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獎了，我就是隨便這麼一說，並沒有真正考究過呢。”林曉天謙虛。
笑衆生擺擺手，笑道：“年輕人謙虛是好事，不過也要注意場合。此時我更希望你能夠像你唐伯父那般，霸氣外露，揮斥方遒，誰都不服誰都不怕，有股該是我的就是我的的魄力。而不是像我這樣。”
“前輩既然這麼說，那我也說句話吧。可能會有點不太好聽。”林曉天看着他。
笑衆生作了個請的手勢。
“前輩既然建議我謙虛要注意場合，難道不該以身作則麼。其實比起唐伯父，我更加敬佩的是您。在面對現實的大潮流，依然能夠散發弄扁舟，逆流而上，這樣的勇氣智慧以及堅持，塵世間又能夠有幾人做得到。”林曉天言辭懇求。
笑衆生不置可否，笑道：“不提這些，陪我下會兒圍棋吧，很久都沒有下過了。”
“樂意之至。”林曉天本想說聲“榮幸之至”，不過想到笑衆生不太喜歡自己過於謙虛，還是改變了腔調。
笑衆生似乎看出了他臨時變調，眼中迅速閃過了絲異色。
下棋的時候，笑衆生讓林曉天先手。
林曉天也不推辭，執黑棋率先佈局，處處搶佔先機。他落子大氣磅礴，看似鋒芒畢露，實則是心細如絲，處處暗合。
笑衆生暗暗點頭。
他知道，如林曉天這般下棋的棋手，乍一看好像是主攻型的，但是其實細看之下，應該算是攻守兼備，而且隱隱有種攻守合一的感覺。
不過他也不示弱。面對林曉天的鋒芒畢露，他自閒庭信步，信手捻棋子，隨意在棋盤上佈局。
林曉天面對他的閒庭信步，覺得非常有壓力。
“都說人生如棋，如今細細揣摩之，果真覺得言之有理。”笑衆生似乎感覺到了他有壓力，笑着感慨了聲。
林曉天落下一子，認真道：“是的，人生如棋，需步步爲營。”
笑衆生哈哈大笑，緊跟着落子。
他這一枚子落下時，有如畫龍點睛，方纔那些散落佈置的棋子瞬間都活絡了過來。似乎當真有一條大龍在棋局中成型，殺機頓出，威猛無比。
果然！
林曉天早有預料。
笑衆生的佈局看似散漫隨和，實則每一招都殺機暗藏。就好像他這個人一樣，平時溫和寬厚，沒有任何殺傷力，實則內藏着大江大河，若是動了真怒，必定是江河滔滔，如雷動九天。
就如孫子兵法中所言：“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動如雷震。”
棋局如戰場，觀人的精氣神可以看一個人的性格，觀一個人的棋局則能夠洞察這個人的性格、脾氣、大局觀、對細節的把握、應變能力等諸多要素。
笑衆生成了大龍，目光中已經帶上了些失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算是他對唐千山爲自己挑的人選的第二次考驗。
第一次，他通過詢問林曉天對於圍棋和象棋的區別，來判斷林曉天的邏輯思辨能力以及眼界格局。第二次則是想從棋盤中觀察他的隨機應變能力，以及實際佈局能力。
對於第一次考驗的結果他很滿意，所以
他所了個“好”字。
而第二次，他則失望了。
因爲自己大龍成，大勢已成。
“前輩應該是有些失望吧。”林曉天淡淡一笑，輕描淡寫捻起一枚黑子，緩緩落入了棋盤中。
局勢當即扭轉。原本明明被壓制的黑子居然構成了一把大刀。大刀頗有屠龍之凌厲，殺機森然，直斬龍頭。
笑衆生頓時臉色一變，可很快，他臉上又恢復了笑意。
仔細觀摩棋局半分鐘後，他再次撫掌，“好，好，好！果然是長江後浪，好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我輸了”
“越是接近成功的時候，越是要謹慎。是前輩大勢將成之時疏忽了，纔給我了我機會。”林曉天說。
笑衆生非常滿意，“老唐找來的人，果然不同凡響。”
“運氣，運氣而已。”林曉天笑着，正要收拾棋盤中的棋子，卻被笑衆生打斷了。
“不用收拾了，人生只有一次機會，錯了就錯了。再說了，我的時間不多了，你還是過來陪我聊聊天吧。”說着，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
林曉天沒有推辭，簡單將棋盤放到一邊後，就在笑衆生旁邊坐下了。
笑衆生拉着他的手，溫和道：“其實剛開始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有種感覺，我們應該是同一類人。”
“是的，我也有這種感覺。”林曉天承認。
笑衆生眼中露出悵惘之色，“真是可惜了，如果早幾年遇到，我們肯定會成爲知己。”
“現在也不晚。”林曉天心裡有些爲這個傳奇人物趕到惋惜，可是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
笑衆生搖搖頭，“真的晚了，我的情況我自己清楚。黑色素瘤，沒救了。”說到沒救了時，他的聲音中帶着無限的唏噓和悵惘。
“前輩，您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會有奇蹟出現呢。”林曉天知道他還有很多難以割捨的事物，也知道他心裡的悲慼，想要安慰，可是卻找不出更好的話來。
