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下,爛尾樓的邊緣。
【代號:帆宮塔星人-Z5893號】
【危險等級:???級】
“我的孩子……現在還不是時候。”
伴隨着一陣暗啞的話語聲從身後的黑暗中響起,怪東西的頭顱被金屬條狀物高高地託舉了起來,面向巨大的月輪。
傍晚的冷風嗆入口鼻,城市的光景如同穿梭而來的高鐵一般灌入眼簾。
從蟹青色的天幕落下一抹月光,將它的面孔籠罩入其中。
然後,它空洞的雙眼被一條蠕動着的金屬條狀物捂住,雲中忽隱忽現的月輪被黑暗吞沒。
像是古代的祭祀,村民跪倒在地上,向着棲息於林間的神明供奉着一顆染血的鹿頭。
柯明野沉默不語,從怪東西的視野已經看不清任何事物。
於是他只好平復着呼吸,與腦中的衆多存在一同聽着來自身後的暗啞低語。
小紅帽平靜地說:“我使用了‘語言全通’,在短時間內我們能聽得懂這個外星悍婦在說什麼。”她頓了頓,“順便一提,我已經把測謊項鍊準備好了,需要的時候可以使用……”
“不愧是我們的小紅帽,真是機智勇敢,文武雙全。”科比眼冒星星地說着。
“等等,這個外星人剛剛叫我們什麼?”藍鴞說,“‘我的孩子’?”
想了想,他又說:“難道說,我們牢柯不會真的是她的小孩吧?”
“意思是我們也是人造人?”蜘蛛男歪了歪眉毛。
“嗚呼,還好科比大人是契約獸。”科比鬆了口氣,“不用被捲入塵世的陰謀和紛爭之中,只需要在魔法少女香香軟軟的懷中打滾,贏麻了。”
怪東西豎起一根食指:“不,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原本就是超人種,那爲什麼會成爲一名‘玩家’——玩家只會奪舍普通人的身體,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麼?”
它頓了一下,“而如果我們是普通人,那柏文娜爲什麼要大費周章地創造出這麼一個‘普通人’,她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你們這些……這些東西先安靜點。”
柯明野頗感煩躁地說着,“讓我先聽聽,她在說什麼。”
然而,一切並未如他所預料。
即使小紅帽開啓了魔法卡——“語言全通”,怪東西仍然聽不見身後那個聲音究竟在說什麼,像是聽覺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干擾。
柯明野早在與柏文娜交談之前便開啓了蜘蛛感應。此刻,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腦子裡像是有着一根弦在持續奏響,再而繼續演變,像是一塊烙鐵在燒。
緊接着一個念頭像是電腦發生故障時的彈窗那樣,以極高的頻率閃現而出,震顫着他的每一根神經。
那個念頭瘋狂地提醒着他:
——必須讓怪東西離開那裡了。
否則,他的精神或許會連帶着受到什麼影響,什麼無法扭轉的影響。就像剛剛那樣,柏文娜侵入了怪東西的精神,讓它看見了那麼多匪夷所思的畫面。
她的能力……絕對不止於此。
於是,在最後的那一刻,柯明野當機立斷,開啓了詐術人偶的自爆功能。緊接着,怪東西正分割兩地的腦部和身體,同時泛上了一層濃郁的火光。
火光之中,成千上萬條猙獰的裂縫延展開來,像是開裂的熔岩。
“壞孩子……”
最後的最後,身後的生物似是抱怨,輕聲呢喃一聲,隨即鬆開了怪東西的頭顱。她把這顆冒着火光的灰色球體向着月亮拋擲而去。
怪東西的腦袋在半空中搖搖晃晃,上上下下,像是落葉一樣打着轉,終而化爲一束火光直衝天空。
最後在月下,化爲令人眼花繚亂的煙花炸開,就連明月都未能蓋去它的輝芒,高空的疾風蓋去了詭異的笑聲。
遠處,柏子妮從手機上擡眼,看着夜空下升騰而起的火光。那束光火升至頂點,嘭的一聲爆裂開來,化爲光雨散落而下。
她愣了愣,好看的瞳孔中映着點點星光,一時失語。
片刻後,她才緩過神來,驚訝地問:“老哥,今天我們這邊有煙花表演?”
柯明野看了一眼手機,喃喃地說:“好像有吧,不過我怎麼記得是十分鐘後纔開始,提前了麼?”
兩人話語間,只見伴隨着第一束煙花炸開,第二束煙花沒有再升起。
“看樣子,他們應該是在表演前先放一束試試效果。”柏子妮猜測着,話鋒一轉:“既然十分鐘煙花纔開始放,我們在那邊的摩天輪可以很清楚地看見。”
說完,她擡手指了一下遠處慢悠悠轉動着的摩天輪。轎廂燈火通明,遠遠看去像是一團團斑斕的火焰環形轉動着。
大街上,兩人擡頭看着摩天輪。
“好吧……那我們去坐摩天輪。”柯明野心不在焉,微微偏頭,“但是得做好被老媽罵的準備,不準臨陣脫逃。”
“沒事。老媽說她出門買菜去了,可能會晚點回來。”
說着,柏子妮拿起手機把屏幕面向柯明野,勾起嘴角,“老哥,這就是天助我們也?”
