好。”林晏點頭。
沈韶光便拌了自己的冷淘,坐在林晏對面吃起來。
燈光微微跳動,擡眼看看對面端坐吃飯的小娘子,低頭吃着最家常不過的飯菜,林晏眼角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