笑衆生淡淡一笑，“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就是偶爾唏噓而已。以前看慣了他人的生死，自覺已經漠然了，可是真的到這一天降臨到自己頭上時，才發現有多麼捨不得。什麼萬貫家財，什麼權勢滔天，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來是偶然，走是必然啊。”他唏噓感慨。
林曉天就默默的聽着。
此時此刻，他已經明白了，這位傳奇人物需要的並不是安慰，而是一個他願意去訴說的傾聽者。
笑衆生見林曉天一言不發，便知他已經懂了自己的心思，心裡對他的好感更多了些。
“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她如果這個時候也在這裡就好了。”說到這裡時，笑衆生眼神有些黯然。
林曉天握緊他的手，安慰道：“前輩，我想她此刻肯定也在想念你。”
“算了，還是不說她吧。跟你講講我的過去吧。”笑衆生聲音有些虛弱了。
林曉天點頭。
“我從小在大山裡長大。那是個貧窮而落後的地方，大家每天都在拼死勞作，也只能勉強維持溫飽。但是所有人都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直到後來有一天，有外人意外闖入了。他說了很多外面的新奇事物，爲我們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從那以後，大山中很多年輕人開始外出闖蕩。
不過因爲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勢力，也沒有文化，更不會玩弄陰謀詭計，那些人在出去後不久，都悻悻然歸來了。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發生這種事情後，大家不再出去就好了。可是我們那個大山裡的人不是這樣的。他們把外面的世界當成了天堂，自己無法融入天堂，就想方設法的將自己孩子送去天堂。
爲此，大山裡本就勞累的人更加勞累了。他們每天拼死賺錢，想辦法送孩子去念書，讓他們多接觸外面的世界。可這樣還是不行，因爲大山太偏僻了，我們那些人想要念書，每天都要翻十幾公里的山，才能抵達學校。學校的教學環境非常簡陋，只有語文和數學，而且還只有兩個支教老師代課。
那兩個老師很偉大，總是想讓我們學習更多的知識，但是他們也只有初中文憑。超過初中課程的內容，他們就算想教也愛莫能助。
就是因爲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無論我的老鄉們如何努力，大山都沒有出現過擁有初中以上文憑的人。”笑衆生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笑容。
“直到我開始上學了。就因爲當時支教老師一句褒揚，全村人都把我當成了希望。於是在我小學畢業後，全村人籌集了錢，把我送到了鎮上的中學。
我當時還很小，可是看到村民們滿是希冀的目光時，卻明白了自己身上肩負的是什麼。在鎮上的初中裡，我拼命學習，幾乎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名……大山裡的那些人都高興壞了，他們幾乎把我當成了全部的希望。
尤其是當我考上大學那一年。整個大山裡，幾乎所有人都喝醉了。他們都以爲，大山裡終於要有人能夠走出去了。當然，當時的我也曾這麼天真過。”笑衆生說到這裡，眼中露出了些許悲涼。
林曉天幾乎已經預料到他接下來會向什麼方向轉折了。
果不其然，笑衆生接下來的故事，印證了他的猜測，“大學畢業後，我成功進入了一家很大的企業。在企業裡，我爲了不辜負鄉親們的期望，拼死拼活的幹。可是努力了好幾年後我才發現那些平時不幹事，只會溜鬚拍馬的人居然都高升了，只有自己在原地踏步。
我很不理解，就去找某個新來的我自以爲算是我同事中還算不錯的人詢問。結果那人冷笑着審視了我一番，然後說了段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話。
他說，你真以爲考上大學就和別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了，太天真了。這年頭，除了努力工作，更爲重要的是家境和人際關係。你一個大山裡出來的土包子，就算再在這裡拼搏十年，也未必比得上人家有關係的人在這裡喝兩個月茶升遷來得快。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天真了那麼久……”
笑衆生說到這裡，語氣已經只剩下平淡了。
再往後，他又講了些關於辭職和打拼的事情。
他講得輕描淡寫，但是林曉天卻能夠感覺到，那些他幡然悔悟後打拼中所經歷的風浪和挫折有多麼恐怖。
如履薄冰。
大概也只有這個詞才能形容他的境遇。
而這個傳奇人物，居然就在那樣的境遇中，堅持了近三十年，直到今天。
講完自己的故事後，笑衆生凝神思索了片刻，隨後將手搭在了林曉天的肩膀上。
他的手和普通人的手並無太大區別，可是搭在林曉天肩膀上時，卻讓他感受到了萬鈞的壓力。
夢死無常態,戲弄船頭笑衆生（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