柯明野愣住了,瞅了一眼屏幕,只見老媽的確在羣裡發了一張超市的照片。
還發了定位,讓柏秋蕪下了補習班後去幫她提一下購物袋。
“真是見鬼了……”
柯明野嘆口氣,再次暗暗感慨一句,心想既然老媽正在超市裡,那剛剛託着怪東西腦袋的生物究竟是啥玩意啊?
他正想着,身旁的柏子妮忽然驚呼一聲:“啊,二哥居然在家庭羣裡發信息了,我還以爲他死了呢。”
“二哥?他發了什麼?”
“發了和朋友爬山的照片,花花草草,高山流水什麼的……”
“土爆了,這種東西我們家真的有人喜歡看麼?”柯明野咂舌,“他不如發朋友圈算了……老頭的朋友也是老頭,說不定他的朋友裡會有人喜歡這些東西。”
“二哥和大哥一樣都沒開朋友圈。”柏子妮看他,“你不也是?”
柯明野白了她一眼,“你好意思說我,某人的朋友圈記錄還停留在兩年前。”
說完,他看了看手機,柏子妮兩年前發的最後一條朋友圈。
沒有文字只有照片。
照片上,她和自己的兩個朋友走在空無一人的斑馬線上,臉龐擠在一起,黃昏的餘暉落在她們頭頂。
柯明野看着照片,能猜出這兩個人是誰。
她們分別是“魔法少女鳥術”和“魔法少女銀衣”,前者的真名爲“林佳琪”,後者,則是名爲“何銀璐”,也就是幾個月前被鬼手佛陀殺死的那兩個魔法少女。
根據新聞報道,林佳琪的“遺體”已被火葬,如果說那還算得上遺體的話。
何銀璐的屍體則是沒有留下:根據官方解釋,何銀璐的身體很有可能被鬼手佛陀撕成了許多塊,並扔入了工廠的熔爐之中,因此無法回收。
而何銀璐,就是柏子妮的朋友圈照片裡那個留着中長短髮的清秀女孩。
同時也是後來的“魔女黑薔薇”——在施奈安作爲魔女進入魔女教會後,第一位接待她的那個魔女。
柯明野很難想象,柏子妮在得知何銀璐還活着後會怎麼想,或許……她心裡最後的防線會就此崩塌。
“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柯明野收起手機說。
“嗯。”
兩人漫步在燈火通明的長街上,在路邊小販買了一串糖葫蘆。少女走在前邊回過頭來,雙手背在身後,目光盯着少年看,她的髮絲在霓虹燈中搖曳。
嘈雜的人聲中,女孩輕聲問:
“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消失了。”
“什麼?”
柯明野聽不太清。
她微微拉高聲音:“我說,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消失了。”
“然後呢?”
“老哥你會找到我麼?”
“說這種話幹嘛,長這麼大還要離家出走啊?”
柏子妮側過臉頰,自顧自走在前頭。
她頭也不回地說:“有時候……有點分不清自己是誰,只有待在你身邊的時候會好一點。”
“我也分不清。”柯明野說,“分不清自己是藍鴞,是柯明野,還是誰……你和我一樣麼?”
“我和你一樣。”
說着,柏子妮忽然微微低頭,停下腳步,等待柯明野走到自己身旁。
燈光恍惚的街道上,兩人的身影錯落在一起。
“怎麼了?”柯明野側臉問她。
柏子妮一言不發,拉起他的手跑在長街上。兩人的身影像是帶着風,在燈籠般的光暈中跑着,在夜空下的長街化爲泡沫般的剪影。
柯明野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們離街道越來越遠,步入河岸上的小徑。嘈雜的人聲漸漸逝去,不再有人影向着他們側目。世界上空曠得好像只剩他們兩個人。月光在湖面上盪開漣漪,漣漪中少年和少女的影子交匯在一起,隱隱搖盪。
少女用盡全力跑着,像是想從這個嘈雜的世界上逃離,喘一口氣。
片刻後,眼見就快要到河岸小徑的盡頭,她的身體忽然籠罩上了一層繭光。
伴隨着繭光破碎開來,一個身穿着哥特式灰色長裙的黑髮少女出現在了柯明野的正前方。他微微睜大雙眼,未等她回過神來,少女向上撐開了雨傘,帶着他的身形向上空飛馳而去。
“你到底在搞什麼——?!”
柯明野擡起手腕,遮擋着上空吹來的風壓。
但哥特裙少女並沒有理會他,只是自顧自地向上飛去,魔力漣漪從傘尖肆意擴散而出,裙襬在晚風中像是急振的鳥羽。
片刻後,她來到了那座燈火通明的摩天輪上方,在一座車廂的頂部坐了下來,鬆開柯明野的手。
兩人坐在緩緩移動着的轎廂頂端,和摩天輪一同上升,低頭看去,像是能把整座城市的光景都映入眼簾,難以計數的車輛在高架公路上匯成來往不息的光流。
“這可是逃票啊……柏子妮同志。”
柯明野低頭嘆氣,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心說柏子妮你又發什麼神經,爲了不錯過一場煙花至於麼?
