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傍晚,日本東京
在這秋高氣爽的時節裡,秋日夕陽的最後一縷餘輝,正從巍然林立的摩天大樓之間逐漸隱沒。
忙碌了一天的內閣官房長官泉田準三郎,滿臉憔悴地走出首相官邸,擡頭仰望着眼前壯麗的落日美景,不由得感到一陣心曠神怡,彷彿連日來在渾身上下積攢的各種疲憊,在這一瞬間就消退了許多。
——金秋時節的壯麗暮色,無須加以任何言語修飾,也能美麗得讓人窒息。
緩緩西沉的夕陽,宛如一團燃燒着的橙紅色火焰,在絢爛晚霞的掩映下,竟然是如此的耀眼奪目!而暫時只有寥寥幾簇星光顯現的黯淡夜幕,則是從東方逐漸席捲而來……但即便如此,它也無法戰勝夕陽的光輝,只能從後方緩緩逼近,耐心靜待着絢麗夕陽的最終沉淪。
沐浴在這樣對比強烈的光暗之中,原本有些灰濛濛的東京市區,也在視野中泛起了朦朧的光暈,顯出一派光怪陸離的景色。無論是民宅的窗戶還是摩天樓的玻璃牆,全都在努力反射着夕陽綻放出的光輝,企圖以此來展現出自己的存在感,可若是跟絢麗奪目的嫣紅夕陽放在一起,卻依舊顯得如此渺小而又黯淡。至於道路上的行人車輛,在夕陽與夜幕的較量之中,更是隻剩下了色彩灰暗的一縷縷模糊陰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
望着眼前的壯麗絕景,從大學時代就很有文學功底的泉田準三郎閣下,忍不住饒有興致地開口低吟道。
然後,他轉身望了一眼同樣沐浴在夕陽餘暉之下的永田町首相官邸,不禁略帶傷感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就是他最後一次以內閣官房長官的身份,走出這座象徵最高權力的宅邸了。
按照預定的計劃,等到明天,也就是10月6日上午的時候,以小鳥遊真白首相爲首的AKB歌姬偶像內閣,就會向國會正式提出總辭職,而泉田準三郎更是在三天前就把辭呈給準備好了。
——從頭到尾,滿打滿算,不過區區九天時間……這大概是日本歷史上最短暫的一屆內閣了吧!
雖然每個政治家都希望自己能夠名垂青史,但若是以這樣的吉尼斯記錄來留名……未免也太囧了。
泉田準三郎不由得又嘆了口氣,同時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東京都知事上條景勝閣下,親自開着一輛黑色的高檔跑車從遠處疾馳而來,準備載着他一起去赴宴——紀念小鳥遊內閣倒臺的告別宴會。
由於這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所以他們在這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是安靜地注視着路邊的風景。
在這個時候,深沉的夜幕已經悄然降臨,街道上慢慢地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而很多消費場所也迎來了自己的營業高峰時段——雖然剛剛纔從暴亂和戒嚴之中解放出來,許多焦黑的建築物殘骸尚未來得及清理,而又被籠罩在覈輻射的恐怖陰霾之下,但此刻的市面上依然是人來人往,極爲繁華喧囂。大多數照常營業的店鋪門前,和往常一樣閃爍着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光,播放着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聚集着喜歡熱鬧、衣着時尚光鮮的年輕人。不少寬敞的地方可以看到地下樂隊在練攤,雖然主唱青年的嗓子大多不怎麼好,但嘶啞的聲音卻依舊能唱出熱情和得意。而另一些明亮的櫥窗外面,站在不少打扮頗爲另類的少年,染黃或染紅的頭髮囂張地豎起,修了眉毛,化了時下流行的煙燻妝,戴着耳機自顧自地聽音樂……路過的每個街區都是一派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將夜幕中的城市點綴得比白天還要耀眼。
這就是全世界最爲繁華的國際化超級大都市之一,日本的政治和經濟心臟——東京。
它猶如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人,即便在遭受了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之後,仍舊洋溢着璀璨奪目的魅力。
然而,就如同方纔的夕陽一樣,這個年代的東京雖然繁華依舊,卻同樣也已經有了美人遲暮的徵兆。
“……上條君,在你看來,我們這一次試着擺脫美國控制的冒險,究竟是對還是錯?支持的人褒獎說這是一次將危機利用到極致的完美戰略級行動,反對的人則斥責這是讓日本走向沉沒的前兆……”
泉田準三郎沒話找話地隨口嘮叨着,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唉,不管怎麼樣,等到這一次的福島核輻射危機過後,下一任日本首相應該就不用去華盛頓的白宮‘聆聽聖訓’了吧。”
——自從太平洋戰爭失敗以來,“美國老大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就成了日本政壇的一條鐵律。實事求是地說,日本在二戰後的政壇風雲史,就是一本美國老爹對不聽話的日本政治家打屁股的懲罰記錄!
