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

六年

六歲時,母親去世。自打生下永平後,母親的身體狀況就一直不好,所以在永平年幼的記憶中,醫院白色的病房、大大小小的藥瓶總是和母親的形象相伴而存。父親忙於工作和照顧的妻子,根本沒有更多精力再去關注孩子,小永平便只能在鄰居的幫襯下一點點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滿四歲,永平就明白要一個人等在家裡看好門戶,晚上爸爸去醫院看媽媽時,他要像個男子漢,不害怕窗戶外黑漆漆的天。他會拉好窗簾,縮在牀腳,盯着昏黃的燈泡,爲了不去想角落yin影裡是不是藏在怪物,他就開始一二三四地數數,唱幼兒園阿姨教的兒歌,或者背誦跟對門鄰居阿姨學的唐詩。他背唐詩背得可快了,阿姨的女兒靜琳和樓下的小夥伴學偉都不如他,阿姨還老是爲這個誇獎他呢。想着這些,永平的臉上會泛起驕傲的微笑,害怕也就少了一點。剛到五歲,他就學會用柴火生爐子,懂得在爸爸下班回家前爲他燒一壺熱水,洗乾淨鄰居們幫忙買回的菜,這樣爸爸就可以快點做好飯給躺在醫院的媽媽送去。每當去醫院,永平都很乖,安安靜靜地坐在病牀邊,輕輕摸着媽媽手背上發青的針眼。母親又扛過一個冷得要命的寒冬,大家都以爲她的身體會越來越好,永平也盼着媽媽能出院,就在他期待着過一個全家團圓的生日時,母親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很快便撒手而去。那是在他即將滿六歲的六月裡。

永平的第二個六年過得很平淡。失去母親的父親很傷心,他並沒有用自己空餘出來的全部時間來疼愛兒子,也許潛意識裡他認爲是兒子的出生減損了妻子的壽命,所以不太願意面對那個和妻子肖像的小臉。但在父子倆相依爲命的日子裡,他還是一位稱職的父親,給了兒子必要的一切關照。而失去母親的永平比以前更懂事更獨立,他上了學,和鄰居家的靜琳、樓下的學偉同班,從不調皮搗蛋,尊敬師長,學習認真,是所有人都稱讚的好學生。在即將迎來自己人生的第三個六年時,也迎來了他的新母親。繼母比他父親小五歲,前一任丈夫兩年前因工死亡,帶着一個六歲的女兒——吳曉晴。繼母對永平不壞,卻也從來沒有過多的溫情留給他。曉晴是個傲氣的女孩兒,從來就沒心甘情願地接受過新爸爸和哥哥,多少覺得自己的新家人有些寒磣。而讓父親高興的是就在同一年他有了自己的第二個兒子——永樂。一個家突然從二口人變成了五口人,永平的父親不得不努力賺錢,比以前更加忙碌,而永平繼續着自己隱隱有些被邊緣化的生活。

永平結束第三個六年時,老天再一次送給他一個大變化——父親突然發生腦溢血,半身癱瘓,一直以來的勞累拖垮了這位還不到五十的男人,他無法繼續掙錢養家,而他肩上的擔子裡除了即將高中畢業的永平還有一個要上初中的養女,一個要上小學的兒子。妻子單位的效益也不好,該怎樣撐下去呢,男人一夜間鬢髮花白。還有一個月永平就該高考了,他的成績一直挺好,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並不難,可是他卻不得不面對父親雙鬢的白髮,繼母‘命不好’的嘆息,和不知所措的弟妹。父親並沒有對他多說什麼,只是表情沉重眼神悽苦地看着他。永平說不清那表情那眼神裡究竟包含着什麼,但卻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等着牢牢套住他鎖住他,最後,走出父親的房間時,永平說出了放棄學業的決定,雖然這個決定在他心裡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無奈。不知道是不是此時的無奈將他的心同周遭世界的溫暖隔絕開,讓他的心漸漸失去熱量,越來越冷,卻又無法獲得任何補充能量。永平拿着高中畢業證去汽修廠接了父親的班,在汽車機油零件中開始新的學習。此時,鄰居家的靜琳去上了大學,樓下的學偉從技校畢業和他成爲同事。妹妹曉晴小學畢業,家所在學區的中學不是重點,教學質量不高,於是繼母堅持花了六千贊助費送女兒進了重點。

永平的第四個六年在不停息的忙碌工作中匆匆而過。繼母對永平的態度隨着月份的更替而有規律地變化着。每到月初臨發工資之前,永平總能感受到春風般的溫暖,這種溫暖在繼母手握永平的工資時變成夏日的熱烈,可用不了幾天秋天的蕭索就翩翩而至。永平住了一年單身宿舍,單位改制拆掉宿舍,繼母就讓永平搬回家,給他在客廳支起一張牀,笑呵呵地說“在家住多好,我也能照顧到你,再說還能省下房租,老在外面吃飯多費錢呀!”其實,永平知道重點其實在後半句上。二十四歲那一年,身體沒有太大起色的父親勉強能夠自理,卻又查出患上了糖尿病。繼母的單位正式破產,她也成爲下崗人員,又沒有什麼合適的活兒可幹。妹妹曉晴考上北京一所高校,一大筆學費生活費成了唉聲嘆氣的繼母對着父親叨唸最多的話題,接着唉聲嘆氣的父親再對着永平叨唸。而汽修廠也因爲大鍋飯管理等問題競爭不過私人修車行而效益不佳。所以永平只有在空閒時四處給私人幹活,幾乎一天都停不下來。永平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更加辛苦。

葉永平就這樣忙碌地過着生命中的第五個六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六年六年地數日子過的,也許因爲潛意識裡覺得自己和六有緣,而他生活中的變故又都說巧不巧地發生在每個六年一到的當口,所以在發小學偉幫他慶祝29歲生日時,永平心裡想得更多的卻是在他的第五個六年結束時命運會爲他帶來什麼樣的改變。還能等到什麼呢?永平無力期待,也不敢期待,因爲命運除了讓他出生在那個六月初六的吉祥日子裡之外再也沒有給過他任何吉祥。