哥特裙少女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收起魔傘,向上託了一下傘柄處的護件,露出了裹藏傘柄內部的魔法寶石。
見狀,柯明野沒好氣地側臉望去,隨即怔在原地。
瞳孔收縮至麥芒大小。
在他眼裡,那顆寶石上已經有一半被黑色的污痕覆蓋,並且四面八方隱隱呈現着裂痕,閃動着詭異的光暈。
像是……一塊即將破碎的玻璃。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柯明野緩緩地問,聲音有些沙啞。
“幾個月前,殺死鬼手佛陀第二天的早上。”
聞言,柯明野的面色黯然,眸光微微流轉。
正好是那一天的夜晚,柏子妮待在他的房間外邊,要他陪自己聊聊天。
如果那時候的自己開了門……而不是任由她一個人在外邊胡思亂想,是不是自己的妹妹就不會出現魔女化的趨勢呢?
但那時他還沒來到這個世界,那時候他還不是現在這個柯明野。
他又能做什麼呢?
柯明野輕輕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垂目看向人聲喧囂的遊樂園,輕聲問:“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不想讓你擔心。”
“所以……你就瞞着我,瞞到了現在?”
柯明野低垂着頭,雙眸被低垂的發縷遮蔽,話語裡帶着隱隱的怒意。
一旦她變成魔女,綺亞瑪特慧星就無法收回她的力量,等到那時,她無論如何都會作爲一名“超人種”被玩家當作剿滅的目標。
而柯明野,又拿什麼來攔住那九十名玩家,拿什麼擋住那些彷彿龍捲風般掃平一切的存在……他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每天早上醒來,看見的裂痕越來也多。”少女抱着膝蓋,輕聲說,“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已經沒法挽回了,難道只要是殺過人的魔法少女,都會變成魔女麼……”
她低垂着眼眸,接着說:“有時候在鏡子裡,好像能看見另一個自己,她在對我說話,嘲笑我,但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少女頓了一下,聲音好像低得聽不清。
“這種感覺……就像自己快裂開了一樣。”
柯明野沉默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面孔籠罩在陰翳之中。
身旁的女孩忽然說:“我們一起逃跑吧。”
“說是逃跑……我們又能逃到哪裡去?”柯明野輕聲問。
“逃到哪裡去都好……我們一起逃跑吧。”
哥特裙少女輕聲說,像是在自我欺騙,“這樣我就不用擔心老哥會被鐘錶客抓住,不用擔心得天天睡不着覺,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被魔女抓住了……多好。”
“但離開了環京,我們只會更危險。”柯明野說,“沒有西子月,沒有青鴉,我們被抓住的可能性更大,你明白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懂。”
她說着,擡手,輕輕捂住耳朵,“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跑,跑起來就有風,有風就能把煩惱甩在腦後。”
“但逃避沒有用……解決不了任何事情。”
“那除了逃避我還能做什麼?”少女的聲音忽然大了一些。
“你知道麼,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說,只要寶石上出現裂痕,那你成爲魔女只是時間問題,就連師傅們都說那是註定的事……”少女輕聲說,眼底含着淚痕,“我只能不告訴她們這件事,我不敢告訴她們,我就快要變成魔女啦……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藏着,老哥你教教我好嗎,除了逃避以外……我還能做什麼呢?”
她沉默了很久,把臉龐埋進膝蓋裡,“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喘口氣。“
看着少女划着淚痕的側臉,柯明野微微一愣,低垂着頭,啞口無言。
他不也在逃避着麼,逃避着該怎麼開口告訴她,其實自己是玩家,不是她的哥哥,其實他也快裂開了……腦子裡有好多、好多的人,他們都好吵,吵得他的腦袋都快要撕開了,可還是得演下去、演下去……
每天每夜,無論多疲累,他都得演下去,因爲只要稍有差池就會死。
世界對他一點都不寬容,一點都不。
不也只有在她身邊的時候,自己才能忘記那些事情,稍微喘一口氣嗎?
“哐當哐當”的聲響中,摩天輪緩緩上升着,身下的轎廂微微顫動着。兩人的身影挨在一塊,燈火驅散了冷寂的黑夜,世界好像攝像機,鏡頭聚焦於一小塊溫暖的光點。
“你會來救我嗎?”少女忽然問。
柯明野沉默了好一會兒,頭髮被晚風吹得凌亂。
“我……”
他張了張嘴。
“我會救你的。”
柯明野垂眼看向寶石上的裂痕,一字一頓地低聲說着。
“我不會讓我的妹妹變成魔女……絕對不會。”
“那你一定要來救我。”
“嗯。”
“不要讓我一個人待着,就像那天一樣。”
“當然。”
“不要離開我。”
“好。”
魔法少女灰燼靠到他的肩膀上,兩人坐在燈火通明的轎廂頂端,吹着晚風,一起看向遠方。天是森冷的蟹青色,天幕下是黑魆魆一片的矮樓房。
因此放眼望去,能看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