譬如宮澤喜一、細川護熙等幾位日本首相,就是因爲在出訪美國時沒有全盤答應白宮方面提出的要求,於是在回國後很快被看不見的“美國元素”給逼着辭職了。而最悲慘的鳩山由紀夫首相,更是因爲不聽美國的話而被直接拿下——當然,跟那些“被自殺”的親華派政要相比,這樣的下場已經算是幸運了。
“……就算不必去華盛頓的白宮‘聆聽聖訓’,改成去北京的中南海‘朝貢’還不是一樣?”
上條景勝一邊靈活地打着方向盤,一邊撇嘴嘆息道,“……當然,我並不是不清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作爲一個地域狹小的島國,夾在中國、俄國和美國這三個巨無霸怪物之間,卻既沒有能夠保衛自己的武力,也沒有登上大陸的機會,頂多不過是在大國之間左右逢源……日本的國運最多也就是這樣了。
唉,縱觀歷史,每個國家的氣運都是有期限的,而日本千年以來積攢的氣運,自從明治維新崛起爲東亞霸主以來,就在上個世紀被透支得乾乾淨淨。曾經屬於日本的時代,眼下早已過去啦!”
“……是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或許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之中,就能看到日本的夕陽了!”泉田準三郎一邊揉着酸澀的眼皮,一邊心情沉重地說道。
——必須承認的是,在整個二十世紀之內,日本幾乎一直都是被上天眷顧、大氣運加身的命運寵兒,擁有着堪稱完美的戰略機遇:這個遠東島國先是通過英日同盟和日俄戰爭,從文明世界的邊緣小國一舉跨進了世界列強俱樂部;然後又藉着一戰勝利的東風奪取了德屬亞洲殖民地,把疆土向南一直推進到了熱帶的塞班島和特魯克;緊接着,還利用列強的綏靖政策和中國的分裂混亂,逐步吞下了中國東北和華北的大片疆土;最後更是發動太平洋戰爭,將軍旗插到了距離東京五千公里之外的遙遠異邦……短短半個世紀之內,日本帝國的版圖從本土四島的三十多萬平方公里,暴漲二十多倍,一度建立起了方圓廣達700萬平方公里的“大東亞共榮圈”,形成了一個北起阿留申羣島,南臨澳大利亞,西迄印度洋的龐大殖民帝國。
然而,以小蛇吞大象終究是要撐破肚皮的,更別提外面還有一羣氣急敗壞的獅子在圍攻——待到太平洋戰爭失敗之後,貪心不足的日本人終於被打斷了脊樑骨,自從明治維新以來對外擴張的戰果,盡數斷送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本土的四個大島而已(琉球被託管到1972年才歸還給日本,之前算是美國的地盤)。
但即使是在毀滅性的太平洋戰爭之後,日本也沒有從此衰落下去,而是被無形的命運之手再一次眷顧——首先是朝鮮戰爭爆發,日本成爲了聯合國軍的後勤基地,讓日本國內衰敗的企業獲得了大量訂單,刺激了日本產業界的恢復。而日本也通過實施依附美國的戰略,改善了安全環境,獲得了和平保障。
等到美蘇冷戰全面開始之後,由於新中國的穩固和紅色陣營的擴張,美國又不得不長期扶持日本,以此來制衡東亞的力量對比,而日本也得以美國的政治扶持和開發市場之下,讓自己免除了慘遭“去工業化”的命運,再一次走向經濟復興,並且在二十年後一躍成爲世界第三經濟強國。
然而,在這個關係到能否從鯉魚化身爲龍的轉折點上,日本的發展戰略又出現了致命的失誤。
之前的日本準確把握住了戰略機遇,搭上了美國這輛發展快車,但到了這個羽翼豐滿的時候,卻喪失了下車的勇氣——下車就意味着日本必須獨立發展,不能再依賴美國的銷售市場和軍事保護,甚至還要承受美國的報復,由於過度倚重美國的核保護傘,經濟上也十分依賴於美國的市場和技術,導致日本領導人一直下不了這個決心……與之相比,在中蘇關係破裂的時代,中國人爲了能夠成爲獨立自主的大國,可真是不惜壯士斷腕也要甩掉蘇聯老大哥的糾纏——沒有一個大國是攀附在別人身上獲取霸權的。
很遺憾的是,在這個呼喚着強人和偉人的時代,日本政壇上卻只有一羣保守怯懦、目光短淺的官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