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下午,我到餘慈東郊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拾荒;而且見他瞪着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
這些日頭,我在餘慈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他的了:之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他是一個活物。
他一手提着麻袋,內中一塊主板,斷的;一手拄着一支比他更長的鐵鉗,下端缺了邊:他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他來討錢。
“你回來了?“他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風水師,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他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他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着。
“就是--“他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本書上架之後,究竟有沒有訂閱的?“
我很悚然,一見他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裡遇到不及豫防的羅雪,蔣小嬋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
對於訂閱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他好呢?
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餘慈的人照例相信正版,然而他,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
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爲他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也就有打賞了?“
“阿!打賞?“我很吃驚,只得支梧着,“打賞?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上架的一本書,不掉收藏的?“
“唉唉,掉不掉收藏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躕,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訂閱,我也說不清。“
我乘他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鼓樓的鋪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他有些危險。
他大約因爲在別人的上架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
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
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宋心要說是生着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
不更事的業餘的術士,往往敢於鼓勵撲街上架,選定時間,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寫手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彷彿懷着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梅雨裡,在無聊的劇情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
我因爲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爲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
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
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店外頭談話,彷彿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金德水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着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遛彎時又看到拾荒,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我真傻,真的。“拾荒擡起他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着說,“我單知道上架的時候讀者會走,會到***去;我不知道上架前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更了感言,和正文一般字數,叫我們的讀者落幾滴淚,花幾個錢。他們是很好的,我的話句句信;他們看了,我就在後臺數推薦,猜訂閱。文上架了,要加更。我叫讀者,沒有應,後臺去看,只見屏幕上都是鴨蛋,沒有我的讀者了。他們是不到別家去看書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裡,看見都是罵戰的帖子。大家都說,糟了,拾荒是窮瘋了。再回來;後臺還是鴨蛋,好人的打賞也沒有,收藏也沒有,更新也被延遲,全勤也斷了……“他接着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我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他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我想了一想,便教拿麻袋和鋪蓋到門樓子去。蔣小娟彷彿卸了一肩重擔似的噓一口氣;拾荒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他從此又在餘慈做乞丐了。
大家仍然叫他拾荒。
然而這一回,他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架之後的兩三天,讀者們就覺得他手指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文上整篇都是水,書頁的評論區裡,已頗有些不滿了。
起點最重大的事件是上推,雖說他歷來沒有,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上推,這回他卻清閒了。別人的文上推,加了訂閱,他還記得照舊的點開後臺,清點鴨蛋。
“拾荒,你放下罷!沒電了。“蔣小娟慌忙的說。
他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插頭。
“拾荒,你放下罷!也沒網。“蔣小娟又慌忙的說。
他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他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水出兩章更新。
餘慈的人們也仍然叫他拾荒,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他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他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講他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拾荒擡起他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着說,“我單知道上架的時候讀者會走,會到***去;我不知道上架前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更了感言,和正文一般字數,叫我們的讀者落幾滴淚,花幾個錢。他們是很好的,我的話句句信;他們看了,我就在後臺數推薦,猜訂閱。文上架了,要加更。我叫讀者,沒有應,後臺去看,只見屏幕上都是鴨蛋,沒有我的讀者了。他們是不到別家去看書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裡,看見都是罵戰的帖子。大家都說,糟了,拾荒是窮瘋了。再回來;後臺還是鴨蛋,好人的打賞也沒有,收藏也沒有,更新也被延遲,全勤也斷了……“他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我們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配角們卻不獨寬恕了他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
餘慈的龍套沒有在街頭聽到他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他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他說到嗚咽,大家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着。
他就只是反覆的向人說他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他。
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蔣小嬋和羅雪,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
後來全餘慈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他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他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上架的時候讀者會走,會到***去;你不知道上架前也會有。“他們立即打斷他的話,走開去了。
他張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們,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他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別人的推薦,別人的本章,別人的評論區上,引出他的正版讀者來。倘一看見差不多類型的火書,他就評論:
“唉唉,《超業餘風水探秘》,也不難看哩……“
讀者看見他的眼光就吃驚,艾特作者刪帖禁言。於是又只剩下他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他的脾氣,只要有火書出來,便似笑非笑的先過來留言,道:
“拾荒,《超業餘風水探秘》,不難看麼?“
他未必知道他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鑑了許多天,早已成爲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彷彿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他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起點每週五都有書上架,但火書只選月初。拾荒除水更新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閒着了,坐着只看別人大賣。
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拾荒看了天空,嘆息着,獨語似的說:“其實,《超業餘風水探秘》,也不難看哩……“
——餘慈陸家三十七代風水秘術傳人陸遙,於2018年8月30日,陰陽定乾坤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